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弟弟那时候肯定已经入学体校了,一束窄而长的光线透过推拉门落在他身上,刚好被他握在手里,他有一双养活自己的手,几个爱跟他顶嘴但又听他话的黄毛小弟,他每天吃好,喝好,睡好,没有人知道他以前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关心他以后会遇到谁,他的日子纯粹为自己而过,他活在他最平静也是最好的时光里。
熊安不久后龇牙咧嘴地下操作台,那扶腰瘸腿的姿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打了。在肩上用黑色颜料勾勒出龙的轮廓已经是他忍耐的极限了,胖老板问他什么时候来上色,他还嘴硬的约定了个时间。
宋洲按照这个时间再拉进度条,那一整天胖子纹身都没开张,店里只有胖老板一个人的身影。
显然是熊安怕痛,打了退堂鼓。胖老板到点了懒腰一伸准备歇业,一拉开门,高云歌姗姗来迟,跟他面对面撞上。
两个人的交流声音很轻。
宋洲把音量开到最大,且耳朵贴到音响边,才听清高云歌的声音。他很着急,但说起话来又磕磕绊绊,像是遭遇了重大变故后的失语,他越是急迫地想要表达,语言库里越是空无一词。胖老板也是废了老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诉求,他这么晚来,是想问问如何洗掉纹身。
胖老板站在高云歌面前像一堵实墩墩的矮墙,他上上下下打量穿衣服裤子的高云歌,看不出这小伙子身上哪寸皮肤需要洗,高云歌摇了摇头,说不是他,是自己的妹妹。
高云歌看模样也没比那些黄毛大多少,他的妹妹又能有几岁。胖老板双手往后一背,也教育了起来:“小姑娘不懂事追时髦,后悔了吧,纹身这玩意儿刺的时候疼,洗的时候更疼!她纹的面积多大,小的还好说,大的就不一定能清洗干净咯。”
“而且我这儿是专业纹身,不是专业洗纹身。”胖老板还挺热心肠,掏出手机给高云歌留了个同行的电话号码,店面比他的大,在市区,也更正规。
“真要洗纹身要去这些大店。”胖老板已经是帮人帮到底了,高云歌还迟迟不离开,堵在他面前,就显得不礼貌了。
胖老板问:“还有什么事吗?”
高云歌重复问:“真的能洗干净吗?”
胖老板有点不耐烦了。他已经听高云歌车轱辘话来回这个问题好几遍了,他也很详细地讲解了不少细节,怎么这个小年轻还魂不守舍,那自己之前费了那么多口舌,他到底听进去了没?
“那干脆你自己也纹一个!”一气之下,胖老板给他出昏招,“你在我这儿纹,再去那家店里洗,你不就知道能不能干净了吗?”
第60章 快乐着我的快乐
后来,就连高云歌自己都难以说清,那个晚上进入纹身店是被老板怂恿,还是真的有无意识里的冲动在作祟。
这个小腹上的纹身确实给他在实际生活里造成了一些困扰,位置太特殊了,别的工人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车间里光膀子,高云歌的衣着一直是得体的。哪怕是在最热的时候,他也只是在脖子上挂一条毛巾。
汗水浸湿了那条毛巾,他去厕所里洗脸时会用肥皂简单地清洗,非常勤俭节约,不舍得扔,毛巾边缘处刺了四个黑色小字,每次他入镜“谁有空就谁开播”的直播间,评论区里的momo们就跟看到暗号般齐刷刷喊“夜莺老公”。
熊安自从被提拔到助理的位置,就也没空再跟往常那样开直播。他并没有积累太多粉丝,会关注他的号的也不是冲着他个人,但momo们虽少,粉丝黏度异常高!没过两天就在熊安记录日常的视频下面催开播,私信也被狂轰滥炸,甚至要求他们再次带货。有些momo还用毫不客气的语气勒令熊安不要不识抬举,只要他敢开播,她们就敢展示钞能力。
熊安把这些私信一一截图给高云歌看,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小黄毛头一回在赛博世界里收到那么多反馈,还是有点舍不得就这么不了了之的。但高云歌的理解能力在这个互联网时代过于质朴简单了,他抽出了个时间,也就是吃打包快餐晚饭的时候开播,言简意赅地说明现况,他们这段时间生产太忙了,天天爆单,连随随便便播的时间精力都没有。
momo们又炸开了锅。
先是迅速分成两派,一方认为是新的卖货剧本,这个账号在搞饥饿营销下一盘好大的棋,另一方则表示理解,催促他们赶紧上链接,号也养的差不多了。高云歌一脸无辜的表情,他现在每天两条线生产下来的鞋都被大大小小的直播间拉走了,一双多余的都没有,怎么可能给熊安的号挂小黄车。但他越解释,momo们越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给他花钱,高云歌哭笑不得,这种隔着屏幕看评论沟通的方式让他觉得既真实又虚幻,很是新奇,他也不欲盖弥彰,很大方地给momo们看了圈档口的装修,证明他们确实是个工厂店,之前几次直播里的流水线生产也并非为了效果搭建,而是真的有鞋子在生产。
