沈昔全答应了一声,说道:“人还活着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妖物,跑了就跑了。只是如何对付玄宗…杀人不等于善后,我以为诸位长于凡间,应该比我清楚这个道理。”
她眸光所到之处人人羞惭:“自从朝廷没了,妖祸虽遭到遏制,可秩序也乱了。”
周清扬细听去,也听出一点意思。
沈昔全把大好山河抢到手,奈何老本行不对口,不会管了。
她仔细考量去,自己若想对抗沈昔全,除非使阴招,要不然即便功力相当,想要全身而退的难度也不亚于“荆轲刺秦王”。
不得不感概,真是屁股决定脑袋。七年前的沈昔全可全然不会想这些,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将皇室赶尽杀绝,自己坐上人界头把交椅。
堂上站着的人群口沸议,但奈何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昔全颇为失望,正要暂时散会。
这时,人群之后却步出一位披发麻服的青年男子,正是许玄。
他不知什么时候跟着赵岭等人过来的,一直站在人群之后,竟也没被注意到。
众人止了声息,被此人脱略形骸的风华震惊了一小下。
他看沈昔全,只是礼貌性地弯弯腰,堂中有风吹过来,白衣之下露出一双赤脚,的确是仙姿飘渺。
“宗主不必烦恼,此时此地得不出结果,是因为诸位长老并不长于此道。”
沈昔全还是第一次见他,打量了两眼,示意他接着说。
许玄四望一眼,说道:“在座皆是仙门中人,插手俗物乃是自降身价,不如让合适的人来做合适的事,效果必定事半功倍。”
这话可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齐照第一个站出来附和:“以许公子的意思,应该如何?”
“不如重立朝廷。”
此音如重锤,齐照愣了,周清扬也愣了,一众人纷纷石化。
上首的沈昔全眉头皱起来,那双含着煞意的眸子显得既冰冷又危险。
肯定要怒了吧…这要是再不生气,周清扬绝对要怀疑她是被人夺舍了。
果然,沈昔全前顷了身子,敲了敲那柄骨扇,道:“我素来厌恶皇室,我以为此事天下应该是人尽皆知。”
许玄刚要张口解释。
听得沈昔全又说:“不过…重立朝廷,却是可行。”
周清扬头脑风暴了一番,竟也跟上了她的思路。
重立朝廷,可。
接回皇室,不可。
所以,派仙门修士重选士子,通。
妙!周清扬哪能放过这个表现的机会,当下趁着两人都不说话,接口道:“宗主的意思是,可以派首阳修士遴选人才,重设出一套统辖仙门的律令条目?”
沈昔全一点没有怪她插嘴的意思,反而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周清扬差点因为这一眼飘飘然起来,旋即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昔,赶紧在心里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
“不知宗主以为谁能担此重任?”赵岭出列,站在许玄身侧,问道。
沈昔全沉吟半晌。
在堂下扫了一圈又一圈,各位长老也明白了此举背后隐藏的巨大权柄,个个挺胸抬头,目光殷切。
周清扬其实也垂涎这份美差,但她明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自己几斤几两,她还有数。
赵岭开口道:“若是宗主犹豫,老夫冒昧,举荐一人。”
他属首阳七十二峰峰主之一,德高望重远胜过后聘来的这些长老,他的话,沈昔全没法无视。
“谁?”沈昔全虽问着,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
他让开半步,侧身道:“许玄公子。”
果然。
沈昔全支着下巴,不知为何,总对这凡人有种莫名的忌惮之感。
“这怎么行?”
“许玄根本不是首阳山的人,他承下此事,谁知他心里是不是另有打算,想要复辟皇族!”
呵…要不是你们这么废物,我也不必用外人了。
沈昔全止住这些质疑,答道:“我钦佩许公子才华,但还需我派山门中人从旁协助,才可避免凡间某些宗门里有宵小之徒暗中作梗。”
许玄坦然道:“宗主思虑周全。”
于是大家也不争了,纷纷自荐,表明自己甘为鞍马。
周清扬啧啧看戏,好嘛,到了关键时刻,无论是仙人还是凡人…熙熙攘攘,全他妈奔着名利去。
沈昔全起身,单手叉腰,展开骨扇遮于眉前,眺望远方,好似很是感慨:“在其位司其政,便是我自己,也没有越俎代庖的道理。何况我们都老了,招揽才俊还得是年轻人出手。”
众长老静下来。
听得她说道:“我座下首徒天资尚可,筹备尚需时日,到时可派她去襄助许公子,再带领七十二峰的小辈,一起涨涨见识。”
周清扬正在喝茶,这回是真被呛着了。
她捂着嘴,泪眼朦胧地瞧着沈昔全露出来的细白皓腕,被这天降大饼砸的晕头转向。
啊这——
该不会她早就在这等着吧!
