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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你从被制造出来起一直运行到现在，完整地经历过了这个保护区从建立到沦亡的全过程。”君元航感兴趣地直起了身子，“告诉我，这个保护区最后是怎么被攻破的？”
“就和大多数的保护区一样，在一个大雨过后的婚飞季，铺天盖地的蚁后飞过了高墙，在保护区内四处挖洞，直到第一批工蚁孵化之前，保护区剩下的人们也没能将所有钻进地里的蚁后清除掉，以蚂蚁的繁殖速度，只要有三到五只蚁后成功落地，整个保护区也就完蛋啦。”
“我也猜到是这样了，但我还想知道更深层次的原因，人们应该对会飞的蚁后早有准备，为什么到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局？”
以前君元航吃了上顿愁下顿，过了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但现在食物和基地的安全都已经有了保障，他就开始思考一些更为长远的问题了，保护区的围墙那么高大坚固，拥有那么多人口和资源，却在短短十几年之后就无一幸存，他必须知道其中的原因，才能避免他日渐完善的基地最终也落得同样的下场。
“那我们就要从变异蚂蚁刚刚爆发的年代开始说起了。”因为不清楚哪些信息是这个年轻的人类已经知道的，二桶回答得非常详尽，还打开了后脑的投影灯，在白色的墙壁上映出了它的数据库里保存下来的一些图片和已经压缩得不太清晰的短视频，“当时广大的农村地区地多人少，根本无力抵抗变异蚂蚁的侵袭，而之前漫长的战争使得军队损耗巨大，残余的力量只够保护人口最稠密的城市，于是人们就提出了建立保护区的办法，放弃外围绝大部分的土地，将人口全部集中到保护区内，来争取时间研究变异蚂蚁的弱点。”
“嗯嗯，这个我知道，然后呢？”
墙上的图片变成了一些简单形象的图表：“由于三战的关系，当时世界各国的GDP普遍呈现出了滑坡式下降的趋势，由于经济和生产力的大幅度衰落，当时已经没有多余的资源在保护区内大规模新建高科技的水培农场和屋顶花园之类的设施，农业回归到了原始的依靠土地进行生产的模式，养活大量的人口就需要大量的土地，但土地面积一大，就会需要更多的人手和武器去防御会飞的蚁后，一但人类的战斗力不足以防御保护区的每一个角落，那么蚁后的入侵就成为必然。”
君元航连连点头：“对，天堂岛也是因为盲目填海扩大了面积才会陷落的。”
二桶用无线网迅速地向神威询问了一下天堂岛相关的事，然后继续在墙上映出自制的图表为君元航演示：“看来你是了解情况的，保护区的面积、生产力和人口数量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人口过多或者过少都会导致保护区无法正常运行下去，当时负责计算这个平衡点的，是临时政府的数据顾问，一个和神威同年出产的高级人工智能，但是很遗憾，他的计算出错了，在保护区建成之后没几年，问题就一个接一个地爆发出来，最终所有的保护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同一个结局。”
君元航一脸吃惊：“……我还以为人工智能至少在计算方面是不会出错的？”
这时候神威正好端了煮好的兔肉汤进来了，还有玉米饼夹着秋葵炒兔肉，他把吃的放在君元航面前的茶几上，接下了对话：“你对人工智能的了解比如今的大多数人类都要深刻，但是人工智能并不是万能的。人类害怕导致不可知的后果，一直禁止高级人工智能接触互联网，我们能接触到的只有自己眼见为实的信息和人类主动提供给我们的信息，而当时人们交给顾问的数据从源头上就是虚假的，底下大量的腐败、中饱私囊和瞒报，使得当权者自身都无法掌握第一手的真实情况，数据顾问在错误的数据基础上也只能得出错误的结果。”
“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二桶说，“数据顾问在计算的时候就考虑到了数据来源可能存在瞒报的问题，就算数据存在一部分的造假，也无非就是资源少一点，人们生活得苦一点，只要接下来保护区的管理者严格按照计划分配资源，好好经营，还是能够坚持下来的。”
君元航已经猜到结果了：“但是有权有势的那些人肯定会不顾一切地多吃多占，醉生梦死，搜刮民脂民膏用于享乐，对吧。”
二桶客观地说：“地位高的人类总是会尽可能地多占据一些资源，这是人类的天性，不可改变。所以数据顾问在规划的时候就把这一点也计算在内了，但是那个时候的高级人工智能也还在成长期，并没有足够的经验和阅历来修正自己对于人类的看法，他没有预料到，由于对未来的悲观，更多的管理者变得失去理智，只顾眼前享乐，漠视民间的疾苦和怨气。在资源稀缺还分配极为不均的情况下，平民的生活越发困顿，尽管管理者想了一切能想的办法来提高生育率，人口还是持续地下降。”
君元航理解地说：“那是当然，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会觉得，把孩子生到一个毫无希望的世界来就是造孽。”
