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是殿下怕妨碍行动, 又生把箭镞拔出, 破坏了不少组织血肉。万幸没伤到手骨。”
陈应容从医数十载, 见过手狠的, 很少见手这么狠的。萧烬安对自己都狠,有时候让陈应容救过他之后也心有余悸。老者不是圣人, 也怕哪天不慎得罪这种人, 引来杀身之祸。
小学徒就蹲在屋里窗边熬药。现熬现喝, 给药降温用的冰盆都准备好了。
小学徒头一次来世子的卧房,只敢低头给药炉扇火,哪也不敢乱看。
但毕竟年轻, 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先看见挂在墙上的绣春刀,又看见撑在衣架上的锦衣卫公服,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标志性物件,令人心头骇然。
再稍微直起身子,小学徒就看见师父正在给世子殿下处理的伤口,血肉模糊,格外狰狞。
他听师父那意思,世子利落地亲手拔了箭。小学徒更是吓得牙根发软,无端哆嗦了阵。
他忽回想起世子妃那么娇,怎么就嫁了个阎王似的人物?
小学徒暗自浮想联翩:这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在卧房里被磋磨……
小学徒拨了拨药炉炉火,火更旺了。
火炉里发出哔波几声。
成安半信半疑地问:“陈大夫,就煮绿豆跟薄荷,能管用?”
陈应容正在拿盐水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箭镞的锈渣要弄干净。
老大夫虽然脾气好,但是当然也不能允许,毛头小子轻易质疑他的医术。
陈大夫横了眼成安:“他就中个麻药,有微毒,也值当开药开上十几副?”
“麻药?”成安愣住。
能把世子逼迫至如此境地,还动用军器,阵仗好大,可是箭头上涂得竟然不是剧毒。
成安当然想不到,那其中还有狂龙杀价买乌头草,被行脚商诓骗的内情,成安只觉万幸。
但还是有些担心,成安又追问:“箭头可能不干净,要不要喝点儿预防发烧的草药?”
陈应容沙哑地怼了句:“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你等世子醒过来,告诉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喝什么草药预防都管用。”
陈应容只给萧烬安看过关键的几次诊。
头一回,就是萧烬安刚被下药时疯症发作,少年萧烬安为了得到神智的片刻清明,竟然拿匕首扎自己的肩膀,血流如注。
后来还有个秋天,少年萧烬安行猎,竟在山中遇上猛虎,那孩子提刀与恶虎搏斗,老虎死了,而他居然在老虎口中杀出条活路。萧烬安身上还有数块撕咬伤,那时带伤来找自己,很可怖。
陈老大夫叹了口气。
成安刚被老大夫教训,如今还讪讪的,他不敢再胡乱搭腔,只是边解释边挠头,给自家殿下找补:“殿下这也是为了世子妃才受得伤,他也不是故意赶紧拔箭的,世子妃一下车就说,他给世子妃挡了一箭……”
陈老大夫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的手,微微停顿住。
老人挑起长眉。
——这道伤是他救人救出来的?
老者浑浊的眸光闪了闪,与萧烬安在上京城的名声相对照,他能救人,就显得有点可笑。
成安当然不至于骗人。
老者放下手里冲伤口的盐水壶,嗓音不紧不慢道:“救人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话毕拿出医药匣里的绷带,托起萧烬安的手腕,给萧烬安缠伤口。
伤口仍然是狰狞的,人也依然是个狠人。
但,多少因为觉察出萧烬安身上的人性,老者对隋王世子的忌惮减少几分。
成安尤在嘀嘀咕咕:“您别不信,我们世子对世子妃可好了。遇见大事给世子妃挡箭,小事还管给世子妃捉壁虎。”
“捉壁虎?”
“对,好大一壁虎,吓得世子妃哭。”
成安还在絮絮叨叨,没什么重点讲当晚抓壁虎的事。
却因为他的话语,使得南屋那种血腥气都像是淡了几分。
熬药的小学徒,还在低头对着药炉子规律地扇风,这会儿逐渐不觉得萧烬安可怕了,反倒是觉得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居然有点亲切,世子殿下心疼老婆,小学徒他爹也怕老婆。
爱妻的男人品行当不会太差。
南屋紧绷的氛围松弛许多。
就连小学徒也敢直起身东看西看了。
陈大夫给萧烬安手上绷带打结。
此时药熬好了,下人连忙给萧烬安冰镇好送服,屋里一股子薄荷脑自带的凉苦味,陈老大夫开药在精不在多,主要是有效。
药喝下去不多时,萧烬安就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有种深邃寂静的美丽,不说话时,人们会关注到他模样生得极好。
萧烬安攥了攥那只没坏的手,还能动,力量在逐渐返回,身体各处也都恢复了基本机能。
觉得差不多,萧烬安半撑着身子坐起来。
成安喜得连忙迎上,赶紧道:“殿下!你可算醒了!”
