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改善家庭条件,男人签了合同后就开始上班了,妻子则带着钱财独自在医院看护孩子。
他打算从第一个开始。
但他从办公室门口看到正在工位上工作的男人时,有种不出意料的感觉。
太普通了。
不是说外貌或者气质方面。
而是那种,他和其他工位上的男人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差别,他目前所处的困境并未让他有什么直观的从灵魂突显在外的坚韧精神一类的东西。
当然,他能理解,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像游戏称号一样会挂在头顶无比醒目的东西。
他可以和这个男人进行交谈。
但要说什么?
“我听说了你家里的事,如果早就知道会落到现在的境地,你当初还会选择救你的孩子吗?”
——这是个无聊的问题。
在对方已经投入了如此巨额沉没成本的情况下,连自己未来十年都得交代在森氏会社,孩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救回来又是否能健康长大,再让此时的他去承认这些事对他来说是个负担,那他过去的付出和爱都像是被抹杀了一样。
就算内心有这种想法,也不会表露给他这个古怪的观察者,落人口实。
再或者说,“我给你五千万,条件是放弃你孩子的治疗,你是否答应?”
——这也是个很无聊的问题。
恶魔经常会考验人性,让人面临抉择。
可要神木柊来说,这难道不是两件好事吗?
既获得了五千万,又可以放弃只能拖累自己的孩子,甚至可以说是让对方不再受到病痛,早日投生成健康的孩子。
唯一要做的,不过是当着他的面表演一下自己对此的痛彻心扉以及艰难抉择,以对得起这五千万的价格。
除此之外,他好像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他去了医院。
没有提前通知男人的妻子,只是走到病房门口,看见了对应床号上,那个身上插满管子正在沉睡的孩子,和旁边趴在床边眉眼间写着疲惫睡得很不安稳的女人。
那是一个一岁多的孩子。
看上去并不显得瘦小,因生病气色不太好。但看得出他一直被力所能及的照顾得很好。
神木柊却有一刹那感觉到了莫大的恐惧与荒谬。
如果是这样插满管子的模样出现在老人身上,是很合理的。在中年人身上,也是正常的。在年轻人身上,会叫人有些惋惜。可在一个婴孩身上……太怪异了!
这个孩子,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
资料中对一些东西写得没那么详细。毕竟重点不在于男人需要钱的原因,在于男人能拿出什么来抵押。
因此,他下意识以为这是个最小五六岁,最大十多岁的孩子。
这样有长成大人希望、与家人之间用时间培养了深厚感情的孩子,才会值得父母倾尽一切去挽回,不是吗?
可他看上去只有一岁多!
岂不就是说,他五六个月时就诊断出了罕见病,随后父母散尽家财为他看病,求医问药至今已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
五六个月,对于母亲来说他肯定是特别的,怀胎十月的辛苦不用多说。但对于没有这一过程的父亲来说,也仅仅是相处了五六个月而已。
这就足以萌生出倾尽一切的爱了吗?
神木柊不理解。
他从小到大就很讨厌生病,依稀记得父亲就是生病去世的,在他孩童时期,还有称得上幸福美满的日子。但被模糊在了病房的消毒水味中,后来生活就变得很苦。
他还用过装病的手段来逃离休学两年后再回到校园的不愉快学习生活。但得到的不是母亲的温柔呵护,而是不耐烦的斥责,数落他生一趟病又要花费多少钱。
后来他就「不生病了」。
感冒这种小事,尽管不太舒服,但只要能忍过去,也就自己好了。有时候还会听到母亲与他人讨论起自己,说他身体健康,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是的。
这是一种夸奖。
不生病的不给家里造成负担的才是好孩子。
就像听说过的某户人家生了个不健康的小孩后没过多久就风寒去世了。但有阿婆悄悄议论说那是故意的,身子骨弱的孩子养大也费钱,还派不上用场,不如重新生个健康的。
也有年迈病重的老人没有子女照顾,偶尔会有社区工作人员上门清理垃圾做做饭菜推老人出来晒晒太阳,但仍然不能改变老人已经像个包袱被子女扔出去的现状。后来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家里,还是邻居闻见臭味才发现尸体。
神木柊自己也是有这种认知的。
如果他有一天得了很花钱的重病、绝症,那他就不要治疗了,一点也不要去花这个钱,还不如在注定的结局前多为自己还活着的生活、家里还活着的人准备一下。
这是最省钱的,最合理的,最划算的。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努力的去挽回一个婴儿?