“希望总是有的。”二桶乐观起来就和神威一样毫无依据却又理所当然，“不过那个年代的许多人类都像你一样悲观，管理者想了很多办法来促进生育率，他们对单身和不育的人征收重税来补贴生育多个子女的家庭，但是效果很不理想，没有生育的人们手头越穷，就越不愿意生育。”
“而且征收的钱也大多都流入了管理者的口袋，对不对？”
“这叫做‘必要的管理成本’，毕竟他们为此特别新增了很多个部门。”二桶继续说，“当收税也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时，管理者开始禁止堕胎，后来是禁止避孕，再后来甚至试图强制生育，这引起了民间更大的不满，而且令人遗憾的是，管理者虽然重视生育率，却拒绝为无法从事劳作的孕产妇和新生儿提供更多的营养食物和医疗药品，致使一周岁以内的婴儿夭折率一度高达百分之三十一，许多父母宁可将刚出生的婴儿掐死，也不愿意让他们在看不到希望的世界里受苦。”
神威说：“好了，剩下的以后再说吧，元航，你应该先吃饭，凉了就不好吃了。”
“没关系，我可以边吃边听。”君元航敷衍地咬了一口夹着兔肉的玉米饼，黏乎乎的秋葵和着兔肉夹在两片烤得焦黄的玉米饼之间，一口咬下去，外皮松脆馅料多汁，已经是在这简陋的条件下能做出来的最美味的东西了，但是君元航却无心美食，继续看着二桶：“说下去，后来呢？”
在神威的暗中催促下，二桶把后面的残酷历史简略地带过了：“后来当然是暴动频发，非自然死亡的人口越来越多，加上武器弹药过多地被消耗在了镇压内乱上，到最后几乎每一个保护区都没有足够的人口来防御所有的角落了，保护区失陷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直到2289年3月8日，我们与全球通讯卫星失去了连接，之后就再也不清楚其它保护区的状况了。”
就像神威担心的那样，在听完了这些以后，君元航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观点：“所以最后还是人类的贪婪把人类自己逼上了绝路，人类果然是个活该灭绝的物种。”
第37章 失落的世界（七）
神威还是想要挽救一下人类在君元航心目中的形象：“即使在那样的年代,也仍然有一些高尚的人，为了人类整体的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很多人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努力着,你也应该看一看他们的故事。”
二桶还没来得及播放那些好人好事的幻灯片,君元航就挥挥手说：“不用了,我知道每到国之将亡的时候都会出现一些英雄,不过最后总是卑劣的人占了上风,历史中的很多朝代都是这样结束的--贪官污吏、富豪劣绅,都知道再这样搜刮下去，船翻了没有人能讨得了好，但却很少有人理智到肯放弃眼前的利益，于是每人贡献一小步,一起推动了世界的灭亡,更讽刺的是等到雪崩了，也没有一片雪花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神威还想再说点什么,但二桶及时地插了一句话转移了话题：“主人似乎不想听这个,我们还是讲点别的吧。我刚刚得知主人的全名是君元航，是这个‘君’没错吧？”
他的屏幕上显示出了君元航的姓氏，君元航继续就着肉汤吃着玉米饼三明治，含糊不清地回答：“唔，怎么了？”
“姓君的人即使在战前那个人口爆炸的时代都不怎么多见，现在就更少了，所以我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哪怕可能性再小也想问一问，你会不会恰好认识我原来的主人之一，一个叫君丛夕的研究员？”
他的屏幕上显示出了一张证件照,君元航的动作停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二桶。
二桶分析着他的表情：“不会吧,你真的认识？”
“那是我妈妈……”君元航这下彻底顾不上吃的了，“她以前是这里的研究员？”
“是的，那么……她现在还好吗？”机器人的声音里竟然有了一丝颤抖，相比之下君元航都比他淡定些：“她在十多年前就死了。”
“令人遗憾……”二桶的十个机器手指绞缠在一起，“我知道让你回忆母亲的死是一个比较过分的请求，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告诉我，她在离开这里以后，都经历了什么？”
从陈旧的音响系统里传出来的声音带着机器特有的沙哑，但其中包含的感情却让君元航很难狠下心来拒绝，他叹了一口气，向后靠在了沙发背上：“我不太清楚我出生之前的事，妈妈从不肯跟我提，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以前在这个保护区里当过研究员，反正从我记事起，我们就生活在一艘大船上。”
“那你的父亲呢？”神威问。
