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将车里几十朵鲜花抱起来递给白照影,连同车板里几个莲蓬,也给白照影塞进怀里。
荷花很大,一朵荷花,都能衬得白照影脸小一圈,更遑论好几十朵。白照影当然抱不动。
成美和崔小侯爷连忙抢救,各分走十几朵荷花,怀抱着这些荷花继续逛街。
每走个几步,白照影就把荷花沿街送给乖巧懂事的小孩,这才慢慢把泛滥的荷花分出去,手里只剩下根莲蓬。
白照影抱怨了声累,崔执简在夜晚暖融融的灯火里望着他,微笑说:“怎么晚上有雅兴在外面玩?”
白照影没提刚又被萧烬安给吓到了的事,只是说自己想来逛夜市,而萧烬安刚好有事,不能作陪。派了侍女成美相陪。
成美武功卓越,崔执简在声望楼那场恶战已经见过,萧烬安这样做也不为过。
可是崔执简毕竟是上京城里搞刑侦的,他略微垂头,见白照影举着莲蓬的那只右手,手臂露出皮肤的地方,有块椭圆形的黑紫痕迹。
崔执简眉梢微蹙:“胳膊是怎么回事?”若他没有看错,这是另一个人的手,指腹用力所捏成的伤势。
白照影想起萧烬安在宴会上的反常,掩饰说:“我撞的。手臂撞到桌角上了。”
疑虑和担忧因为他这个谎言而放大了百倍。
尽管白照影显得若无其事,低头摆弄莲蓬玩。而这种视线上的不肯接触,更加使得崔执简心中惭愧。让他觉得辜负了姑母的托孤之意。
崔执简并不避讳成美在场,问道:“你是不是在家里受了欺负?”
白照影怔了怔,回忆这场宴席,复盘时,倒是先没想手臂被捏痛的事,而在想隋王府上上下下,对萧烬安并不公平的对待。
这件事……在隋王府最奇怪,也令他好奇。
白照影敛回思绪:“没有。表哥又怎么会在外面?”
白照影在回避问题,崔执简毕竟不是个执意探听别人内宅隐私的人,况且旁边成美还在,万一他表现得太过关心,让成美转告给萧烬安,崔执简唯恐表弟因此再受委屈。
崔执简只好转了话题:“我在这里办案。”
崔执简温声解释:
“自从幽兰教行刺圣上以后,顺天府至今还在处理后续,捣毁了十几个幽兰教的据点。朝廷发现幽兰教在上京城的势力,暗中如罗网密布,越查越让人惊心。”
白照影不懂这些事,也不知道什么幽兰教,只知晓刺客那次挟持他,当真把他给吓坏了。
白照影不会说别的,但确实对崔执简担心:“他们武功很好,表哥你要注意。”
崔执简点头。
本来这场相遇,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成美不着痕迹地引导世子妃换个地方玩,提示白照影天有点晚,可是夜市还没逛完。白照影点点头,崔执简也当然知情识趣。
可是这时,从他们身后跑来两个相互追逐的孩童,前面的孩子手举荷花,正是被白照影松果荷花的一个。后面的孩子追上荷花想要一起玩。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碰巧要撞到个提着篮鸡蛋的老妇,崔执简连忙拦阻,扬起广袖挡住那乱跑的孩子,两个小孩这才堪堪没有闯祸。
前面小孩认出是送花的叔叔,但认错了他们的关系,一边笑一边叫嚷,然后与他们擦身而过:“谢谢小叔叔!小婶婶……”
崔执简怔忡。
白照影则是心思没在这里,集市嘈杂,他惦记着之后要去哪里玩,并不曾听清楚,那两个小孩刚才在喊什么。白照影完全没有反应。
崔执简心湖忽被搅乱,怕他这是默许,警惕地意识到自己竟有隐秘的期待,崔执简抿唇。
白照影已经走远了。
崔执简不知为何,没控制住自己唤道:“狐狐——”
那瞬间白照影回眸,夜市灯辉绚烂,而白照影模糊了整片灯光,淡化了丰厚集的人潮,唯独在崔执简跟前,特写了他那爱笑带笑的脸。
崔执简呼吸凝住。
白照影问道:“表哥怎么啦?”
