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濯玉动作顿了一下,心说被发现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自己身后响起:“既然知道自己烦,还非要当狗皮膏药是吧?”
谢濯玉闻声转头望去,对上了晏沉深邃的眼神。
也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地就站自己身后了自己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转回头看见容乐珩脸上毫无惊诧只有不满后,他马上意识到晏沉肯定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了。
自己已经迟钝到这个地步了么,谢濯玉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他棋下得不好,你以后别跟他下。”晏沉收回视线,施施然在他身边落座。
谢濯玉皱了皱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没有,他下得挺好的。况且也不是什么比试,只是随便下着玩打发一下时间,你何必一开口就贬低他。”
哪有这样开口就是贬低的,什么好苗子这样教下去不长歪啊。
晏沉被他冷冰冰地扫了一眼,听着他这句称得上维护的话心头一跳,很快意识到问题所在。
谢濯玉跟容乐珩下过棋就知道他的水平,而自己刚刚那句话就成了拙劣的谎……甚至还有几分命令的意味在其中。
——他又犯错了。
晏沉眼神闪烁了一下,反应很快地弥补:“他棋下得还行,我刚说错了。我也会,下得比他好一些。你若是喜欢下棋,我也可以陪你下。”
谢濯玉将棋子全部收好然后合上盖子,听到这话忍不住抬头看他,脸上慢慢浮出些许困惑。
这话听着好怪啊……好像好胜心强的小孩急于证明自己更厉害,不甘大人的关注被其他人分走。
谢濯玉轻轻摇了摇头把这个有点过于荒唐的想法丢出大脑,垂眼时却还是没忍住唇角上扬:“君上日理万机,怎敢拿这种小事烦你。”
晏沉目光迅速落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突然就想起了上次谢濯玉对他笑得灿烂,他却冷脸说了很难听很过分的话。
人说谎要是会遭雷劈,那说谢濯玉笑起来难看的他真是活该遭八十一道雷……分明只要他露出一点笑意,眉眼微不可闻地弯一下,都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事情全部都安排好了,今日起就是我的年假。”
你的事从来都不是小事。心烦的原因与你有关,但却不能怪你,全部都是我的问题。
晏沉在心里低声回答了后面那句话,然而说出口的话语却与心声大相径庭:“况且,我还想见识一下你的棋下得如何。”
晏沉说这话的表情很认真,眼神平静,可是谢濯玉被这么看着心跳突然就快了半拍。
他垂眼避开他的视线,嘴唇抿成一线,心说这人怎么回事,忙糊涂了么,今日说话总是让人感觉怪怪的,却又不是让人不舒服的那种怪。
但是,他不讨厌这样的晏沉。
“怎么不说话,这么不愿意跟我对弈么?”晏沉等了许久没等到他说话,再开口说话时声音都低了一点,听着有几分失望的意味,“短短几日未见,你已经开始偏心容乐珩了吗,小仙君?”
明明跟容乐珩一样的称呼,晏沉却偏要在前加个小字。
可是加上之后好像又真的多了些谢濯玉品不出来的意味在里面,配着他微微上扬的尾音,总觉得听着更加亲密。
谢濯玉觉得那个称呼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地搔在他的心尖上,有点痒痒的。
而且,最奇怪的是,他总觉得那个称呼很耳熟,像是也曾有人用这样低沉又有磁性的声音喊他小仙君,却比现在的晏沉唤得更加缱绻。
“没有不愿意。”他默了许久,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声音很轻。
刚说完就听见一阵脚步声响起,他转头看向院门口,然后就见拎着两个大食盒的十七小心地往这边挪。
谢濯玉莫名松了口气,转回头就要起身收拾石桌上的棋盘:“先用饭吧。要下棋也是用完饭的事。”
“不用麻烦,容乐珩有储物芥子。”晏沉抬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没让他起,下一刻就淡淡地扫了一眼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容乐珩,“把棋盘收起来。”
容乐珩被晾在一边听着他们旁若无人地说话,时不时还“眉目传情”,心中那点因为谢濯玉刚刚的维护升起的得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看到晏沉出现的那种烦躁又卷土重来。
果然如他所料,晏沉一出现,只消几个眼神几句话,谢濯玉就会把所有注意力都给他,半点都不会分给别人。
三个人一起玩的场合,总会有一个人显得有点多余,这很正常。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每次都是他啊,永远是他插不进去!
明明谢濯玉跟晏沉有仇诶。即使失去了记忆,身体也应该下意识地厌恶与抗拒晏沉的接近吧。
怎么这两人一对上眼说两句话,然后空气就开始飘着一股香香的甜糕味啊!