周清扬甘拜下风,只能说,不愧是你。
第12章
大家原想着,沈宗主高义,不惜权柄下移也要彻清凡间弊病。
结果…搞了半天还是要加强集权。
许玄一届凡人,纵使满腹才华,还不是要处处依仗仙门修士。沈昔全派自己的徒弟去,显然是根本不打算把这红利分割给别人。
到时选出的那些文酸腐儒尽归无运峰门下,沈昔全的耳目将遍布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原本享有一定自由的凡间宗门都要受到掣肘。
长老的脸色都不好,但沈宗主七年前大杀四方的积威犹在,现在谁敢说话。
沈昔全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反驳,很满意,准备“退朝”。
齐照却忽然出声:“宗主,不知这位周师姐是否已通过了戒定碑的测试?虽然这几年首阳的规训宽泛了许多,可身为宗主首徒,自然与别人不同。”
周清扬想,终究,该来的总要来,有些人就跟天生相克似的,不找茬就不痛快。
戒定碑是原本首阳弟子入门的必经之路,不但可以测出修士天赋之高低,还能给入门之人打上“天道烙印”,代表正式脱离凡俗,不插手血亲因果。
之前周清扬对什么“天道”之类的说法很不屑,觉得都是政治家的谎言,但…这个修真界教她重新做人。
当她亲眼见证一个修士因为吃了家里人做的饭之后魂飞魄散,她才真正明白,进入首阳山,对此地土生土长的凡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再是谁的儿子,谁的孙子,或是谁的父亲与母亲,他们从此之后不再有血亲的羁绊。
这也是为什么首阳山七十二峰峰主每一个都要有亲传弟子。
徒弟对于他们来说,就是生命的延续。
现在齐照可以说是提出了一个大问题,大家纷纷附议,要求周清扬即刻前往戒定碑,正式办一个“入门仪式”。
万一这人根本就没有那么强的天赋呢?万一沈容撒谎呢?
众长老转着心思,聊胜于无地自我安慰。
沈昔全盯住齐照那张玫瑰花似的娇艳脸庞,黑沉沉的眸子蒙了一层冰凉的薄雾。
她用骨扇抵住自己的肩膀,语气平淡地说:“你是觉得…我在骗你?”
齐照已经慌了,她向来最尊敬沈昔全,是绝不愿意违拗她的意思,当下便解释道:“晚辈并非质疑,只是按照流程是应该…”
周清扬叹了口气,按理说这个时候她怎么也该跪一跪以表对师父的尊重,可想到这人是怎么把自己从崖边踹下去的,她这腿怎么也弯不下去。
最后只好避席,上前躬身道:“仙尊不必为难,我愿意一试。”
她抬起头,冲着沈昔全灿烂地笑了笑,这一笑里也带着金色的阳光,把黑暗而潮冷的雾尽皆吹散了。
沈昔全怔了一下,被这一笑烫到,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想了想。
最后道:“明日戒定碑会开放,诸位也可见证。”
她这样说,已是退让到了极致,众人见好就收,纷纷告退了。
周清扬推醒还在迷糊的沈容,也要退去。
沈昔全却叫住了她:“明日通过戒定碑,行过拜师礼,以后便是师徒,不必再叫仙尊。”
周清扬心里一跳,转过身去,见沈昔全还是背对着她的,连那双手都藏在袖子里,整个人的情绪内敛而沉静。
她揣摸了一下这话究竟是随口一说,还是藏着点别的意思。
最后也没弄明白,只好恭敬道:“弟子长于凡间,一向称呼山里的人为仙君,一时难以改口。”
见沈昔全没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又道:“师尊事繁,弟子先*告退了。”
沈昔全这才“嗯”了一声。
周清扬大松一口气,拖着沈容出去了。
到了外边,周清扬才抚胸长叹,和身边的沈容抱怨道:“你说这人怎么回事?收个徒弟跟认女儿似的,还按着头让人家叫爹。”
沈容支支吾吾还是困得很,也没精神搭理她。
看她这样,周清扬连日奔波的疲倦劲也泛上来,不再多说,两人哈欠连天地回了无运峰。
*
沈昔全待殿内空无一人,才扶住额头,难以压抑地口申吟了一声。
她坐在高座之上,面对着空荡荡的大堂,不用强撑,神识的撕裂感加倍反噬而来。
沈容可以睡觉,但她不行。
虽然这痛习以为常…但到底还是会误事,方才和那孩子说话的时候,差点晃了神。
她捏了个诀,回到无运斋,屋中窗户还开着,桃花散落满地。
沈昔全靠着柱子,稳了稳心神,慢吞吞地走进去,将那些花瓣一一拾起,重归于泥土。
她从窗子出神地向外望去,忍不住算起日子来,还差半个月,就有三年了。
原来…也才三年。
*
周清扬回到屋子里睡了一大觉,直到天色将晚,暮色笼罩山峰时才醒来。
她推开窗子,外面微凉的春风吹进来,令人精神一振。
好!美好的一天开始了!