“没……事。”崔执简顿了顿,方才回神,平静地说,“保重。”
***
逛丰厚集至逛到接近子时。
大虞朝经济发达,尽管仍保留了宵禁制度,子时到五更天以前不得夜行。但时间已经放宽到了凌晨零点到凌晨五点,这是最大程度保留了商业活动时间,还能规避深夜犯罪。
白照影逛得很累,没忍住买了几样物件。贵得有冰玉扇坠,蹀躞腰带。便宜的有麦秆蚱蜢,总之买得没什么章程。
其中绿莲蓬最合他心意,因为莲蓬背后是个助人为乐的故事,还有他表哥的慷慨解囊。所以白照影一路举着莲蓬,在手里边转边走,回世子院。成美在后面提着他的东西。
此时倚山听泉台的夜宴早已经散了。
世子院点着幽幽的灯火。
但也不知为何,白照影还没走回北屋,就觉得沿途有一种压抑的氛围,以至于他突然不敢自在地呼吸。
白照影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望见了世子院最高处,丝毫未亮灯火的飞仙亭,隐隐约约感觉到上面有人影。
成安的声音这时响起,透着些急:“世……世子妃!”
他竟带着哭腔。
让白照影一时有种错觉,成安等了他很久,像等他回来做主似的。白照影莫名。
难道自己不是这世子院里,来得最晚的人,最无足轻重的人?
成安显然没看懂白照影正在自我否定。
少年心性急躁,遇事更像只慌脚鸡,竟是突然对白照影单膝拜倒,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殿下把自己关在飞仙亭,殿下中过药……眼见康复在即,不得受到刺激……殿下抓人,杀人……平时过度防备,总是休息不好……”
他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越发将白照影说得云里雾里。
成美瞪视弟弟,直击状况的核心:“殿下如何?”
成安哭着磕头道:“求世子妃看看殿下,殿下从夜宴回来吐了口血!他不肯就诊,也不回去休息,别让殿下在亭子里待着了,属下怕他身体受不了!”
成安两行眼泪这时候滚落下来。
第26章
成安的这番慌乱, 使白照影终于从逛夜市的状态抽离。
他走的时候萧烬安就很奇怪,回来的时候更加奇怪, 事情变得有点麻烦。
他毕竟是萧烬安名义上的世子妃。
世子院的下人也许不知道,自己跟萧烬安之间频频相互利用的关系,所以慌乱得过来找自己做主,这件事情白照影不得不处理。他跟成安成美来到飞仙亭,站在亭子底下。
微微瞠目,从亭上到亭下, 跪着的都是世子院的下人。他们纷纷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战战兢兢的。就连成安和成美两个在挨近亭子时, 也都把呼吸跟脚步放轻了。
飞仙亭除了月亮,没有任何光源。
白照影从亭下向亭上远望,看到萧烬安阴沉沉的背影,脚步率先滞重了瞬。说实话,他很怕萧烬安。
他怕他百般捉弄, 怕他突然变脸……萧烬安的心比海底针还难琢磨, 白照影有点想打退堂鼓。
成安道:“殿下不时就会把自己困在亭中。我等被下令不能进, 但如果殿下控制不住对您出手, 我等会尽力保世子妃周全。”
疯症缘由,已成为白照影跟世子院这边的人, 心照不宣的秘密。
成安的话, 反而激出他几分勇敢。让他把注意力从单纯的恐惧, 挪到萧烬安“不准所有人靠近”的指令,在冰冷的命令之外,翻找出萧烬安对其他人, 一点点隐忍关怀。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
初夏夜风中,眼睫微垂,旋即拧了拧眉踏上飞仙亭石阶。越往上就只剩他。
白照影胳膊跟后背泛起鸡皮疙瘩,生怕萧烬安突然暴起掐死自己,踏进亭子的那一瞬间,敏锐地感觉到,像是走入了萧烬安的领地。压迫感层层袭来。
萧烬安亦警惕地绷直了身体。
他身形晃动时,吓得白照影差点儿叫出声。白照影紧紧攥住莲蓬梗,掌心被叶杆表面细腻的纤维蜇得疼。
耳边传来萧烬安的声音:“你出去。”
白照影反而又往前进了半步,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靠近后等待萧烬安做出反应,对方只是气息更加粗重,没动手,让白照影分出半缕心神类比,他好像在给萧烬安逐渐脱敏。
又是那种安抚大型犬的既视感……
白照影温声说:“丰,丰厚集很好玩。我在夜市买了很多好东西。”可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话结巴还带颤。
但既然开了口,白照影就把这个话题继续。
语速讲得也不快,娓娓道来的语气:
“那个冰玉扇坠子,里面一点杂质都没有,放在掌心,像滴散不开的水。”
“我还给它配了把素面折扇,可上面的字,我不会写。”
“蹀躞带也是鎏金的,跟你上次那顶鎏金冠很配。”
“因为买了许多东西,店家便宜了我两角银子,我就有钱买麦秆蚱蜢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这点儿不痛不痒的行程分享,大概不会招惹到萧烬安,反正花得也是世子院账上的钱,该把账报给世子殿下听。
而萧烬安起先虽没理会白照影,到最后,竟被对方浑水摸鱼,他半阖着眼睛,看亭下粼粼的湖水,默许白照影存在。
等白照影没词了,方才不耐烦道:“说完就回屋睡。”
此时白照影已经蹭到萧烬安的旁边,距离将人带出飞仙亭只剩一步,当然不愿功亏一篑。
白照影就着月光,望见萧烬安唇片有干涸的血迹。他唇上微微起了皮,血就渗进唇纹里。
白照影因为这点儿血色眼眸轻闪。忽然想到成安那声,殿下吐了血。为什么参与完夜宴,他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难道是隋王跟许氏,谁在宴会里再谋害他了?