高云歌并没有遮掩洛诗妮的名字。
有momo企查查完后来评论区问宋某洲是谁,高云歌先是眼睛一亮的“啊”了一声,毫不犹豫地说那是我老板,要是真要上链接,还得是他说了算。
然后他才意识到真人信息好像不应该暴露在网上,为此担惊受怕了好几天,这世道人心险恶,万一有人无冤无仇也给宋洲寄刀片呢!洛诗妮的档口几天过后还真受到了匿名包裹,但不是高云歌担心的东西,而是很实用的毛巾,每一条都是定制的,绣了“夜莺老公”四个小字。
连宋洲都震惊,吹鼻子瞪眼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是谁在觊觎他的小夜莺!小娅哆哆嗦嗦举手自曝,说熊安把账号借给她玩了两天。整个洛诗妮上上下下就她一个文员偶尔有空随便播播。但她活动的范围也有限,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档口里,她有求必应地领着momo们沉浸式参观,连卫生间和小厨房都进出了好几遍。有momo注意到挂在墙上的围裙,要小娅展示,小娅边把围裙摆整齐,边说这是厂长的东西,不忙的时候他会给老板做饭。
momo:【什么!你们厂长上的了车间,下得了厨房!这是什么好男人!现代田螺姑娘啊不,老公!】
momo:【这么好的男人还只是“田螺野夫”,老板太不懂的珍惜了,家人们把田螺老公打在公屏上!】
momo:【等会儿等会儿,之前老播的那个黄毛说过什么来着,他们厂长唱歌很好听,人送外号工业区小夜莺。】
momo:【那家人们把夜莺老公打在公屏上!】
momo:【小文员记得转告小夜莺,那个宋某洲给他出多少工资?我出十倍,小夜莺快到我怀里!】
momo:【就是就是,这年头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管理,又给老板做鞋又给老板做饭,只有我们的小夜莺了!】
momo:【全世界的momo们联合起来,快把那个叫宋某洲的温州人吊在路灯上!】
#该疯的*年纪动~了心送上三个嘉年华。
豪华大礼的特效占满整个屏幕,小娅吓得赶紧下播,连着三天都没敢再上线。
但洛诗妮的地址其实很好定位,高云歌头一回直播的就说过他们卖的是山海鞋,把省市范围缩小到了浙江山海。momo们动动发财的小指头在地图里搜索全名,就能看到麒麟湾工业区在哪里。
“扔掉扔掉!赶紧扔掉!以后不要什么寄到办公室的包裹都签收!”宋洲都不屑用手搬,脚尖把放满毛巾的包裹踢到门口。高云歌制止了他。不论如何这都是可以正常使用的日用品,扔了多可惜,他才不管绣了什么字,能用就行。
宋洲拗不过高云歌,或者说,他的态度也没有表现得那么坚定,甚至还有点半推半就。
总不能直接摊牌说这些毛巾就是自己定制的,高云歌这些天在越来越热的车间里挥汗如雨,他都看在眼里。他假装不情不愿地抽出一根毛巾挂在高云歌脖子上,“老公”的字眼折叠后若隐若现,高云歌并不介意,只当这是某个素未谋面的momo的一点心意。
那场面还挺温馨,看的小娅手痒痒,掏出手机浅浅地播了几分钟,跟momo们分享老板和厂长一起入镜的难得瞬间。momo们狂刷“kdl”“原来厂长和老板是真的!”“此剧本只应天上有”“仙品!”等等抽象语录,就是没人真的出来认领包裹。
熊安的账号逐渐成了洛诗妮的公用号,名字也改成了“谁有空就开播”。但不管是谁掌镜都会去拍高云歌。暑气熏蒸,高云歌也戴不了口罩,脖子上的毛巾没几个小时就跟衣服一样湿透,熊安带头起哄,说想看厂长脱的扣1,momo们的“1”没几秒就刷屏,高云歌咧着嘴笑,一脸无奈,手掌心很轻地拍熊安的脑袋,被他躲开,直播间也突然中断了,显示关键词违规。
“这都第几次违规了,要是别的账号早被截流了!”边开车边听直播声音的宋洲也哭笑不得,用表面埋汰实则宠溺的语气说道,“这帮人是真的一点直播的常识都没有啊。”
但宋洲又心知肚明,正是这种没有被规训过的自由自在,才会吸引这么多活生生的momo前来观看。
宋洲的车再一次停在胖子纹身的店前。
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看监控。
上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高云歌和胖老板一起设计好了图案,一个35cm*15cm大小的翅膀。起初胖老板也是漫不经心的,但随着高云歌的要求逐渐调整,图案越具体,他眼睛也越亮堂,有几笔落下时他还会点点头,是自己都觉得满意。
初稿完毕后,胖老板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实操。这种面积的图案不管是在胸膛还是后背都会很漂亮,高云歌却坚持要在小腹上。
高云歌的动机从始至终没有改变。孙菲已经出院了,但还是郁郁寡欢,看到曾经为那个渣男前任留的纹身就自我厌弃,却没有自发的行动力去清洗。
