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不太可信,但总之,这位红颜祸水挑拨着皇帝,一边说沈相爷功高盖主,一边暗讽长公主心向外人,早已不堪信重。
最后,沈家满门抄斩,夷三族。
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三岁幼童,斩首之日,人人奔走呼号,大叫冤枉。清洗断头台的血水流入乱葬岗的污泥之中,腥臭荒野里乌鹊不栖。
沈昔全一个六岁孩童,是怎么躲过这一劫的自然是不清楚,这往往也是说书先生们说得最尽兴的地方,因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到末尾,拍案陈词,这位出身公侯之家,却幼年失怙,流落街头的沈宗师,必是仙人下凡,吉人自有天相,才能逢凶化吉。
周清扬站在烈日底下,望进这座黑洞洞的宅门里,只觉得骨头都冷了三分。
很难想象,住在里面的,是个活生生、有热乎气的人。
她解了结界进去,心里很明白沈昔全为什么叫她。
沈昔全出山自立宗派,首当其冲就是皇室,但她自己是不好动手的。
一来,天道有桎梏,皇家与她算是一半的血亲。
二来,她要维持自己不食人间烟火,高不可攀的仙人形象,不好沾了血腥。
所以,后入首阳的一批批长老便为爪牙,替她扫去凡间逆党。
原本,周清扬以为不会轮到自己动手,可……昨天的事,推翻了她的猜想。
甚至于,总有另一种念头,缠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周清扬思绪万端,边走边想,来到了后堂。
沈昔全正卧在堂中美人榻上,闭着眼小憩消暑。
庭中绿色的荫凉和紫色的花藤拱门烘托的这一方小天地还有点人味,周清扬进去,坐在美人榻的沿上,细细看去,觉得沈昔全瘦了。
她浓密的眼睫轻轻颤着,双唇没有血色,睡得不甚安稳,也许连梦也是血腥味的。
周清扬的心受到一种震动,轻轻抬起手,抚上沈昔全的眉,向下描摹去,划过她的鼻峰,最后到了她的鬓角。
绿鬓红艳,心却已憔悴不堪。
周清扬当然懂得她的恨意,任谁被灭了门都该痛恨。
可这太过了,从她出山以来,伏尸何止百万。
那些反抗仙门修士、仍然拥立帝王的儒生,以及只是听从命令的士兵,飞蛾扑火一样对抗着。
然而天下的形式如此,只有修士才能对抗日益猖狂的幽冥妖兽,百姓的心向着谁,不言自明。
所以,一波又一波的人死去,死在他们心向往之的理想和坚持上。
周清扬不忍,不愿。
沈昔全说,这是为了恢复秩序。
周清扬信了,所以她冷眼旁观。
但现在,她还要将皇室屠戮殆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这不是风骨高标,这是以权谋私,是自甘堕落。
周清扬疲倦已极,她看尸体看的恶心,更不要说是要借她的手将皇族赶尽杀绝。
沈昔全醒了,但默不作声,只抬手握住了周清扬的手腕。
她用的力气很大,皮肉湿冷,尽是虚汗。
“师尊…”
周清扬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好像一碗蜜,一团云,让人陷进去就不想再出来。
沈昔全睁开了眼,那双寒潭一样眸子里积着尘埃,里面闪烁着懵懂暗影,在交缠,在挣扎,在撕咬。
但很快,她就压住了那些妄念和幻影,坐了起来。
“你来了,来的好晚。”
沈昔全捏着周清扬的腕骨,慢慢地揉过去,眼睛专注地盯着那一点揉出来的红印子,话音凶戾又怪诞,全不像个正常人。
“我不敢来,怕你看见我生气。”
周清扬不害怕,揽住了沈昔全,让人依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
她的师尊动了动,找了个舒适的角度,说:“可是你不来,我更生气。你也觉得我是个疯子,是吧。”
“没有,你只是累了。”
周清扬把下巴抵在那黑发上,闻着满头花香,心不在焉:“我觉得我们应该再想想,宫里那些人里…还有小孩子。”
沈昔全直了身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是我叫你杀的,你怕什么?”