这种可能被白照影否定。
他看见过许氏对萧烬安的态度,她害怕萧烬安,成年之后的萧烬安简直无比的阴森阴郁,随着萧烬安的日日长成,许氏那些伎俩,在他面前不过成为小打小闹而已。
而隋王孱弱,也不至于能伤到萧烬安。
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外界,那就只能是,出自萧烬安的内心。
白照影有某根心弦无端绞紧。
黑金色的,诡异华丽的飞鱼服,在他强硬的外表之下,应是有副伤痕累累到破碎的魂灵。
可能萧烬安也没有想到,他对隋王仅存的那半点儿父子之情,反而害得今晚夜宴上,他又被许氏磋磨了一回。
若症结来源于寒心,白照影这人,从小被呵护得天真单纯,他会怜悯。
注视萧烬安英俊面容,知道他经历坎坷,白照影再次感到满心沉重,同情心暂且压下去他对萧烬安的恐惧。
白照影小小声嗫嚅了句:“那……外面很黑,该睡觉了,你跟我一起回屋吧。”
话音未毕,他就被一股力量带得踉跄了几步!
白照影平衡不稳,慌乱地向前倾,跌坐在萧烬安身上。
他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跨坐在萧烬安的大腿。
***
雪松与铁锈味将白照影罩住。
白照影绷直身子,紧张感从尾椎直冲后脖领。
分明现在是他俯视萧烬安的角度,白照影却因对方略微抬起的视线,背后鸡皮疙瘩炸立。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捏住,攥得死紧,白照影难以呼吸。
他想哭。
完全不知怎么又招惹到大魔王,他难道不能跟别人回屋?
世子殿下高贵的屋子,不允许自己这种闯入者进?那上次不仅进了,还睡在他床上,那晚不是没疯吗?还是他主动邀请的。
白照影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口水,嘴角一撇,没忍住掉了两行泪。
眼泪载着月光融进萧烬安的飞鱼服。吧嗒吧嗒。
光线很暗,使萧烬安被那两滴泪水砸中,又发现把白照影吓哭,望着他湿漉漉的桃花眼,看不清白照影晕红的眼尾。
少年正在颤抖,胆小又可怜。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萧烬安胸膛缓慢地起伏。
发疯时,从没人敢接近自己。
白照影却擅自闯入,带着他那些夜市买的冰玉扇坠素面折扇蹀躞带……零七碎八的话题,告诉自己,他在不停地给这个世子院里添东西。
他每说一样事物,萧烬安就感觉与少年多一分联系,像是彼此之间牵了一道道无形的线。
直到白照影要带自己回屋,联系终于又变成警惕,所有牵起的丝线将他捆住,再度引起他深深的心绪不宁。
乌云将月亮遮蔽住,飞仙亭变得更暗。
萧烬安烦乱地以为,白照影对他存在些不寻常的感情,将白照影又冷漠地推远了几分。
而白照影莫名从坐着又变成站在萧烬安眼前,大魔王刚才吓得他腿根打哆嗦,差点儿以为萧烬安是打算拉近他,然后一掌拍碎他后背。
白照影心有余悸,暗暗松了口气,又被方才雪松气息烘得耳热,心脏依旧在怦怦直跳。
幸好大魔王这回发作的时间不长。
白照影劝不动大魔王,惜命得想要离开。可是他手里那杆长长的绿莲蓬,已经因为刚才的动作折断。
莲蓬头形成个锐角耷拉下来。
好巧不巧的,正好砸中了坐在石凳上面的萧烬安。砸中世子殿下高贵的脑袋,咚一声。
莲蓬不重,但亭子里太安静,声音非常明显。
萧烬安头发被压下去大片,眸光晦暗不定。几乎使白照影认为,他丧失了对自己高抬贵手的所有可能性。
白照影战战兢兢地凝视掌心的莲蓬杆,指端抠了抠手掌心。
简直是死也没想到,那支象征着助人为乐的绿莲蓬,竟能以如此方式,招惹到萧烬安。
白照影嘴角僵硬。
如果萧烬安因为被莲蓬砸中而发疯,疯得多少有点可笑。
但白照影这回哭不出更不敢笑。时间变得比上刑还难熬,尴尬的气氛在亭子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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