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美却再度替世子找补:“世子若干年间,从未有过与谁共寝,就算伺候起居,我等也不能靠近。”
懂了。躁狂加孤僻症患者。
白照影没往别的地方想,以为成美就是在提醒自己,心说我没事绝不去招惹。心念转动,又想探听得更仔细些。
白照影问成美道:“那除了不亲近人,我夫君还有什么其他忌讳?”
成美清冷的面容微微凝滞,心中想说,忌讳可太多了。
曾经因为中过疯药的缘故,世子殿下喜怒无常,声音大了他神经痛,声音小了他容易产生幻觉,离得近他嫌烦,离得远又会怀疑你有异心……
哪怕他现在当真要痊愈了,脾气还是这么个脾气。令人难以捉摸。
可毕竟成美对萧烬安也有难以量化的忠诚,简短维护道:“并不多。”
“那如果我犯忌,你能不能提醒我?”
成美微怔。
白照影其实才刚刚摆脱昨晚精神折磨,脑袋昏昏沉沉,浑身都是疲惫感觉。不过他还是有滋有味地扫干净了盘里的食物,卤鸡爪跟虎皮卷推得更远了。
他情态天真道:“我可以和你约定暗号,眨左眼是干得好,眨右眼是快停下,如果你咳嗽一声,那就是我犯了忌讳。”那时我就要想,怎么哄大魔王开心了。
成美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玩法。
顿了顿,发觉世子妃这是串通她,在世子跟前阳奉阴违。
她想要拒绝。
但是自从昨晚世子妃留宿南屋,早晨出门时世子殿下瞧着心情不错。她其实对世子妃的印象真很好,总归不是拉拢她背叛世子。她答应了他的请求。
成美:“遵命。”
白照影感激地以为自己多出道保命符,笑起来时晃得成美眼前一亮。厨房的蔗霜滋养了白照影,他是很甜的。
他用那种清甜的语气说:“戴花簪很适合你。我知道你心性稳健,倒也不必总板着面孔。”
当年老王妃夸赞过她的性格沉稳,多年间,成美总把内敛当成她的标志,她是护卫杀手。
可是世子妃好像把她当成一个……一个年轻姑娘来看待的。怪不得茸茸那么爱戴世子妃。
主仆两个在南屋用完饭回去北屋,房檐上蹲着三两只鹦鹉,最近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新词,讨白照影欢心:“爱妃!爱妃!爱妃爱妃!”
白照影听得奇怪,院里的侍女侍从偷偷抿嘴低头。他掏果干,鹦鹉各自得到几条果脯,满意地飞走了。
鹦鹉走后,芙蕖院的小翠进来传话。
她是许崧娘的贴身侍女,嘴唇略厚,眉眼平平,放进来时,估计已被搜查了好几道程序,手里连张帕子都没带。
“见过世子妃。”
白照影让她起身。
小翠道:“王爷闻听世子擒获强贼,在圣驾跟前露脸,被圣驾破格提拔为锦衣卫镇抚使,心中大为欣慰。王爷和侧妃娘娘,今晚在倚山听泉台举办庆功家宴,请世子跟世子妃参与。”
自从嫁进王府,白照影晓得隋王潜心修道,没见过隋王本人,是有隋王发话举办的宴会。
今晚能看到隋王吗?
第23章
其实白照影想, 这种宴会,萧烬安可能连他父王的面子都驳回, 拒不参与。
但他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萧烬安答应了。
侍从侍女们开始包装自己,好好打扮,穿得是件月光色锦缎襕衫,材质并不低调,但外形也不会太过扎眼。
白照影想, 萧烬安可能是表演的瘾又犯了:
他可以带自己招摇过市,去气白府上下。
当然也可以带自己,到夜宴上,给隋王跟许侧妃两杆偏心秤看, 给因为他娘名声的关系,最近几年都娶不到媳妇的萧宝瑞看。
世子夫妇在前面走,贴身仆从在后面尾随。
飞鱼服光华流转。在路过光照比较强的灯下时,萧烬安身上,泛起粼粼金辉。
两人并排, 白照影害怕再招惹到他, 心有余悸, 保持得是不远不近的距离。但是这件衣服, 一旦道路不平,就容易踩到衣摆。
白照影脚下趔趄。去扒萧烬安的胳膊。
这属于条件反射, 因为旁边只有萧烬安。
他握住的是飞鱼服外面的束腕, 虽说皮质束腕扎得很结实, 没被他扯下来,但招惹还是扎扎实实地招惹了。萧烬安目光冷锐。
倚山听泉台就在前面。
他们已经落入王府其他人的视线,白照影硬着头皮, 把意外扭成演技:“夫君搀着我。”
萧烬安眉梢微动。见他近了一步,主动想把人推开。又见他匆忙欲放开手,便索性挽起白照影进倚山听泉台。
山是造景,引入流水,假山宛如巨大的扇形,将宴席场地环抱在里面。倚山听泉台,将月与山与泉景融为一体。
白照影浑身鸡皮疙瘩,心说挨着鬼挨着鬼挨着鬼……回头见成美竟冲他眨左眼,夸他干得漂亮。
白照影皱眉,小爷这是用生命在飙戏。
他与成美匆匆对视的那瞬完毕,再转回身,就走到了倚山听泉台,清风朗月映照的席面,他捕捉到个身着青色道袍的小老头,满头花白,佝偻着身躯。
隋王!