“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是那艘大船的船长，以及经常跟妈妈吵架，我讨厌他。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妈妈只身带着还年幼的我离开了大船，来到了危险的陆地上。”既然开了这个头，君元航就详细地说了下去，“之后我们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游乐场里，那座游乐场的水上乐园是一个小小的孤岛，我们在那里住了有七八年吧，靠着在附近的花园里种玉米以及抓河里的鱼过活。妈妈比我厉害的多，我只会修理和改装，她却能用一些不相关的零件凭空造出机器人来，当初小胖的原型就是她用挖掘机的残骸造的。光是靠着机器人在外围巡逻和劳作，我们就吃喝不愁了，但是妈妈还是会在每一个下雨天坐着小胖外出，有时候半夜都不回来，只留我独自在黑夜里害怕地嚎哭，现在想想，也许她一直在找机会回到这个科研基地吧。”
说到这里君元航稍微分了一下心，因为二桶用颜文字组成的表情明显地更加悲伤了，那一瞬间君元航不禁有点儿怀疑机器人到底是真的有情感，还是程序决定了他们得做出这样的回应。
“……我们很多年都没有见到过外人，直到有一天她在水边捡到了五个绝望的饥民，他们是一家子，其中还有一个孕妇，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动了恻隐之心，把人带回了基地。”君元航停顿了几秒，才继续说下去，“那几个人一开始表现得感恩戴德，等到吃饱喝足养好了身体以后，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他们突然觉得基地里应该由他们说了算，其中年纪最大的男人一副理所当然的嘴脸想要安排妈妈跟他那个蠢笨得像猩猩一样的儿子结婚，妈妈不同意，还让他们滚出去，他们就想硬来，争执中一个男人失手把妈妈打死了。”
神威把一只手搭在了君元航的肩膀上：“如果你不想继续……”
“不，没关系，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君元航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继续说，“这些事情不能一辈子就这样烂在我的肚子里，也该让你知道我为什么对需要帮助的人那么冷漠无情。”
神威摇摇头：“你小时候遇到过这么可怕的事，却还愿意收留卡莎萝她们，你一点都不冷漠无情。”
君元航叹了口气：“其实我至今也不敢确定这件事我是不是做对了，我一直担心会重蹈妈妈的覆辙。”
“我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你的。”神威暗自决定回去以后将基地对内的监视和防卫再提高一个等级。
二桶问：“那么后来呢，那些人怎么样了？”
君元航探究地看着他：“问这个干什么，难道你想为她报仇吗？”
二桶摇着食指说：“不不不，我是个机器人，我可不会做寻仇这么不合法的事情，但他们如果还活在这附近的话，我担心会对你的安全造成威胁，最好还是让神威去处理一下，他和我不同，他可是有杀人执照的。”
“你的心意我懂了，不过我怎么可能让他们活着呢。”君元航继续说，“那一年我才十二岁，个子比实际年龄看起来还要小，他们对我没有什么防备，以为吓唬几句我就会乖乖留下来给他们修机器。然而他们除了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以外，对机器人根本就一无所知，我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给机器人重新编程，他们也完全没有察觉。之后的一个雨天，负责搜索废墟的机器人取来了仓库里的葡萄酒，他们还以为是机器人自己发现的，毫无防备地喝到烂醉，但那其实是妈妈调好的用来捕捉变异蚂蚁试验品的酒，里面添加了大量的肌肉松弛剂。我不敢确定是不是每个人都喝了，以及这种药酒对人的效力怎么样，所以我没有亲自去面对他们，在机器人剪开了锁以后，我就坐上小胖逃走了，只留下一个最旧的机器人，让它拆除了游乐园的外围墙。”
神威问：“那么你能确定他们已经死了吗？”
“后来我回去过。”君元航平静地说，“监控里完整地记录下了他们被蚂蚁拖走的全过程，大剂量的肌肉松弛剂也可能会让人直接死于心肌麻痹，不过我希望至少在蚂蚁爬进来时他们还是清醒的。”
两个机器人都没有对那几个早就死了的人发表什么看法，二桶一脸难过地说：“你才十二岁就得独立生活了，那一定特别不容易。”
“反正最苦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君元航拿起桌子上已经凉了的玉米饼三明治，美滋滋地咬了一口，说起过去的苦日子来他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我带出来的机器人不适应野外的复杂地形，后来都陆续坏了或者走丢了，只有小胖坚持了下来，当时我全部家当都在小胖的背上，平时只能躲在河里，忍饥挨饿地等待下雨天，而雨天又湿又冷，淋到发烧了也只能自己扛着。后来找到了现在的那个基地，日子就好过多了。”
二桶抽泣了一声，做了一个抹眼泪的动作，虽然他的屏幕上当然是不会有眼泪的：“太可怜了……我去把汤给你热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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