嫉妒得脸都要变形的容乐珩愤愤地盯着棋盘上的横线,恨不得把那个棋盘盯出一个洞来。
正烦躁呢,下一刻却听见晏沉命令式,他差点就要忍不住站起来踹晏沉一脚。
但一抬眼对上谢濯玉平静如水的眼睛,他又把火压下去了,脸上绽开笑容:“我带来的东西自然是我收拾,怎么能劳烦仙君。”
说着,他伸手把棋罐放到棋盘上,神识一动,下一秒桌上的棋盘棋罐就全消失不见。
谢濯玉看着一下子就空空如也的石桌,欲言又止,到底没把那个问题问出来,总感觉会让容乐珩很尴尬。
——既然有储物芥子,来的时候怎么还抱着来,不放里面?
他们说话间,晏沉已经起身朝十七走去,主动伸手将那两个看着就沉重的食盒接了过来,然后又快又稳地走回桌边。
把食盒搁在桌上后,他重新坐下,像是想起什么,下一刻两颗灵晶就突然出现在他手中,然后随手抛给小跑着跟了过来的十七。
十七受宠若惊地接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两颗灵晶收到腰间小布兜里,努力不要结巴地道谢:“谢谢君上。”
不过君上今日怎么这么好,又是帮忙拎东西又是赏她灵晶……好得有点怪。
第33章 晏沉的花
晏沉说着要与谢濯玉下棋,但用过饭后谢濯玉恹恹垂眼说今日不想再下,所以真正与他对弈的却是容乐珩。
谢濯玉与晏沉换了位置后,撑着头静静地看他们你来我往。
风格相近的人落子都很快,刚开局没多久就厮杀成一片。
他只看了一会,抵抗不了的困意就悄无声息地卷了上来,原本沉静又专注的目光开始发散。
下棋是很耗心神的一件事,而上午那盘棋消耗了他很大一部分精力,加上他的身体本就不好,入冬以来就总是觉得很累。
所以没能撑多久,他很快就趴了下去,一只手作枕垫在脑袋下,另一手曲起随意地搭在了后颈,手指微微蜷曲。
闭上眼睛后,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好像连风都静止,只有玉石棋子落到棋盘上时发出的清脆声音。
他并不讨厌这个声音,因为它突然就让他想起了以前练剑的时候。
他那时早起练剑,就爱去自己洞府附近的竹林。
竹林深处有一潭小泉,清澈得可以看见泉底砂石和那几条活泼好动的小鲤鱼。
而谢濯玉最喜欢的是泉边那条小瀑布。
哗哗流水击在泉边一块巨石上发出的声音并不惹人讨厌,只让人心静。他日日听着那水流击石声不知疲倦地练剑,对剑道的感悟就像流水一样流淌进心底。
容貌昳丽的少年表情沉静又专注,挥出的每一剑都裹挟着磅礴剑气,身姿如惊鸿游龙。
若有人闯进竹林深处看见这一幕,可能会错以为传说中的剑仙入世。
谢濯玉想到一心修行、其他什么都不需要烦恼的从前,唇角慢慢上扬,但很快又感到难过。
意识逐渐迷糊,他带着这点难过与怀念睡着了。
晏沉虽然在专心与容乐珩对弈,但一部分注意力仍留在谢濯玉身上。
当察觉到他睡着了之后,他的目光从眼前的棋局落到了谢濯玉的脸上。
漂亮脸蛋被阳光镀上了暖黄的光晕,流畅美好的脸部轮廓好像都模糊了。过于白皙的皮肤在光下好像有点透,总觉得再凑得近些说不定可以看见其下的血管。
那张脸上常带的冷淡疏离尽数褪去,睡着的谢濯玉给人一种恬淡安静的感觉,只看一眼好像心都会软得一塌糊涂。
晏沉捏着棋子的手停在空中,半晌才无声地把棋子放回棋罐。
「不下了,我认输,你赢。」他的视线黏在谢濯玉的脸上,没有出声,只用灵力给容乐珩传音。
还低着头在专心琢磨棋局的容乐珩愣了一下,抬眼看就见他目光幽深地盯着身边的人,然后顺着他的视线就看见谢濯玉已经沉沉地睡着了。
未等他回应,晏沉突然伸出手,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谢濯玉的眉心,又轻轻抚平他微皱的眉,然后才垂眼无声地笑了出来。
容乐珩怔怔地看着他脸上那个淡淡的笑,突然就觉得眼前的晏沉好陌生,好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晏沉。
自他有记忆起,晏沉总是面无表情、让人看不出半点情绪,相处得久了就能感觉到他由内而外散发的阴郁和厌世。
这人连少有的高兴时刻也不会这样笑。那张脸上出现的笑全都是漫不经心、没有半点温度的,永远掺杂着讥讽的意味。
而不像现在这样,连目光都柔和得要倾倒出一池春水。
这画面让别人看见,谁都不会信晏沉与谢濯玉有深仇大恨。
偏偏看见的人是容乐珩。他曾经看见过晏沉被旧伤折磨得不成人样的狼狈,所以不会怀疑那恨意是否虚假。
他笃定晏沉一定是有点喜欢谢濯玉的,但那种喜欢就像人对漂亮精致的瓷器玉石产生的喜欢,不会有半分真心。
但这一刻,连他也开始动摇。
容乐珩突然就有点待不下去了。
他倏地站起身,收好桌上的棋盘沉默地转身离开,背影有点仓惶,好像急着要去做什么很重要的事。
谢濯玉一觉睡到了暮色西沉时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透。
院中很安静,静得他能听清自己的呼吸声……除此之外,还有个人的气息就在身侧。
