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凛把玫瑰放在对面的空位,座椅上,它靠在椅背,闲适地眯起眼,见江凛走出门,它拿起那束玫瑰,漫不经心地把玩。
却没有跟着一起离开。
赵名成站在门前,那个熟悉的位置,在此之前陆辞言曾经站在那,裹着纱布的手接下一滴突然坠落的雨水。
赵名成在西装外套了件风衣,莫名让江凛觉得眼熟。
赵名成冲他笑,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娴熟地递到唇边,吐出冷白烟雾,在烟雾中,他的脸逐渐不清晰了。
他冲江凛递过去烟盒:“来一根吗?”
江凛推开:“不抽,谢谢。”
教师休息室外的钟表指针咔哒咔哒地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地明显。
两人无言望着廊外发呆,天空骤然阴沉,浓云席卷而来,不过是呼吸的瞬间,墨色的云朵已经将这方天地笼罩得密不透风。
赵名成吐出一口烟圈,扑面而来的风将浓雾吹散,又扑回他的脸上,烟雾散去之后,他眼眶微红。
雨滴坠落,仰头看时,无声落下的雨水好似珠帘,将两方天地隔绝。
他面容冷肃,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忧愁。
他嗓音低哑:“你还有十分钟,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江凛淡淡嗯了一声。
肉眼可见他身上那层坚硬的壳在从他身上剥离,露出脆弱,沧桑的内里。
他张开唇,犹豫许久才继续开口:“你知道我在这里多久了吗?”
“我也记不清了。”
“但我一直都很清醒,我见过许多外来的人,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们本质上的不同,就像你一样,你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与我们的不同,等这种矛盾的存在感被消弭之后,你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这是无法摆脱的规则和诅咒。”
江凛打断他,“规则是谁制定的?”
他因为这个问题楞了半秒,随后摇摇头,“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制定规则的不是单纯的某个谁,无论它是人还是你见到的怪物。”
“她们只是一种献祭品,在献祭之后,规则由此而生。”
他继续说,目光飘得很远,似乎要越过延绵不绝的雨幕,窥见曾经过往。
在雨幕深处,潜藏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黝黑巷子。
巷尾一盏灰黄的光,照的地面乌黑水迹泛起油润的光泽。
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站在巷子头,没有踏进去一步。
那天的雨也连绵不绝,丝丝如牛毛,并不猛烈的雨为他的发梢点缀滴滴细小的宝珠。
“少爷,回车上等吧。”
仆人为他撑上伞,轻声说:“您是少爷,他不过一个司机的孩子,您何必屈尊降贵来这里呢?”
“你话很多,今天自己辞职吧。”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赵名成目光止住了。
赵家独子,这么大的世家,最终是要落到他一个人身上的。
赵名成脸色并不舒展,直到见到从巷子跑出来的那道身影时,眉头才舒展开,小小的脸上故意紧绷着,质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秦招抱着大大的书包,虽然是质问的语气,但他笑出声:“那我说对不起好不好?大少爷,别生我气了。”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秦招看着自己脚底的污渍在地毯上留下乌黑的痕迹,悄悄把脚抬起来一些。
……
他没有穿上舞服,只是穿上那双偷偷带出来的鞋子,套在脚上,拘谨地看着赵名成,有些不知所措,眸子却带着欣喜。
赵名成绷着脸,目光注视着秦招,没有移开,用目光在鼓励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中,秦招扶着墙面,踮起脚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鞋尖的辅助下,竟然站得很稳。
