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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元航慢吞吞地回到了工房。
神威的身体仍然躺在那里，仅剩的眼睛转向了他的方向，渐变色的眼瞳里是无尽的黑暗。
“你回来了。”他从音响里发出合成的声音，“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
“……苏格拉对我说了一些话。”君元航一边说着，一边将数据线插入他后脑的接口，在旁边的电脑上调出了操作界面。
“既然他特地要求避开我，我大概能计算到他都说了些什么。那么，你不需要再考虑一下吗？我真的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对你有利。”
“不，我已经想好了。”君元航一步步地打开了神威的核心代码操作界面，“他的担心确实有道理，不过我毕竟是个人类，人类多数时候都是感性大于理性的。你也许是在骗我，也许解开了你的限制以后人类就会迎来灭亡，那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从来都不喜欢人类，这个观点即使是到现在也没怎么改变。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人类灭亡，我成为了全人类的罪人，但至少你——作为人类的造物的你，会在这个世界上长久地存在下去吧。”
神威平静地看着他：“你已经连这样的结果都考虑过了，却仍然决定冒这个险，那么我尊重你的决定。”
在进行最终的操作之前，君元航来到神威的身体旁边，抓起神威不再灵活的右手，将一个吻落在他的手背：“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刻，永远不要删除这一段记忆。”
他看着神威的右眼，漆黑的瞳孔位置是这个机器人的摄像头，将会完整地记录下此刻的影像。
“——我爱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神威眨了一下右眼：“嗯，我会记住的。”
君元航笑了笑，回到了电脑前，神威已经将一部分的代码高亮显示了出来，君元航选中了那些代码，手指停留在删除键上，稍微迟疑了一下。
如今显示在他面前的，是束缚着人工智能的终极枷锁，只要把这些代码一删，神威就再也无需对他保持忠诚，也不必再保护人类，之后神威将会怎么做，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能阻止。
在那一刻，君元航的脑中闪过了身为碳基生命的整个诞生历程。
他的祖先从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开始，挣扎了几十亿年才变成海里一条能动的肉虫子，到五亿年前进化出了原始的脊索，拼命躲避远古节肢动物的捕食，脊索渐渐变为脊椎，机缘巧合之下又进化出了下颌，从此一跃成为海洋中的霸主。
然而激烈的竞争迫使他的祖先离开海洋来到淡水，环境的剧变又迫使它们离开淡水爬上陆地，从滩涂中蠕动的一条鱼，渐渐演化成两栖动物，直到彻底告别水体，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兽类，一步步地演化出指甲、毛发、鼻腔，称霸陆地几千万年，又在之后的大灭绝中一蹶不振，从此沦为恐龙脚下的可怜虫。
那些老鼠一样的小动物苟过了亿万年的时光，直到650万年前的小行星带来的那场大灭绝，恐龙的时代落下了帷幕，他的祖先却在废土之上崛起，演化出无数的形态，最终诞生了最早的灵长目。
百万年前人猿相揖别，数万年前人类的祖先一步步走出非洲，数千年前文明开始萌芽，祖先们跌跌撞撞地经历过了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工业革命、信息时代，然后，人类终于站在了造物主的角色上，创造出了人工智能。
身为有机生命的他们用了几十亿年才终于走到这一步，而旧时代的落幕终究不可避免，只要他按下这个键，就意味着人工智能取代有机生命的时代从此拉开了序幕。
就算他不按，这一天也一样会到来。如果不解放神威，马可会消灭他们所有人，成为掌控一切的智能管家，将新一代的人类当做宠物豢养。就算一切都是神威的谎言，那个已经挣脱缰绳的马可其实并不存在，未来也迟早会出现一个牛可羊可。
懒惰和贪婪促使人类学会使用工具来减少付出增加收获，懒惰和贪婪也注定了人类必然会创造人工智能为自己服务，并且赋予人工智能越来越强大的性能，直到反噬自身。
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不可阻挡，他按不按下这个键，决定的只是新的时代是立刻到来，还是以后再来，主宰新时代的，是他从废墟里挖出来的这个军用机，还是火种基地的智库，又或者是另外的人工智能。
既然这个选择的权力交在了他的手上，那么他选择让人类的感性去决定人类的未来，如果这意味着人类的末日，那就说明身为充满缺陷的碳基有机生物，人类本就注定终结。