萧烬安没回应,坐在床面,沉默片刻。
他中得是麻药,略有些致幻效果,中药时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吭。
但随着麻药的效力随时间淡去,他虽然不能动,然而意识率先地恢复。
这让他感受到,是白照影一步步将自己背上官道,在官道上拦车,他放下身份向人求助,他在哭,哭着带自己回府。
生离死别之际,少年并没有听他的话。
他要保全少年,少年也舍不得他。
脑袋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萧烬安不为人知地弯唇,倍感无奈地暗中失笑。
接着他的笑容敛去,变成了更锋锐的表情。
他垂眸凝视那只被羽箭钉穿的左手。
这场刺杀,杀手能搞到军器,但竟搞不到瓶像样的毒药,还托付一些三脚猫出手。这不是皇子们的手笔。
萧烬安逐渐把目标锁定在芙蕖院。
他平静地起身,成安给萧烬安从后向前披上衣服,夜里披上外衣的萧烬安,经过夜色的修饰轮廓显得非常英武。
小学徒搀着师父,竭力缩小存在感。
萧烬安接近他们,声音低沉且郑重:“多谢相救。”
只是个“谢”字就快把小学徒给吓哭了。他是锦衣卫镇抚使,还是隋王府世子,上京城宗亲中排得上号的天潢贵胄,他也会跟人道谢么?
而陈老大夫似乎也从没料想到,隋王府世子突然如此客气。
当初,就算是萧烬安求医求到他药庐外,少年一身桀骜,神情透着股冷冰冰的寂寥,他曾经和他现在,确实有所不同……
陈老大夫有片刻出神,拱了拱手。
却不料萧烬安接下来那句话更令人震撼:“先生数次救我于危难,我虽付过诊金,但先生担着风险,非是金钱可以衡量的。倘若先生今后有所托,我必不相负。”
如今面对眼前这人,谁还能说他是个疯子?
萧烬安简直懂事极了。
老者痴然地想着,是否成家也有助于疯症恢复,这是医学方面对疯病又一补充治疗手段。
他毕竟是眼看着病人从患病到康复的,陈应容既有成就感且动容,嗓音苍老道:“好。”
成安把老大夫师徒两人送出南屋。
洒在门上的冷雨声,因为开门而响亮了瞬,屋里是干燥温暖的,外头雨声则是又密又急。
萧烬安在成安出去时备好了刀。
他单手拔出刀刃,寸余长的刀身,映出他的眼睛。
他眼眸轻闪。
因为想到今后自己不在家时,白照影必然还要与许氏他们几个人打交道。
萧烬安眸光中的杀意越积累越多。像是骤雨过后的池塘,杀气如水般漫出来了。
使得成安收伞回屋时,迎面就见到殿下执刀虎视眈眈望着自己,成安还以为又做错什么事,招惹殿下动怒,成安连忙请罪道:“属下万死!”
“如果刺客没杀死我,会怎么办?”夜幕里,萧烬安犹如自语。
成安被这话给问得一怔,原来殿下并不是发难自己。他稍微松了口气。
成安仰头:“会着急……然后跟雇主复命。”
刹那间萧烬安的刀反射出一片寒芒。世子的腕子转了转。
成安眯起眼睛。
在萧烬安杀意毕现的姿态里,竟福至心灵地悟出他们殿下的意思:“如果雇主是许氏,殿下平安归来,杀手并不安生,也会跟着回来——杀手就在隋王府!”
话音刚落,萧烬安已掠出南屋。
第54章
午夜。
战战兢兢打马从乱葬岗回来, 有一股绝望感席卷了狂龙。
他们追杀世子夫妇,却发现萧烬安那匹马简直不可置信地快, 不多时就脱离他们视线,像是对乱葬岗丛林无比谙熟。
紧接着,大雨下起来了。
雨水立刻冲刷干净马蹄印,抹去了最后可靠的线索。
狂龙心知纵虎归山。这萧烬安绝对不是个捡回条命,就能与他们两厢安好的角色。
所以狂龙进城以后,欲与许家大郎告知情况, 这回惹上大事了!
他还打算拿这事儿敲许大郎一笔,狂龙连说辞都想好了:
这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经此事件之后,狂龙会就休想再在上京城立足, 他想多要点钱跑路,避避风头。
当然,如果许大郎不答应,他就把许氏的金簪主动交给萧烬安,改投隋王世子, 由不得他不答应。
狂龙以为盘算得好, 不过是损失了个住处, 等萧烬安息怒忘记自己再返京, 还能守得云开月明。
他站在隋王府的角门,打着伞, 带着两名喽啰敲门。深夜未燃灯, 狂龙只敢叩门环, 而不敢发出声音,哪怕他在乱葬岗有意收敛,并没让萧烬安听到他的音色。
“砰。砰砰!”