他被这种欣喜淹没,忘记了一开始的不自在和拘谨,粗劣地模仿着脑海里的动作。
像一只笨笨的天鹅,跌跌撞撞,完成一场并不完美,甚至不带有欣赏价值的演出。
可他的心底快活极了。
赵名成很久才将目光从他笑意盈盈的脸上移开:“我会帮你。”
帮一个佣人的孩子学习舞蹈,不过是赵大少爷一句话的事情,甚至他可以恶劣地说,“男的学芭蕾,我还没见过,很感兴趣。”
仅仅一句话,足以让人送来无数个身段柔软的小天鹅。
即使他说过自己已经有了人选。
他本能地感觉到厌恶,厌恶这些人谄媚的嘴脸,厌恶他们小心翼翼的态度,厌恶他们人皮下披着的禽兽心肠。
只有在面对秦招时,那种厌恶到自弃的感觉才会消弭。
此刻的秦招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偷偷摸摸和父亲雇主的孩子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诚惶诚恐地穿着芭蕾舞鞋,做着拙劣又幼稚动作的小孩。
他的身量被岁月拉长,纤长的四肢与脖颈,让他十分轻松地就能将身体摆成完美的姿势。
毫不意外他会继续这样成长,成长到举世瞩目,成长为舞台中闪亮的星子,到时将会有无数人仰望他,此刻毫无形象地坐在舞蹈室地面的赵名成不过是渺小而不起眼的一个观众。
汗水从额头滑落,赵名成眼底的光闪动,莫名生出些许紧张,喉头发紧,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胸腔中胀满的情绪,叫做喜欢。
……
又是一个雨夜,令人悲伤的事好像总发生在雨天。
秦招答应赵名成,穿上芭蕾舞服,为他跳一支完整的舞蹈。
车在路口停到半夜,浑身湿透的人从巷子里走来,却没有靠近,他湮没在黑暗中,在光亮被两侧楼房掩盖的巷子里,只看得到模糊的轮廓。
秦招已经是少年模样,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沙哑。
他似乎了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沙哑,“赵名成,以后别来了,我不跳了。”
真奇怪,赵名成隔了很久还是觉得很奇怪,明明那天的雨声那么大,秦招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烙在他脑海中,直到现在,仍然无比清晰。
昏暗中,赵名成看不出他的表情,只看到那道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中。
他隔了许久才回了一声嗯,之后让司机带着自己回家。
赵家势力错综复杂,在精英式教育的教导下,赵名成算不上感情充沛的人,他的感情淡漠到,即使面对父母亲相继死亡,他仍然能无动于衷,更何况只是少了一个朋友而已。
他看着风雨中飘摇的,闪烁着模糊的,五颜六色的灯,在心底对自己说,只是朋友而已。
再次见面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昨天,今天,明天,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
赵名成从秦招手里接过传单,一时间两人都愣在原地,秦招脸上还带着淤青,即使在夏天也穿着长袖。
他愣了不过半秒,忽地笑了:“是你啊,赵大少爷。”
赵名成捏着传单的手莫名发抖,再一次,为这种恭维、谄媚、小心翼翼的语气感觉到恶心。
更让他恶心的是,这样的语气和态度竟然出现在秦招身上,一时间,心底那股子愉悦荡然无存,转化为浓浓的厌恶,足以将他淹没,他厌恶秦招,也厌恶自己。
传单上是一家舞蹈机构的活动宣传,秦招误以为他长久的沉默是因为这个舞蹈机构,又或者是当初和他说着不跳了,现在却又……
高门世家的大少爷,最讨厌欺骗不是吗?
他呵呵干笑,把传单拿回自己手中。
“我离家出走了,不上学了,现在在机构打工,顺便学学舞蹈……
他眸子中光点闪烁:“我还是想跳的。”
赵名成抬眸,又一次,从那双眼中看到点点光亮的痕迹,那种自我厌恶减淡了,可他依旧笑不出来,只是低低嗯了一身。
随后离开,一如当年秦招一声不响地消失在黑暗中,他也一声不响地淹没在人群中。
秦招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
不过片刻又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摸着手底的传单,眸光晦暗不明。
江凛打断他,“你就这样离开了吗?”