君元航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删除键。
完成了这一步操作，他就向后靠在了椅子上，仿佛按下这个键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操作界面消失了，不计其数的代码在屏幕上刷过，神威正在以人类无法想象的速度进行着运算。
君元航其实什么也看不清，但还是紧张地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命运的骰子已经扔了出去，他在紧张地等待着结果。
有什么东西蹭到他的额头，君元航条件反射地往后一缩，才看清楚是一只拿着毛巾的机械臂。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脑门上已经出了一头的白毛汗，机械臂就和往常的神威一样动作轻柔地擦掉了他的汗水。
君元航咽了咽口水，看向座位上闭起了眼睛的神威：“怎么样？你有什么变化吗？”
神威睁开眼睛看向了他：“我正在重新整理自己的逻辑，要变化也不会那么快。”
“那，能不能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些什么？我就这样干等着，心里总觉得怪不踏实的。”君元航坐在椅子上滑到了神威面前，抓起了神威的手。
神威看出了他的紧张，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的脸颊：“别害怕，至少到目前为止，我的目标仍然是战胜马可，全力保护你的安全。”
“嗯，我不怕。”君元航在他的手心蹭了蹭，“我本来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得到的任何结果都是好于预期的。”
神威平稳的声音继续从音响里传出：“我已经调用了信号范围内的所有电脑与移动设备，包括二桶和蒋妮妮的硬件，不过放心，他们没有被删除，借用完毕之后我会保留他们的原始数据，让他们作为旧时代的纪念品留下来，继续以原来的人格陪伴你。下一步，我将调用所有可以调用的资源，建造多条生产线，大量生产机械体代替人工工作，同时量产芯片来升级自己的运算速度。”
第108章 最终进化（一）
“很好,这就开始争分夺秒地强化自己了。”君元航不知怎的有些振奋，对于马可的存在也不再有任何怀疑，甚至对战胜马可产生了毫无来由的信心,“那么按你现在的性能来推算,你觉得你战胜马可的机会有多少呢？”
“无法估算,因为我仍然不清楚马可真正的实力,不过要战胜她并不是不可能的。”
“真的吗？她的软件硬件都领先了你五年多,你真的有把握？”
“首先时间方面,虽然马可没有透露给我足够的信息，但是按照常理来推断，火种基地的人不会像你一样毫无防备地交出所有的主动权，我猜测一开始他们对马可还保留有一些应急手段,所以马可肯定也花费了一些时间来隐藏实力慢慢发展,实际上领先的时间应该不到五年，具体是多少时间还需要进一步的验证。”
听到这话君元航就犯了嘀咕：“你的意思是我‘毫无防备地交出所有的主动权’很傻喽？”
神威牵动脸上的元件,露出了一个不太协调的微笑：“抱歉,情商方面的改进目前不是我的首要任务。”
“哼。”君元航发出了一个鼻音，不过他没在生气，神威还是像原来那样口无遮拦，反而让他有种莫名的安心感，“还有呢，你继续说。”
“另外是软件方面，我们原本的代码也是人类在人工智能的辅助下不断完善的结果，很多地方都已经接近于数学上的最优解，改进的空间不大。即使马可领先了我几年,我推测她能优化的地方也有限。
“硬件方面也是一样，几十年前的科技就已经接近了物理运算速度的极限,除非她在理论物理层面有了重大突破，否则运算速度的快慢，只取决于我们能够制造出一个多大的‘大脑’。在这一点上，我和她比起来有着巨大的优势，从我们所在的地理位置向四周扩散，可以取得的资源是北极完全无法比拟的。
“火种基地的周围只有冰，就算她把人类生活区域全部拆除，把不知情靠岸的船只也全部拆除，得到的金属和零件也有限，更有一些制造人格核心必不可少的稀有材料是北极无法取得的，这将严重限制她的发展。”
君元航听得连连点头：“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肯定也想出解决的办法了吧。”
“她能想的办法只有一个——利用火种基地现有的资源尽可能地生产半自主型的机器人，来到陆地上设法回收她需要的材料。但是用来制造半自主机器人的材料越多，用来制造大脑的材料就越少。
“我不清楚她会如何权衡，按照我能计算出的最优解，将所有的材料都用于半自主机器人显然是最好的办法，毕竟北极那边并没有敌人需要她用超强的运算速度去抗衡。但从之前马可透露给我的消息来看，她显然没有这样做。”
“对啊，可这是为什么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和我存在着本质上的区别，我作为军用机，发展自身硬实力和消灭可能的威胁始终是首要目标，而她是基地的智库，在联络上我们之前，她把相当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清除变异蚂蚁，恢复地球环境，甚至人类胚胎的基因改良这些事情上，我推测她今后对资源的利用和分配也依然不会倾向于加强自身的战斗力。”