而高云歌穷尽一切绞尽脑汁能想到的、鼓励妹妹的方法,就只有自己也在同样的位置纹一个面积更大的,再洗掉。他要以身作则给孙菲看,有些痕迹是可以洗掉的。
但是胖老板犹豫了。
他要高云歌回去再想想。想清楚,想明白,高云歌直到一个月后才重新出现在纹身店。
监控里,他穿着当季的短袖卧坐在操作台上,衣摆往上撩到刚遮住胸的位置。
宋洲还是需要每天都来这个村子的加工厂催油边花瓣,但他也过了好几天才再次来翻监控,时间间隔长得胖老板已经后知后觉他的文艺大片计划是个虚空大饼,不过这个年轻人对那个只能通过监控来回溯的客人的感情,确实是复杂且真实的。
他的专注也让胖老板回忆起了不少细节。
比如高云歌下定决心再次到来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他的妹妹离家出走了一次,还好被找回来了。
胖老板也跟着如释重负,因为高云歌的表情非常凝重,他以为会是更严重的自残或者自杀,还好只是离家出走。
但这就足够让高云歌和孙菲的养父母揪心和煎熬了,恨不得翻遍整个山海,也要把宝贝飞飞找回来。
镜头里,高云歌坐上操作台时都一脸游离和茫然,直到针头穿破皮肤的刺痛将他抽离的灵魂拉回凡身肉躯。
但宋洲知道,高云歌对疼痛的忍耐度是很高的。
所以他仅仅是皱着眉头,微微低头,像不畏惧护士抽血一般,盯着胖老板的针头在他的皮肤上一点一点留下痕迹。
他的目光冷漠而冰凉,好像直视地并非自己的身体。他随后呢喃了一句什么,声音被钻头的滋滋声掩盖,胖老板问他说了啥,以为他要提什么要求,他摇摇头,微微弯折的脖颈舒展开。他的后脑勺躺回靠枕上,望着天花板,轻描淡写道:“没什么。”
宋洲不断地点击键盘后撤,重复那个片段。
胖老板频频从外放音响里听到自己的声音,鬼畜般用咋咋唬唬的大嗓门重复问“你说啥”。好奇心驱使着他也凑到电脑屏幕前,跟宋洲肩挤着肩,一起看本应该无人问津的过往录像。宋洲再一次按下暂停,良久,他露出一个并不轻松的笑容,唇角微微搐动,他也说:“没什么。”
胖老板问他到底听到了啥,他眯着眼睛,手指顺着眼尾上扬做擦拭的动作,他吸了吸鼻子,不说话,只是按空格键,继续播放。
空间并不宽敞的纹身店里空无一客,只有宋洲和胖老板一起挤在手提电脑前,听屏幕里滋滋滋的钻头声音。高云歌是真的能忍啊,纯黑的线条翅膀可以一次性完工,老板专注于绘制没跟他说话,他就能一声不吭地忍耐全程。
胖老板重看时都觉得无聊了,打了好几个哈欠,见宋洲没有加速的打算,就自顾自地介绍了起来。他粗墩墩的手指点着色块模糊的几处线条,其中几道错综复杂,像翅膀里正呵护的小小鸟。
“那是他妹妹的小名,好像叫什么来着、叫……”胖老板拍自己的脑门,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宋洲说看这艺术气息浓郁呼之欲出像“feifei”,胖老板脑门拍得哐当响,惊呼道:“没错!就是飞飞!”
“还有那儿,你放大,对,再放大点,那几个字母明显一点,嗯,是他弟弟的名字。还有还有,还有一处,在脚上。”
宋洲暂定,挪动鼠标,将像素模糊的图像放到最大,也没看出小腹正中央有什么“鸟脚”。胖老板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吧。”
他还特意点了根烟,吸了一口,吐出,意味深长道:“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可以一直飞呀飞,飞累了便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才下地一次,那就是它死的时候。”
宋洲不为所动。
听到第一句他就知道胖老板在照本宣科《阿飞正传》里的经典台词,纹身跟艺术多少擦点遍,胖老板就算只开这么个小店混口饭吃,年轻时候也瘦过帅过文艺青年过。
宋洲下一秒两眼冒星星,对香港旧时代老电影如数家珍的胖老板投去崇拜的目光。胖老板对此非常受用,眯着眼又抽了好几口烟,挪动了一直掌握在宋洲手里的鼠标,箭头落在接近腰侧的位置:“所以他的两只脚散落在这里,在重新遇到那个人之前,他都必须一刻不停地飞啊,飞啊,飞啊。”
胖老板说:“那是他前女友的名字。”
宋洲砰砰跳动的炽热心脏停了一拍。
再次点击播放,纹完腰侧线条的胖老板也打趣高云歌:“年轻人,心里有兄弟姐妹是好的,但我每年给多少人纹过前任的名字,就给多少人用新的图案把名字覆盖掉,我看你啊,谈新的恋爱以后肯定也要来找我。”
高云歌轻声说:“我和他好像也没正儿八经地谈过。”
胖老板眼睛瞪大像铜铃:“那你咋还把人名字加上去,你看起来不像是不成熟的毛头小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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