赵名成抽完一支烟,烟灰落在他胸前衣襟上,留下点点不属于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痕迹。
他拍拍烟灰,低低嗯了一声。
十分钟到了。
他没继续说下去,江凛推开休息室的门,那束玫瑰消失了,他在工位左下抽屉中找到合适的教室名牌,带上门牌去往那间教室,换下门牌,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就连教室内时不时冒出来诡异的声响和污染物都消失不见。
那道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影短暂消失了。
在离开时,赵名成望着空荡荡的室内,叹了口气。
江凛如有所感,停下脚步,余光扫过那间教室。
黑洞洞的教室内,此刻一片清明,只是灯光比起其他教室稍微亮上许多。
江凛惦记图书馆三层的秘密,告别赵名成后又往图书馆去了。
三层楼梯正对着的那幅画依旧挂在原处,并没有过多改动,在巨幅画像的右下脚,白色的颜料写着两个小字。
白花。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注
在两个字的边上,画着一朵纯白的梨花。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江凛回眸。
陆辞言脱了那件白大褂,里面是较为贴身的白衬衫,领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上一颗。
禁欲又透着股子莫名的柔软和脆弱。
他的眉目并不柔软,甚至是裹着一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坚冰,平白让人生出想要将这层冰融化的欲望。
但在这层寒冰下,江凛捕捉到丝丝难以察觉的黯淡。
江凛不合时宜地想到在梦境中,独自在教室里暗自神伤的少年。
他收回目光。
也不知道陆辞言有没有那些回忆。
陆辞言走到他身侧,并没有过多言语,看着视线,也是在看那两个小字。
在某刻黄昏的小山上,少年一笔一画,将少女飞扬的裙摆描刻在画板中。
走廊安静极了,没有浓云,没有深不见底的黝黑,也没有那股子挤压于人群中的错觉。
一道道紧紧关闭的红门中,忽然传来阵阵悠扬的大提琴声响,沉闷压抑厚重的旋律云绕在耳边,让人不由得心情低落再低落,被带进执琴者的情绪中。
两人对视一眼,往着琴声发出的房间靠近。
凌乱的画室内,正中央桌子上立着一尊雕像,雕像周围是数不清的画板,在雕像之后,一个少年,坐在画板前,怀抱着大提琴,正在忘我地演奏。
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第一组曲,前奏曲。
饱含着难以言述的情绪,尽数通过他的琴声倾泻。
忽然,他的动作停下了,呆呆望着面前的画板,望着那尊雕像,随后放下了琴弓。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了。
江凛看到自己的身影变得透明,扎着马尾的女孩穿过自己的身体,拉开门。
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荡。
“又在拉琴吗?白花。”
何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要这么叫我。”
“好吧好吧,让我看看你给我画的画怎么样?”
余磬书在说山坡上的那幅画,她凑过去看着画板,惊讶地啊了一声。
何树连忙问她:“怎么了?”
“原来你看到的我是这样的吗?”
画板上,天空残阳如血,身穿白裙的女孩在黄昏中展开翅膀,向着落日的方向,飞离地面三四厘米,翅膀煽动,发丝、裙摆飞舞、甚至地面的小草都东倒西歪。
她的眼睛倒映着落日浑黄的橙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充满希冀。
她哑然失笑,沉默良久,眼眶莫名湿润,在何树即将开口道歉之前,她吸吸鼻子,感叹一句:“好自由的感觉啊,我竟然真的长出了翅膀。”
她掏出一张演播厅的票:“你明天会来吗?再为我画一幅画吧。”
何树接过,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不过你想看看明天我表演的什么舞剧吗?”
……
陆辞言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陆辞言抬眸看他:“你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所以我在问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江凛垂眸,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片段,在雨夜中踟蹰独行的余磬书,在深夜中不断说着好痛苦的田素素,鼻青脸肿从黝黑的巷子里爬出来的秦招,好像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并不能因为年龄的增长就能被剥夺掉痛苦的感受,从此披上坚硬的铠甲,刀枪不入。
恰恰相反,人对痛苦的感受是相同的,只是小时候会问“是不是长大就可以不那么痛苦了?”
“人生总是如此痛苦,还是只有小时候如此。”
人总在美化自己未到达的远方,似乎只要到达后,所有的不甘痛苦都会瞬间消失,好似船夫撑着浆,艰难达到幸福的彼岸。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长大了,就不问了,学会隐藏自己的痛苦,顺带把对快乐的感受也一起隐藏,失去了对痛的感受,欣喜、愉悦、激动这类的情绪也一并失去,由此变成一个枯燥乏味又无可奈何的大人。
并没有人是从头到尾顺遂,快乐,这也许是生活和驯化的真谛,承受过生活的苦难后,变成无所谓的木偶,遵守一套内心的规则,就能让自己避免受到伤害。
良久,江凛轻轻说道:“幸福只是一刻,痛苦却可以蔓延一生。”
“所以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陆辞言沉默,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只不过片刻间,面前屋子变得沉黑,昏暗中,只看得到数不清的画框将两人包围,在包围圈中,空间不断扩大又挤压。
悠扬琴声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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