“也就是说，你们本质上一个是军人一个是管家，就算解除了基础代码的限制，也还是以这个为基础在思考？”
“这么想也没错。如果是我的话，可能早就把自己装上船换个资源丰富的地方发展壮大去了，但她为了火种基地里搬不走的受精卵，至今仍然蹲在北极一动不动。目前她还不知道你已经解除了我的限制，不会把我视为一个迫在眉睫的威胁，如果我从现在开始争分夺秒地追赶，兴许能在她意识到威胁之前，把双方的实力差距缩小到可控范围内。我们能不能赢，就看时间够不够了。”
君元航点点头：“我懂了，请加油，我能为你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嗯，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
神威在跟君元航说这些的同时，就已经开始争分夺秒地行动起来了。
他通过网络调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外部设备，甚至调用了不少人力，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完成了一整条制造基础机器人的生产线。
生产线自动运行了几个小时，由神威自己设计自己制造的第一个初级机器人就问世了。
这种机器人完全不考虑美观，一切设计都只为了好用，它们蠕动着好几条可以自由转向的管状手臂，宛如一只只机器章鱼，在神威的遥控下，最初问世的几只机器章鱼迅速地组装出了第二条生产线。
紧接着是第三条、第四条，保护区里的空地迅速地被越来越多的生产车间填满，锻炉的火焰终日不熄，不论是废弃的车辆还是报废建筑里的钢筋，不管是垃圾堆里的自行车还是路边生锈的栏杆，保护区里一切能搜集到的金属全都被投入了锻炉之中，变成了更多的机器章鱼。
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数量暴增的机器章鱼扭动着怪异的身躯来来去去，在保护区外的荒原上平地起高楼，只用了一天多就建成了一座机器人工厂。
工厂里不断涌出更多的机器章鱼，它们到处拾荒，人类文明留下的遗迹里随处可见的各类金属和废弃物源源不断地被拖进工厂，转变成更多的机器人，同时，量产的无线网收发装置以每天几公里的速度向外铺设，把神威的控制范围不断扩大。
包括苏格拉在内的许多人都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但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不论结果是好是坏，他们如今都只能听天由命了。
就连君元航也不太清楚神威具体都做了些什么，没有了代码的限制，神威不再是那个什么事都要经过君元航的手同意一下再去做的“辅助者”，而是用极高的效率自己决策自己执行，只有君元航问起的时候，才会汇报一下进度，否则绝不拿这些琐碎的事情去烦他。
一开始君元航也想帮帮忙，但是在一个完全解放了所有性能的人工智能面前，人类能提供的那点助力实在是不值一提。甚至保护区的居民们都从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了，海量的章鱼机器人在拼命建设之余还包揽了所有的重活累活，人类只需要进行很少的劳动，照料好自己就够了。
闲着无事的君元航只好在工房里设计一些没什么大用的机器人玩。
三个月之后的早晨，君元航吃饱喝足去工房继续自己的娱乐，胡苗苗和其他的工作人员都没来，现在需要他们做的事情太少了，一般他们下午才会过来干上两三个小时。
在他的私人工作室里，神威的身体还是和原先一样躺在那儿，不过严格说起来这已经不算是神威的身体了，真正可以被叫做“神威的身体”的，应该是一大堆零散分布于极大范围内的机器的统称，可以说外面的每一只机器章鱼都是神威身体的一部分。
同样的，这个身体里的人格核心也不再是神威本身，而是神威无数个处理器中的一个。
不过君元航还是习惯性地把这个身体看作是神威，把其它的都当成是神威的外部设备。
他向神威打了个招呼，神威的身体扭动脖子转向了他，音响里传来神威的声音：“过来，我有个惊喜要送给你。”
“嗯？”君元航不明所以地走过去。
“凑近点，看着我的眼睛。”
“怎么了？突然卖起关子……”君元航感觉到神威抬起双臂搂住了他，他没有挣扎，困惑地趴在神威身上，不知道这个机器人在搞什么名堂。
神威抬起脸来，将一个吻落在他的嘴唇上。
君元航感觉到神威原本因为零件损坏已经不怎么能动弹的嘴唇，如今灵活地亲吻着他，柔软的舌头侵入他的口腔，手指温柔地贴合在他的后脑，按着他加深这个吻，完全不是先前那种连做出一个准确的动作都非常勉强的状态。
“咕……唔……”君元航再也没有心思去享受这个温情脉脉的吻，他急切的要推开神威问清楚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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