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这些如玉般的树木从泥土里吸取着养分,开始开花结果,一朵朵红色的花妖媚芳香,次第开放,再过一会便要随风飘下。
周清扬抬头看了看“青蓑”,这本是机峰阁的得意之作,看似薄弱实则坚固无比,在这狂风骤雨似的血雾中却也摇摇欲坠。
她的神识被迫退回到身体里,现在基本就是又瞎又废的状态。
“怎么办?一会这妖树成熟,我们都得埋在这。”齐照大喊,知道周清扬指望不上,又看着苏远之那个怂样,破天荒骂道:“你别他妈抖,此处你的修为最高,快想想办法。”
苏远之委屈,他从来没出过山,连妖怪在哪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
“齐…齐师姐别急,我撑着青蓑,你们俩快跑。”他挺起胸膛,还是很矮,但气势上来了,自己也就没有那么怕了。
话音刚落,三人的耳边同时飘进了一道声音。
“小弟弟,你要上哪去?不如过来,给姐姐撑伞吧。”
这声线宜男宜女,并没有周清扬想象当中那般娇媚妖冶,但非常舒服,怪不得人说九尾生来是会迷惑人心的生物。
“前辈究竟有何指教?总不至于无缘无故为难我们几个无名之辈?”周清扬这短短一会儿,已经想明其中关窍。
越是低级的妖物灵智越低,会遵从本性,无端杀戮。
可到了九尾这个级别,生来智力不亚于幼童,根本不会单为了口腹之欲就去荒野劫掠,太掉面儿,不值当。
那声音消失了一会,周清扬心中惴惴不安,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你倒聪明…”那狐妖喟叹了一句,接着轻飘飘笑起来:“可惜,聪明太过,死的都早。”
周清扬心中一紧,下一刻青蓑剧烈震动,好像被人从外边拿起来摇晃一般,丝丝裂纹开始攀爬。
“妈耶!”苏远之抱头大叫,两只眼睛紧紧闭住。
齐照脸色惨白,大叫道:“草,周清扬!就显出你能了——”
……九尾狐不讲武德,周清扬被晃得想吐,挣扎着要再讲两句。
青蓑濒临破碎,三人心如死灰。
外边那血雾,沾上一点都*是要命,吾命休矣!
便在此刻,几人眼前一黑,团团撞到一起,重新落地。
头上一丝天光泄漏,周清扬爬起来一看,碧树萎缩凋零,红花破碎纷飞。
远处一道白影飘然而下,襟带飘渺,一张脸比玉还要通透三分。
她没有撑伞,一步一步踏空而来,身旁血雾不敢近她半分。
齐照大喜:“沈宗主!”
沈昔全没往她那看,由于没有武器,便只拂了拂袖,令成片的树木坍塌去。
她眼中似有火光流动,唇齿间咬合出这几个字:“九尾,真是…别来无恙啊。”
那声音也不惧她,嘻嘻地笑:“大名鼎鼎的沈宗师啊,上次见你还是二十多年前呢,都长这么大了。”
沈昔全冷笑,抽出背后“朔霜”,一道清寒至极的剑光贯彻天地,彻底将所有的碧树拦腰截断,空气中的血雾也消散无踪。
她动了真怒,飞身而起,长长的墨发在背后飘逸飞扬。
周清扬看不清她如何动作,重见天光之后,只见那横划出的一剑斩断了一道虚影。
接着又传来那游刃有余的嬉笑:“我知沈宗师恨我,怎么敢出来。对付你这几个小徒弟,一道分身足矣。”
“我们…后会有期。”声音淼淼远去,丛林之间,只剩下沈昔全和她手中剑。
“师尊…”周清扬试探着唤了一声。
苏远之扯了扯她的袖子,摇了摇头。
周清扬没说话,抽回自己的胳膊,上前去,从怀里取出那把骨扇,手搭上了沈昔全的肩膀。
白衣轻动,她的师尊抖了抖。
周清扬心里一腔酸水,正欲贴得更近。
不料沈昔全几乎是以一种忍无可忍的姿态回身,甩落了她的手。
周清扬愕然。
“回文灵院,今日之事,不要外传。”沈昔全神色冷漠,目光里全是灼然怒意。
她没有看周清扬,经过苏远之身边时,声音更是寒得掉冰碴儿:“立刻回山上去。”
小孩瘪了瘪嘴,不敢犯她的淫威,后退两步。
山林之间,沈昔全只一个闪身,便了无踪迹。
周清扬呆立原地,连生气都来不及。
她只是想,自己和沈昔全,原就是一个稳坐天边,一个身陷泥淖。
如果师尊真的要走,自己又怎么留得住。
苏远之戳了戳周清扬:“师姐,别生气,谁能想到这只九尾就是从前牵连沈家那祸害。师尊遇见仇人,一时失态也是正常的。”
齐照从鼻孔里出气:“身为弟子,难不成还要师父对你恭恭敬敬吗?还懂不懂点规矩。”
周清扬难得没有反唇相讥,她平静地说道:“劳烦齐师姐送我师弟回去。九尾现世,文灵院又要忙起来,只怕没空管这小子。”
“啊…?”苏远之眼泪汪汪,但他知道再闹讨不了好果子吃,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齐照走了。
周清扬等两人走远,自往山下去。
密林之中灌木丛生,多有异草奇树,她走着走着,忽然被脚下一条埋在土里的树枝绊了一个趔趄,手正好擦过一片锋利的树叶。
白皙的手掌立刻多了一道血口子,不大也不深,更不疼。
可周清扬就是突然暴怒起来,她使劲踹了一下那树干,树叶簌簌落下,又抖得她一身灰土。
“我艹!”