这一点都不划算啊。
他们的钱没有那么富裕,不然也不会倾家荡产,那么,是他们的爱有那么富裕吗?
只是一个投入不多的五六个月的孩子,就拥有如此深切的爱吗?
无论如何,神木柊都无法理解。
除了被父母厌恶的孩子,得到父母的「爱」似乎都是理所应当的事。但这些爱往往伴随着压力,就连父母本身也会经常强调他们的爱的「条件」。
要好好学习,出人头地。
要孝顺父母,回馈养育之恩。
不要添麻烦,不要对着干,不要不听父母的话,这都是在浪费他们的恩情。
尤其是被翻旧账的时候,仿佛父母手里拿着一本记账本,一笔笔清晰地写着孩子又因为什么事情多欠了父母几笔账。
但一个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治好后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的婴儿能回馈什么?
他的父母从一开始就没想要他还回来什么,只想他好起来,活下去。
病房里的孩子醒了,女人马上便睁开了眼睛,坐直身体,温柔的抚摸着孩子身上没有插管子的位置,亲吻他的额头,逗得孩子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小米牙,简直像个天使。
神木柊却没从中看出任何对抗病魔的伟大,他此刻已经看不见这些了,只是觉得无比恍惚和迷茫。
他想写人性的美好之处,想写爱和希望,可他压根就不懂这些。那他所想到的,也只会是些狭隘无比自以为是的东西。
无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所以他看到的一切才会是无聊的,没有意义的。
是他自己一片虚无。
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能看见真正的美好呢?
神木柊几乎想要挖出自己的脑子,重新填一个有用的进去。
他在医院楼下的草坪发呆,感觉自己和新文都被击溃成一堆毫无价值的碎片。
眼角余光察觉到异样的闪亮。
他扒开草丛,看见一颗淡蓝色的宝石,切面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第二十五章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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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这很有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后一部分,又是亲身参与到爆发阶段的社会事件中,很有必要将它记录下来。
不管是作为绝笔,还是为政府调查提供些许助力,都是很有意义的。
我找到了三名愿意为我提供取材机会的人,来到医院就是拜访第一位。
不过我只是站在病房门口看了她和她的孩子,并没有进去进行交谈。下来后,在医院住院楼三栋旁的草坪上捡到了一颗蓝宝石。
请原谅我没有丝毫把它作为贵重失物交给警察的想法。
不是我见财起意,而是它落在我掌心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这不是一颗普通的蓝宝石,它能实现我的愿望。
可能这种说法很玄乎。
总之,我现在正处于一种迫切需要被人兜头扇上几耳光狠狠斥责的状态。
但如果真有人这么做了,我又绝对不会感激以及达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的,只会因此憎恶对方擅自插手我的人生。
它的出现就恰到好处。
它不是一个人,不会突破我与人社交的安全距离,做出让我不舒服的事情。
可它又能像一个人那样,清晰的从我满溢的负面情绪中剥出我真正渴求什么,需要什么。
我只需要满足自己就好了。
我打算去见第二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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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他家里了。
非常符合我对他的刻板印象。
一个五叠单间,进门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窗户没开。窗帘拉着。
不通风的室内,肮脏的被子团成一团缩在角落,随处可见的空酒瓶、脏衣服、速食品包装,在昏暗中酝酿出复杂到令人作呕的臭味。
比臭味更具存在感的,是躺在这堆垃圾里挺着肚腩呼呼大睡的男人,甚至可以幻视他张大嘴巴呼吸时一进一出的黄色腐臭气息。
有一刹那,我怀疑这是一具在喷吐着死气的尸体。
守在走廊等待我的是他的女儿,一个高中生,也是她为我打开了门。