她转了转眼,笑起来:“哦——你不是怕,是不想。你是个好人。”
她敲着自己的指节,神经兮兮地念叨:“不愿意就算了…就算了…”
周清扬心里难受,她用掌根按住眼睛,很怕眼里的泪流出来。
“师尊,你…太累了,睡一会吧。”
她扶沈昔全躺下,就坐在床头,静静地把自己蜷成一团。
这个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卷王、天命之子、永不言弃的修仙者——周清扬,变得像个孩子,她面对着满园浓荫碧色,甚至没有力气抬起头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昔全一点一点变得残暴、嗜血、毫无人情。
可…一开始不是这样的。
她的师尊毒舌冷脸,却从没对谁下过重手。
她曾经为自己涣手作素面,插柳种桃花。
她和自己,和苏远之,曾经住在一个小院子里,每天都是开开心心的。
甚至她会安慰自己说,人活着一天就要恣意一天,没必要那么努力,只要有她在,自己这一生都会安安稳稳。
可如今呢?她带着自己,走上了一条尸骨铺就的路。
周清扬真想大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要做的这么决绝。
但她问不出口。
“你听说那些传言了吧?”沈昔全闭着眼,似是随口一问,却很笃定周清扬一定听过。
“嗯。”
周清扬抚着她的背,道:“你都说了是传言。”
“你一点都不信?”
周清扬迟疑了。
就在她迟疑的这一小下,沈昔全的手捏紧了,她骤然背过身去,语气僵冷:“既然信了为何不来问我。”
“问什么?”周清扬也僵住:“问你当初收我,是不是因为早就知道,只有我能彻底断绝皇族龙息,杀光他们所有人?”
沈昔全不语。
她的背很僵,肩膀一耸一耸的。
周清扬等了良久,一股郁气平复之后才敢转头,却望见她的师尊好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又痛又委屈,却不叫出声,像是痛惯了。
她的心脏狠狠一抽,立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连忙扑上去,从背后抱住沈昔全,嘴里安慰道:“我不问,是因为没必要问。无论最开始是什么,我都相信…师尊,你看看我,我多喜欢你,你看不见吗?”
她反复嘟囔,到最后也只是这一个意思:“我相信你…”
周清扬的泪终是落下来一滴,滚烫滚烫的,穿透了沈昔全的鬓角,落进她的乌发里。
沈昔全很短很短地抽泣了一声。
周清扬轻轻吻上那滴泪落下的位置,贴着她的面颊,说道:“睡吧…睡吧…”
*
七月的天不好,变来变去。
沈昔全再醒来时外面的天阴沉沉的,狂风卷起厅堂里的尘埃,空气又闷又热,是大雨将至的预告。
她口唇干涩,四下望去,并没见到周清扬。
神识一片撕裂的剧痛,整个人好像要一分为二。眼前总是出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不是真的,沈昔全知道,她出现了幻觉。
昨天在宫里,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没认出来周清扬。
真是…造孽造多了,总算来报应了。
她无动于衷地穿袜穿鞋,准备出门去。
门外却突然传来一股香,葱油佐料,五味十足,光是闻着眼前就能浮现出金亮亮的油花和绿白的葱叶,摆的整整齐齐的面下藏着一个蛋。
沈昔全望去,原来周清扬没走,还下了一碗面。
比她做得好多了,一向如此,她的心,她的手艺,都比自己好得多。
周清扬安静着把面递给她。
沈昔全先吃面,后吃蛋,很快碗里只剩下汤水。
外面轰隆隆的,紫电划破长空,第一滴雨落下来了。
沈昔全看得清楚,她怔愣着,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还要吗?”周清扬接过了碗。
沈昔全摇了摇头,接着说:“你回去吧。”
周清扬“嗯”了一声:“等我把碗刷了。”
“不。”沈昔全的声音隐没在一团闷雷中:“你回首阳吧,我不要你了。”
第15章
闷热的空气拼命鼓噪,周清扬的背影一滞,心脏砰砰跳得厉害,不能去想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二十多岁穿过来,又经过这十年,心智上早已是个成年人。和沈昔全在一起,从正经师徒到暗送秋波,再到最后的心照不宣,两个人都是极有分寸的。
不曾轰轰烈烈表过白,也经常吵架斗嘴,但从没有说过这种拉拉扯扯含糊不清的话。
现在,沈昔全却要她走。
“为什么?我回了首阳,谁来帮你做事?”