胸腔里的空气好像都被抽干了,周清扬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很想放声大哭,但一想到前两天才那么没出息地哭过,此刻说什么也不愿再掉那金疙瘩。
过了许久,她脸色苍白着站起来,拾掇了一下,还是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有什么办法?如果不能并肩而行,又舍不得放弃,只好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去靠近。
这也是周清扬的生存之道。
*
苏远之跟在齐照屁股后头,盯着她一晃一晃的高马尾,感觉心里痒痒的。
“师姐…”他小声叫了一下。
齐照背着手,一回头,发上的银铃欢脱地蹦跳:“嗯?快点走,天黑之前我得回来,说不定沈宗主有吩咐呢。”
苏远之一下子蔫下去,弱弱地问:“师姐,你怎么那么喜欢师尊?”
齐照走在前头,闻言答道:“那还用说,沈宗主那么厉害,修为举世无双。从被抄家灭族到位居至尊,谁能不崇敬她这样的人。”
苏远之嗯嗯两声,心想,可那是因为师尊的天赋本来就好啊…又有师祖提携相助…
不过,他思考了下自己刚才的表现,又想了想师尊,还是真情实感地难过起来:“师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齐照一脸便秘,为难道:“你年纪小,再历练几年,兴许就没那么怂了。”
呜——!
苏远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不死心地追问:“我一直在山上,怎么能历练,师姐,要不我不回去了?”
“那怎么行,宗主叫你回去。”
苏远之只得继续走,他的胸腔里有些什么在萌动破土。
他想,不能这样下去,我得做出点什么来,不能再让大家把我当孩子看。
于是当晚,夜黑风高,一向乖巧到柔弱的小苏,做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第19章
苏远之站在枯井旁,冲着齐照摆手告别:“师姐,辛苦你陪我回来…那个…”
“嗯。”齐照抱着肩膀边往回走边点头,客套道:“快回去吧,好好练功,沈宗主忙过这一阵自会回去看你的。”
于是,月光下,他到底没有问到关于那封信的只字片语。苏远之默默地撑起一个笑,捏紧了拳头,一如既往地乖乖点头。
等到那利落的骑装远的看不见了,他才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附在脸上,随后向夜的更深处走去。
*
沈昔全径直去了文灵院,踏进了气象森严的正门。
守门的小弟子正抱着剑打瞌睡,突然感觉身上凉飕飕的,一睁眼,对上一双如秋水般凛冽明亮的眼睛。
他先被这摄人的美色冻住了手脚,随后心里猛然一突,结结巴巴地躬身请安:“宗宗宗主!您怎么来了?”
无怪他怠惰,这一年来各地宗门步入正轨,降妖除魔都轮不到文灵院,沈昔全更是做了甩手掌柜,谁还能如从前那样时时警惕。
“叫各门长老,章华殿议事。”她步履如飞,走的是大道,穿过空无一人的前庭,来到昏暗的大殿。
寥寥的烛火微弱的跳动,灯花噼里啪啦地响,几乎要将这仅剩的微光熄灭。
曾经就是在这里,她立起了人间的十八宗门,选出了第一批长老骨干,将修行心法公诸天下,然后和大家一起,打通了首阳与人界的结界,将灵气引灌入凡间。
这些年来,修士源源不断地产生,她的声望也终于登上了顶点。
沈昔全本以为,不会再有不长眼的来碰她的人。
可是刚才…如果不是她在周清扬的通行笏牌上放了点东西,现在只怕看到的是一具尸体。
那条狐狸……她怎么敢?