她说进门不用换鞋,但我不想进门踩进垃圾堆,再打着手电筒去研究一堆维持着人形的肉类垃圾。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在走廊上聊吧,关于他的事情,问我还会更清楚些。至少我不会在明知道有客人上门的情况下喝得烂醉。”
她看上去和一个普通的高中女生没有什么不同,性格上要更为沉静些,说话又有些锋芒。
出身贫困的我最清楚,在随处可见繁华的都市里,贫穷的苦水常常会泡出一颗敏感的心脏。
不需要特别做什么,只是把这个人放在阳光下,把贫穷的现状展示给大家,就足以让人内心产生十万吨的怨恨与羞耻。
可她没有这个特点。
她很坦然,是我曾经很羡慕的大心脏。
我一向不擅长与人闲聊,这种环境下故作粉饰的用些平常话题来缓和气氛也没什么必要,彼此都心知肚明。
于是我直接说:“请说下关于你家庭的事吧。”
她似乎早就组织好了语言,很顺畅的回答:“五年前,我母亲因病去世了。之后父亲就变得一蹶不振,很快丢了工作,又染上了酗酒和赌钱的坏毛病,家里的房子被他输掉了,我们一路搬家,越住越差,最后住到这里。对了,我是独生女。”
“我也是独生子,也是单亲家庭。”我说,“我的父亲也是因病去世的,不过他走得比较早,离现在已经有十多年了。我母亲很努力的带着我生活,把我养大了。”
她怔了怔,笑道:“那你还真是幸运。”
类似的境遇使她放松了许多,再开口,不同于先前冷冰冰旁人视角般的事件总结。
“这种感觉你也懂的吧。经历过幸福生活的孩子,总会对糟糕的大人抱有幻想,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变回过去的样子,为了这个,现在的一切苦难都是能够忍受的。”
“更何况,我的父亲没那么坏。”
“他把家里所有钱都拿去喝酒赌博,可他喝醉了也从来不会打我,不会对我大吼大叫。他醒的时候会愧疚到极点地抱着我哭,偶尔也会给我做饭,甚至还会筹钱给我交学费。”
“我只是经常没有饭吃,衣服裤子短了一节也没有新的可以换,只是需要开始学着做饭做家务,在孩子的年纪像个女主人一样操心着这个家里的事情,包括我自己的和他的。”
“他的一切堕落都是因为我母亲去世了。因为他失去了最爱的人,所以他是情有可原的。他也没有虐待我,我还听到过亲戚说他就是太深情了。”
“你看,他也没有那么坏。”
“可他一点也不好,我看着他,逐渐不像看一个父亲。而是在看这个家里无法清扫出去只会拖着我一起腐烂的一滩烂肉。他凭什么能躲在思念母亲的挡箭牌后心安理得的不负责任呢?我所被迫背负起的一切难道不是他的责任吗?如果他不需要我,不想养育我,当初又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事实上,我不觉得他现在还爱着母亲。他烂醉如泥的时候,在赌桌上摇骰子的时候,只怕连母亲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只是这个名头太好用了,他能在后面躲一辈子。”
“但我不能被他拖累一辈子。”
她的声音始终很冷静。
“我决定抛弃他时,也是他将我对父亲的幻想彻底打破的时候。”
“那只是一个很寻常的晚上,他又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而我打工攒下的生活费被他偷太多次数后直接买了食物,他却把食物都拿走了,我正在发愁之后吃饭该怎么办。”
“他突然对我说,你也长大了啊。”
“我不想跟他说话。”
“他自顾自接着说,你的成绩挺好的,跟着我这样下去也辛苦。我有个朋友说,有人想生一个聪明的孩子,会给一大笔钱,以后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等我明白他在说什么后,他却倒在地上睡着了。我不知道他真的睡着了,还是逃避卖女儿的事实故意装睡,我只觉得不可思议,过去的一切幸福都在此刻被彻底撕裂了。”
“我甚至觉得他的脸很陌生,他不像我的父亲,甚至不像是一个人,他是一团恶心的蛆虫、烂肉,恶心到极点,还试图将我也变成那样。”
说到这里,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即自嘲地笑了声。
“真可怜,我居然直到那时候才看透他的本质。”
“森氏会社是我去联系的,他只要能拿到钱就很开心。作为抵押,我未来大学毕业后将会为森氏会社工作十年。”
“这笔钱我只拿走了这个月所需的生活费,其他全部给了他,东西也从家里都搬走了。之所以今天还回来一趟,不是来看他有没有死的,是想看你要从这个家里得到什么。”
“它烂得很普通,这里什么都没有。”
确实,我想看到的是强烈的、像全世界漆黑时天边太阳划破黑暗一样的人性的美好。
它固然经常存在于细微之处,但我是个眼睛长在自己身上的人,无法体察到他人的细枝末节。
这个取材对象这里没有这些。
高中女生的行为在我看来值得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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