隋王抿着唇,不太精神,眼袋很大,许氏正在给他捏肩,萧宝瑞则坐在他爹娘的左下首。
白照影行了礼,行礼时又将隋王不着痕迹地打量,他曾经设想过许多次隋王本人的模样,但每次都认为,隋王必然是个挺拔魁梧的威风老王爷。
他没想到,隋王满脸褶皱,神情微微显得怯懦,勉力撑起个笑意道:“都是家宴,不必拘礼。坐。”
白照影入座。
萧烬安给隋王见礼:“父王。”
白照影被这声父王给惊到了。
他以为萧烬安不是个东西,是对谁都不是个东西。他揍他庶弟,罚他小妈行礼,当然也还从隋王手里要回他母妃的遗物……他没想到,萧烬安面对隋王时,态度并不亲厚,但还是保留了几分尊重的。
难怪今日隋王召见,萧烬安会来赴宴。
隋王的语气有种久避尘世的隔阂感:
“我身有旧伤,多年不曾与人动武。”那种上了年纪特有的沙哑,使也不过就将近五十岁的隋王,显得更为颓靡。
“北镇抚司,”隋王想了想,像是在回忆这地方的在哪里和它的作用,缓声说,“能抓获刺客者破格提拔,皇兄任命你为镇抚使,从小到大,皇兄向来对你青眼有加。”
萧烬安抿唇绷直了身体。
白照影听不懂他们话里有话。低头作势装鹌鹑。却被隋王点名道:
“世子妃。”
“我在。”白照影回神。
“本王老了,到底精力不济。每日诵经吐纳,寻延年益寿之道,吊着这条老命都很艰难,今后要时刻看顾他。”
这种托付,放在没有感情的夫妻身上,就有些沉重。
但白照影还是点点头。答应这承诺的时候,偷偷望了一眼萧烬安,竟捕捉到他张了张口。这在萧烬安脸上,是种罕见的表情。
萧烬安没有言明,但是白照影居然能看明白。
白照影也是为人子的,当然能够体会到父亲这个身份,在儿子心中的地位,像遮风挡雨的树,像巍峨的高山。
十年前老王妃在世时,萧烬安父母双全,许氏那般媵妾自然没有戕害世子的机会。
然后他先没了娘,再没了爹。
也许隋王以前还曾对萧烬安有过一片慈心,而后纵容许氏,对萧烬安的处境视而不见,最痛得莫过于来自至亲的伤害。
那个瞬间,白照影心里又是一动,觉得他可能是误会了萧烬安,也许萧烬安今晚来这场庆功宴,也并没有什么太复杂的谋算。
可能他只想来看看隋王。
把大魔王萧烬安带着人文关怀审视,假设萧烬安有人情味时,白照影心底倏然泛起股绵密的痛。
隋王府为何如此对待萧烬安?
主菜一道一道上来。
隋王茹素,浅浅用了几筷子。
许侧妃让小翠站在萧宝瑞旁边,仔细照顾儿子饮食。
而白照影不知道自己出于怎么个想法,可能是进入角色,他沾手给萧烬安剥了一只虾。
这虾跟食指差不多粗,壳很坚硬,蘸料与现代相差不大,也是酱油和醋,细细的姜末掺和在料碟。
粉白色挂着深褐色料汁的虾仁,被白照影捏着放在萧烬安碗里,虾有点烫,哆哆嗦嗦淌着料汁。白照影服务完毕,见他仍没动筷子,灵机一动,小心翼翼拈起虾尾,撇开粘在虾上面的姜末。
少年在做这件事时,很认真。
萧烬安眸光凝着那只虾,心中一点空落落的感觉,落到实处。可他下一个本能反应就是,不太说人话,吃掉虾淡淡道:“肉质发硬。凉了。”
白照影低头,无辜地看着自己被烫得有点泛红的指腹,手指如花瓣轻拢。
萧烬安被这种委屈刺中了瞬,低声说:“不过勉强也能下咽。”
白照影用桌上的巾帕擦手。
此时许氏笑眯眯地道:“世子成婚之后,就连性格都开朗了不少,令我们这些看着世子长大的人,不由十分高兴。”许氏的态度跟以往反常。引来白照影暗暗地警惕。
“王爷命令妾身张罗这场大宴,有道压轴的大菜,是厨子从上京百味楼学回来的手艺。平时王公贵族们,想一饱口福都无觅处,今个儿都是自家人,咱们也尝尝这名动上京的炙肉。”
炙肉就是烤肉。
许氏抚掌。七八名王府家兵过来,抬着个巨大的烧烤架进入宴席。
家兵把架子支好,在底下支起柴堆。木头泼油,柴火一触即燃。
火苗带来光和热。
倚山听泉台每个人眼里,都多出团跳跃的火,火光烁动,火色给每一个人镀上层灼烈的光影,萧烬安凝望那火堆微眯起眼睛。
两个家仆送入食材,远看是深紫色的,被熊熊的火光照出道红边,家仆一边走,一边有滴滴答答的液体淌落,家仆走到跟前呈上来。
——是副刚剖下来犹在跳动的,血淋淋的心肝肺!