沈昔全扯了被子,把自己包成一团,在这样的闷里还嫌冷似的,打了个哆嗦,说:“有文灵院那么多人,还不够我使唤吗?实在不行,还有齐照,她也是首阳山本门弟子,修为不差。”
周清扬胸口闷得厉害,一口气怎么也喘不出来,她的五官好像都被这夏日潮湿的水汽捂住了,别提多不痛快。
“你好…好。呵,齐照日夜琢磨如何拜你为师,唯恐不得机会亲近。正好,我给她腾地方。”
周清扬讥哨地笑笑,眼眸湿漉漉的,却不肯看向沈昔全。
她生平最会服软,但在喜欢的人面前,偏又不合时宜地硬气。
“别闹脾气,远之还在无运峰,我们这么久没回来,怕又要胡思乱想…你去瞧
瞧他。”
沈昔全麻木地痛,知道要把话说的绝一点,可心头上绕指柔紧紧缠着,鼻腔里仍有素面鲜美的滋味,最终还是忍不住找补。
周清扬不说话,她蹲在门口,看那逐渐倾盆的风雨,心里又酸又痛。
“明天…就收拾东西吧。”
这是一刻也不想看见她了。
“你是…是什么…”周清扬咬着唇,把话音吞进自己喉咙里。
你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终究不敢问出口,出口了,倒像是自己在逼迫。
逼迫那裂开的缝隙变得更大,最后被人一把掷在地上,碎了,哭的还是她。
周清扬又笑了笑,不过这次是在嘲笑自己,一把年纪了,谈个恋爱,还是畏首畏尾,踟蹰不前。
“你是怕我不信你?还是怕我有了异心,会搅了你的事?”
问这样的话,自是卑微,周清扬忍着脸红,一个字一个字地讲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人家都赶你走了,何苦还往上凑。
沈昔全语塞,她望着周清扬那双泪眼,头脑里混乱不堪。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大吼,叫她不要这么绝情,不要言不由衷。
可她只是像往常一样,按下了所有的情愫,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周清扬倒退了一个趔趄,没有想到沈昔全会答得这么直接。
她面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咬着牙,心里都是木的,只不知还能说什么。
她恨不得往自己脸上吐口唾沫,好好洗洗这些年的痴心妄念。
“好,你觉得我会信那些谣言,会背叛你…也是,我不会帮你断绝皇室的龙息,因为他们本就和当年之事无关,而你,你…”
变得太多了。
周清扬这句恶语在舌尖滚了几圈,没说出来,噎得自己翻了个白眼,一拂袖,冲进了大雨里。
沈昔全双目呆滞,在她离去的那一刹那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她倒在榻上,口里尽是铁锈味的血腥气。
“你为什么要赶她走!你说清楚不就行了!”
耳边嗡嗡地响。
沈昔全不知是谁在说话,溢出个苦笑:“说清了?说什么,让她知道了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还能走得了吗?”
“呜呜呜呜——”
是谁在哭啊……真烦。
沈昔全捂着耳*朵,在一片雷鸣和耳鸣之中半昏半睡。
*
周清扬在雨中,心里火热,四肢发凉。被凉气一浇,冷热交攻,隐隐竟打起摆子来。
她头昏,但不肯歇脚,一气冲回文灵院,恨不得现在拎起行装就走。
这个时候清闲,许多长老都在自己的住所打牌闲聊,看见周清扬经过,还跟她打招呼:“哎!周仙师好啊,怎么不撑伞——”
周清扬哪有心思再和这些半生不熟的人缠,眼睛都没瞟一下就走了。
她在巷道里跋涉,神识还能听到那些长老们讲话。
“装什么装,要不是看在她是沈宗师首徒的份上,谁会和她说一句话。”
“修了这么多年的仙,还不如我一个后入门的呢。”
“别这么说,可能心情不好,被沈宗师教训了呗。没看宗师昨天回来时对她是什么脸色,啧啧啧,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周清扬心里越痛,面上越不肯露出来,又走了一段,尽量装的没事人一样,进了首阳本部弟子所在的居室。
她打开房门,却见齐照正在她房里溜达,跟领导莅临单位检阅似的,东碰一下西摸一把。
这一下可算点燃了雷区,周清扬的脑子里炸开一片白光,要不是还有一点理智,当下就要破口大骂。
她跨过门槛,冷冷地问:“你在干什么?”
齐照没看她,也就不知道周清扬现在的脸色有多吓人,一如既往地强横道:“本姑娘屈尊来看看你这狗窝……”
她一句话没说完,周清扬整个人大跨步冲过来,一脚踢到了她的后背,随后不要命似的拳打脚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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