新仇旧恨像陡然生长的荆棘,紧紧缠在沈昔全的心上,鲜血模糊了一片。
殿外纷至沓来的脚步匆忙,早有小弟子入内点上了烛火,八百支明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将大殿里每一处阴影驱散。
“宗主…如此紧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一位灰衫长老气喘吁吁地领着一大帮人赶上前来,他从睡梦中被摇醒,鞋子差点跑掉了一只。
沈昔全踏上高阶,一掀衣袍,了无生气地坐在銮座上,更加像冷玉雕琢成的人。
“你们不是一直议论,宫中还剩下的那些人怎么处理吗?”
她眸子散乱地盯着前方,说:“把他们带来,都带来。”
那灰衫长老老脸一皱,不寒而栗。
“那宗主是预备…”
他犹豫的话还没说出口,另一位面白无须的年轻男子抢道:“无风长老怎么?宗主有什么打算还要向你报告不成?”
“你!——”无风两眉吊起,一拂袖,知道此时不是逞口舌之快的时候,好歹把火气压下去,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弟子前去提人。
皇族齐氏子孙众多,单是废帝的直系子女便有四十六人,旁支亲王郡王的更是数不胜数。
这几年那些没名没姓却姓齐的不知死了多少,旁系也不剩什么,前两年沈昔全干脆把那些隔得远的都打包发配去了北疆。
如今还在宫里的,只有废帝的二十三个子女。
无风叹气,觉得沈宗主真是变了,他追随宗主六年,当初沈昔全是一心想要肃清人间,除魔伏妖,可现在……害!
他御剑乘风,夜色中,文灵院灯火辉煌,金箔一般染就了半边天,它的对面,古老而孤寂的皇宫却像是死去的巨兽,匍匐着沉默着迎接自己的死亡。
几人直奔幽囚皇子皇女的寝宫。
那一片殿宇也没有点灯,宫人早被遣散了,衰草枯木横生枝节,无风站在门口,远远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又一阵肆无忌惮的口申吟。
男女交/缠的喘/息回荡在空旷的夜色中。
随来的几个小弟子虽不是清修之人,晓得男女之事,可…可这里关着的人乃是同出一父,这岂非兄妹**,悖逆人伦!
“长老…这,怎么办?”
几人都是一脸嫌恶,似乎连脚踏的一块地方都沾染了污秽。
无风五味杂陈,他认出了屋内男人的声音,是六皇子。
他还是凡人的时候,曾见其御前打马而过,骄横万千,而今被关的久了,疯疯癫癫,已经不成个人形了。
“直接进去吧。”
他侧身让开,想了想,又嘱咐道:“把人衣服穿好。”
谁料,就在几人推门而入时,殿内忽然传来大力推门声。
紧接着就是一阵乒乓吱嘎声。
“我说没说过,再发疯就把你们丢出去喂狗。”一道满含煞意却又气的发抖的女声道。
“你骗人…嘿嘿,现在这里没有狗,你也出不去。”男声嘻嘻哈哈的。
无风穿过前殿,一进入后室内便见到一个穿着极端庄的女人挺着脊背,身姿瘦弱,却把那两个赤/裸的人挡得牢牢的。
她用手抹了抹脸,无风不知道她是不是流了泪。
“呵,又来了。”
那女子冷笑着转过头来,样貌已并不年轻:“怎样,终于把这地下的龙脉斩断,要送我们归西了?”
她并不要人回答,只冲地下那两个人吼道:“把衣服穿好,死的有个人样。像狗似的活着,难到还要像狗似的死吗?”
无风沉默良久,才道:“…穗和公主,走吧。”
其余几名弟子搜寻皇宫各处,将剩下的二十人一一找全,将这些人赶猪猡似的赶出了皇宫。
平京城并无宵禁,此时还有许多人在外边出摊做生意,连带着一些没家没钱的流浪儿与乞丐都窝在街角。
他们见沉寂多时的皇宫正门终于开了,便都围上去看热闹。
“那是什么人啊?”
“谁知道了,我又没进过皇宫。”
“你傻啊!宫里关的肯定是皇帝和妃子呗…”
人群中,有个头上围着破布,手里拿着半个饼子的人怔愣着,脸上爬满了浑浊的眼泪。
他嘴里嚼到一半的饼子难以下咽,喉头梗住,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
身边的乞丐同伴看他莫名哭泣,笑着说:“梁伯,你不吃的话,这个饼给我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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