萧烬安指节微颤。
手背几根青筋鼓起,他坐在席位,额前浮起层细密的冷汗,倏然整个人僵立住,不动了。
***
……
幼年时的萧烬安,总觉得母妃身上,有种散不尽的清苦味。
乳娘孙嬷嬷说,王妃害了病,需要喝药。
萧烬安读书习武,皆能自律,只希望母亲好生养病,并不让母亲担忧。
王妃也不希望总让儿子惦念,病痛在她身上有八分疼,她若说完全康复,萧烬安不会信,而她就只对萧烬安表现出三成,不爽利也不严重。
王妃爱子情深,许多王府中的事,她也不告诉他内情,在隋王妃的庇护下,隋王府世子,是上京城最耀眼的王公贵胄,压得满城凤子龙孙尽低头。
王妃常挂在嘴边的话总是——小病小灾而已。
可王妃的病终于让她一日日清减,变得熬不住了。
王妃从能站着,变成只能坐着,到后来坐不起身,日日卧床,这个过程在王妃的硬撑下,延续了很久很久。
小病小灾,欺骗了萧烬安快十年。
直到王妃临终前那几十天,萧烬安才发现,母妃的病情早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临终前,她大口大口地呕出血块,深红色的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血淋淋地往地面砸。
弥留之际,整间屋子里头,停驻了许多人。但没有谁能勾起母妃任何情绪方面的变化。
残存的意识让她发现了自己,母妃颤抖的手指向门外,让嬷嬷把自己带走。
母妃仍然坚持着,欲对他扬起嘴角露出艰难的笑,那笑容的口型似乎也依旧要说:
“烬儿,没事。小病小灾而已。”
小病小灾,而已……
记忆里大片深红的血,那些砸在地上犹在颤动的内脏碎块,全都针扎般向萧烬安袭来。
而眼前主厨刀背猛拍,脏器发出噗滋噗滋的声响,越发变得软烂。主厨把内脏剁碎。
心魔与现实交错重合。
萧烬安大脑每根神经,仿佛顷刻间化成了具象。每一根都悬在自己的四面八方,再在同一瞬间纷纷绞紧。
神识几乎要在顷刻间,被无形的力量撕碎!
萧烬安手按住了红木桌子,桌沿上面,他掌背根根隆起的青筋,每根筋络都似要爆开。
他求医问诊十年,日日喝那苦药,才勉强做到把体内疯药的余效拔除。眼见一日轻似一日。
可现在他开始再次无法控制自己,恨自己的存在,恨世道对母妃的不公,恨隋王府,恨许菘娘,恨所有人……萧烬安危险地舔过犬齿。
他眼中的血丝仿佛都要爆出来,外界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烈火灼烧着被切成碎块的心肝肺,做成炙肉放在桌上。
于是记忆中的内脏碎片,又在脑海重新现形。
——他的母妃,死因或跟他们每个人都有关!
许氏噙着笑意问道:“怎么不尝尝看,殿下,好吃吗?”
萧烬安耳朵里嗡嗡作响。
因为压抑无处释放想掀翻桌子,想杀人,想见到血腥。
他仍在与自己抗衡时,身畔悄咪咪地伸过来双亮银色的筷子头,白照影夹走一大块烤肉。
第24章
萧烬安几乎崩溃了的神识, 被那筷子上一点亮银色触动。
他木讷地转过身体,目光凝着那点亮色, 肉块放进白照影口中。
白照影咀嚼几下,眉梢抬起,表情突然变得更为鲜活。
食物里有果木的香气,茴香、辣椒……撒料既保留肉质的本味,又挥发出香料的作用。
尽管食材端上来血呼刺啦的,没想到味道格外不错, 也可能是他前世,完全禁忌烤肉这种高盐分刺激性食物,所以尤为渴望。
白照影吃完了一块,犹不尽兴, 探过去筷子吃下去第二口。这次在盘子挑拣了个最大的。
那盘差点儿催发萧烬安疯症复发的心肝肺,又少了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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