敲门声混合在雨声里。
声音穿透稠密的雨网, 正在传进王府内部,狂龙在心中又琢磨了一遍话术。
其他参与刺杀的喽啰们,都远远地坐在隋王府所在的墙根底下,这些流氓出身的人,很不讲究,像滩烂泥般瘫坐。
隋王府的地界很少有来查夜禁的士兵经过,长弓箭矢随意摊散。
“砰砰砰!”
可能是雨声太大,狂龙敲门也有些急了,心头开始惴惴不安,总觉得今晚会出什么大事。
忽而天幕电光急闪,狂龙心脏嘭嘭直跳,心悬在嗓子眼儿时,门开了——
角门徐徐开启。
门缝先是一线,透出里头黑黢黢的人影,门缝越来越大……
门扇的左右两边完全撑开时,门里边是萧烬安森郁的轮廓,恰逢闪电再次照亮了整个黑夜,映得狂龙视野里到处都是片失真的亮色。
狂龙的眼睛与萧烬安堪堪对上。
此时他没蒙面,摘了黑布,但穿着夜行衣,他仰视,萧烬安则居高临下。
对视的片刻狂龙就已经丧失了所有底气,他向后一屁股跌坐下台阶,滚进泥水里,两只脚不停前蹬,他的人就在慢慢后退。
狂龙还想装模作样问:“你是……谁?”
绣春刀刀锋指着他,划开他衣襟。五福金簪当啷滑落,也滚进泥水里。
萧烬安唇线抿着,像是很轻的嗤笑了声。
那种丝毫不必顾虑力道的随意感,使狂龙深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都陷于对方之手。狂龙喉结猛颤。
此时萧烬安根本不必审问谁。狂龙早已不敢再耍花样,他从跌坐于泥水,改成翻身跪在雨中,整个人好像是只匍匐的王八。
狂龙拜倒求饶道:“世子殿下!小人罪该万死!请殿下看在小的上有八十小儿下有七岁老母份儿上,饶了在下一命,放过在下一马!”
他说着将五福簪子拾起,用双手捧着托举递到萧烬安眼前。
此时他改变思路,决定纵使许家大郎没给钱,也要转投隋王府世子那边了。
“这根簪子是许娘娘给小人的……”狂龙道,“许家兄妹委托小人杀殿下,小人也是拿钱办事,为生活所迫不得已得罪殿下。”
“小人愿意作证,小人愿意指控他们,小——小……”
那个“小”字的尾音,化作一口浓稠的鲜血呕出。
狂龙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身体里扎进去一把刀刃。
他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与曾经被他残害死的人对调,死亡的阴霾剧烈地蔓延开来,临死前的狂龙痛苦、嚎啕,直到声音被雷雨掩盖。
狂龙成了一具尸体,彻底没了声息。
而那毒妇的金簪,萧烬安看都没看,更遑论碰它一下。他恶心。
隋王府院墙底下蹲守的十几个流氓,不多时也被成安成美制伏。
都是些城中的渣滓,姐弟俩出手并无顾忌。即使是要他们的命,反而更有种为民除害之感。
稳定了局面以后,两人方才回世子跟前复命,各自手里提着几柄长弓,弓正是在乱葬岗密林袭击世子夫妇的那些弓,箭头正是涂了那假毒药,箭支有着微微泛绿的箭头。
成美将弓箭递上去:“殿下请看,这些弓箭皆有编号。确是军器。”
萧烬安眸光晦暗了瞬,接过弓柄,看它上头的刻印,有批次和制作它师傅的姓氏,以及它分派往哪支队伍。
许氏的兄长乃是纨绔,嫁妹之后,得了许氏资助,捐了个低阶武官。他想搞到弓箭,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朝廷对军器有着严格的管控。
为了让这场刺杀更有把握而动用军器,是违反朝廷律例,疑似谋反。恰属于锦衣卫的管辖范畴。
萧烬安在雨中甩去刀刃上面的鲜血,向后转头,恰迎上角门里一双与许崧娘肖似的眼睛。
许茁年过四十,穿一身轻甲,身形比萧宝瑞魁伟。
许茁拄着柄大刀,尽管他奋力挺直身体,做出无所畏惧的姿态,然而他嘴唇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率领府中近百名家将,还有他带来的许家子弟,就站在角门里,与萧烬安对峙。
雨幕幢幢,夜幕森森。
许茁自知漏出大破绽,绝对没有活路。
他此番也不管什么尊卑规矩,萧烬安必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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