睁着眼等了一会,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
容乐珩已不见人影,坐在他身边的晏沉却没走,只是撑着额头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但在谢濯玉视线落到他脸上短暂地停了两秒准备移开时,那双闭着的眼睛倏地睁开,直直地看向他,在看见他的瞬间锐利的视线一下子就柔和了下来。
漆黑的眼瞳像不见底的深潭,谢濯玉在其中看见了自己。
晏沉轻声开口,声音低沉微哑:“醒了啊。”
在他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时,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撤掉了,原本好像有些许凝固的空气也有了变化。
谢濯玉还没来得及猜,下一刻一阵凉风就从身边掠过,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下意识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许。
——晏沉居然用结界来挡风。
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谢濯玉抿着唇盯着石桌上的纹路,用目光去描摹,面上冷清清的没什么表情。
放在膝上被桌子挡住的手却交叉在一起,泄露了主人的心绪。
晏沉目光灼灼地仔细打量了一会他的脸色,眉毛慢慢拧在一起:“我怎么觉得,你怎么总是没精神?”
谢濯玉没有抬眼看他,声音淡淡,听着有点敷衍:“只是天冷,不想动弹而已。”
晏沉眯了眯眼,将信将疑,余光瞥见十七拎着饭回来,便闭口不语。
一顿饭沉默地用完。
那日之后,日日造访扶桑阁的人又多了个晏沉。
谢濯玉只是坐在自己的位置看自己书,并不关心他们来不来,来又是为了什么,反正与自己无关。
在隐约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后,他彻底放弃了原本未完全打消的逃离念头,只想平静地过完剩下的日子。
但容乐珩并不安分,说好听的是像只黏人的小狗……说难听点就是能跟野猴王比谁更窜。
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点子,好像完全看不见谢濯玉的冷淡,跟谢濯玉说话时永远带着灿烂的笑容,还爱拖长声音唤谢濯玉仙君。
而晏沉像是在跟容乐珩较劲一般,对他的态度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不再动不动就威胁他了,不再语气很冲,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勾起唇角看着他笑……说上一些有点让人脸红心跳的话。
他每日来的时候会给谢濯玉带上一份点心。点心卖相精致甜而不腻,口味也意外地讨谢濯玉喜欢。
除了点心,他还给谢濯玉送花,一日不落。
有时候是一根缀满花苞的梅花枝,有时候又是一大束谢濯玉叫不上名字的花,他只送这两种。
层层叠叠的花瓣上很多时候都还沾着露水,像是刚采下来就被送到谢濯玉面前。
鲜红如火的花闯入视线的刹那,连冬日里那快要渗入骨头缝里的寒冷都好像被驱散了些许,一呼一吸间整个人都要被馥郁的花香包围。
谢濯玉第一次收到一大束花时愣了许久。
他的世界好像只剩下这一方小石桌、那束塞到他怀里的花,还有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的晏沉。
容乐珩欢快的声音在那一刻变得模糊,一句都没被他听进去,他的感知好像在见到花的一瞬间就变得无比迟钝。
可是下一刻,他却又将晏沉脸上一闪而过的忐忑看得清清楚楚。
在捕捉到忐忑的那一刹那,谢濯玉胸膛里的心突然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青云宗草木繁盛,许多拎到凡境可以与花王媲美的漂亮花在这里随处可见,除此之外后山还有个培育了许多灵花异草的药园。
而有件事无人知道,一心沉迷修行、对许多事物不感兴趣的谢濯玉其实是很喜欢花的。
青云宗的许多弟子都知道,谢首席那个闭关悟道的小石室里只有一张又硬又窄小的石床,一张摆了套普通茶具的木桌。与紫月峰李首席那个摆着连床都是白玉做的闭关室一比,当真是简陋至极。
众人只叹谢首席不拘小节、心志坚定不为外界环境所影响,却不知那个简陋的石室还有一个青花色的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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