她现在就要开始修炼!
周清扬盘算得很好,以她现在的修炼速度,不出一个月,就能打通身体里所有的灵脉,然后三年筑基,六年结丹,十年化个神不成问题。
再努力努力,说不定四舍五入,十五年就能赶上沈昔全。
当然…沈昔全在这期间是否进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人总得给自己留点念想,才好欺骗自己卷来卷去。
周清扬飞身出去,三五下就爬上了自己的房顶,开始趁着最后的夕阳美美修炼。
首阳山灵山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哪怕经过沈昔全一番折腾,引了灵气不少到凡间,剩下的也浓郁得令人咂舌。
周清扬吐纳呼吸,只觉得自己的三魂五窍都开了。
灵气犹如一道道奔腾的江河,冲开了滞涩的经脉,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浸润在祥和而安定的气息中。
她感觉自己的神识在浮沉,好像回到了母亲的羊水里,没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只余修行带来的快感。
不知过了多久,周清扬的身魂再次归一,圆融而满足的感觉充盈着,她睁开了眼。
发现…灵脉居然全他妈通了!
此时玉蝉正当空,无运峰被包裹在粉色的花海与如练的月华中,美得不似人间。
花香也趁着夜色正好来凑一波热闹。
周清扬扭了扭酸硬的脖子,感觉自己已经到了人生巅峰。
她没见识,真没听说过谁用半天就打通了全身灵脉。
如果是范进,此时应该狂歌乱舞,如果是正常人,此刻应该安心睡觉去了。
可周清扬是谁?
车轱辘都没她能卷,当下便决定,再接再厉,先练它一晚上再说。
可就在此时,底下传来一连串银铃般清脆地呼唤:“小哑巴,你干什么呢?快下来,从屋顶上掉下来怎么办!”
……周清扬表示:不用您老操心!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但她暂时不敢得罪百无禁忌的沈大小姐,只好苦哈哈地跑下来,问道:“容容,你不睡觉吗?”
沈容轻抚云鬓,道:“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晚上不睡觉,没想到你也没睡,正好陪我散散步。”
…这不就是修真版的“怀民亦未寝”么。
周清扬严肃道:“我得修炼。”
“修炼?”她疑惑道:“我从来没修炼过,我看沈昔全也不怎么练,她只有在特别累的时候才会打坐调息一会。”
这话没法聊了…
周清扬心痛至极,准备去睡觉。
沈容在乾坤袋里捣鼓了一会,掏出一支小瓶子,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荧光。
嗯?
这?该不会是那支装着九尾狐的锁妖瓶吧!
只见她拔开了瓶塞,一阵刺目的光华下,狰狞的九尾虚影缓缓浮现,妖风四起。
周清扬遮着眼睛,心中大喊卧槽。
沈容却早有准备,说时迟那时快,手中细针“嗖”地钉住九尾的关窍。
那东西还没来得及化形,庞大的虚影好像一个被扎扁的气球,飞速地萎缩下去,最后,地上出现了一只巴掌大小的杂毛小狐狸,一个个小尾巴成了拇指大的毛团,正冲着沈容毫无威慑力地“嘤嘤”。
“长夜无聊,有我们俩还不够。”她眉眼弯弯,笑得很坏,拎着九尾的后颈把小东西提起来吸了一口,随便得好似在逗阿猫阿狗。
周清扬心很虚,瞧了一眼无运斋的方向,问道:“这…难道不是沈宗主要你捉的妖吗?”
“是啊,可是她没说捉了干什么,先陪我们玩一会,物尽其用。”沈容逗着那九尾,把好好的狐狸逗得恼了,干脆躺在地上装死。
周清扬有生以来没这么无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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