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影艰难地为了营业再吃一口。味蕾惊喜,调羹里不是粥,是鲜花饼,只有馅儿。
他不知道饼皮哪里去了。
白照影哭酸了的口腔里,终于感到些甜。
耳边表哥的嗓音依然平稳,并不被萧烬安所激怒。
表哥的涵养总是很好,但这席话说出来,用词让人听出了悲酸:
“舍弟年幼丧母。不为庶母所喜,又被姑丈厌弃,姑母临终时,再三托付我照顾好表弟。”
“曾经立下婚约,是姑母为表弟后半生谋下出路。表弟另嫁他人,婚约虽然作废,但我的承诺不会收回。”
“我也曾经答应过表弟,”崔执简道,“若他在王府受到苛待,纵使世子不悦,我会挽救他脱离苦海。世子也许不知道此事,但这句话,如今也是作数的。”
崔执简把话摊开到明处,没有因为婚约的事忸怩,便更见心地光明,又让人挑不出错误。
只是他说了许多,茶室里更为静寂。
白照影机械般又填塞了一口食物,是油菜嫩芯。菜芯咀嚼后吞下去。菜很嫩,几乎吃不到油菜的纤维,像含着包水。
可怜白照影眼睛不灵,脑袋也哭得缺氧,白照影混混沌沌地感觉到,屋子里现在进行着一场并无硝烟的对抗。
表哥注定跟萧烬安打不起来,但表哥今天听起来,越来越强硬。
他强硬起来,萧烬安反更加冷冷淡淡:“你要作何?”
茶室那静寂的空气里,仿佛悬着若干根冰做的针。
白照影后脊发凉,紧张地,又有点害怕地,在调羹表面勾紧手指。
……他倒并不是担心,萧烬安会突然暴起杀了表哥。
因为看不见,又无法察言观色,白照影没法对情况做出准确的判断。
他直觉,凭萧烬安的性格,他下一句话会让表哥很不舒服,怎么诛心怎么来。
他又不知道表哥想怎么回击,表哥连皇帝都能劝得动,绝非任人宰割之辈。
白照影挪了挪身子,很不喜欢他俩为敌的这种感觉,手里的调羹悬着,没再进食。
表哥却砸下一句重话。
白照影勺子当啷坠进碗里。
崔执简:“——我来这趟,为带回表弟和阁下义绝。请世子成全。”
义绝与和离,是古代离婚的两种方式。
后者需要征得两方两家的同意,类似和平分手,前者则不然。
义绝,恩断义绝,夫妻之间发生了重大的伤害事故,事关性命,所以必须将两人拆开。
崔执简一直觉得萧烬安非是良人,若是表弟与世子两情相悦,他不会遗憾,也断不会心里长长久久扎着根刺。
崔执简清润的声音略微带颤:“舍弟嫁给世子,他虽然淘气了些,却完全未私德有亏,在王府并无错处,在皇宫还对世子不离不弃。”
“而据崔某知晓,舍弟被逼到跳楼,如今双目失明,世子未曾告知,便以为崔某看不出来吗?”他是顺天府推官,能胜任,靠得就是这双洞察秋毫的慧眼。
崔执简深谙朝廷律法,出手必要达成解救白照影的目的,还不会给白照影带来后续麻烦。
外人道白照影被逼跳楼,具体细节并不明晰,实际是被萧宝瑞所迫,但传闻多为萧烬安。
无论被谁所害,隋王府不是好地方。
崔执简拿义绝说事,甚至还可以定性为伤害事故立案,归属顺天府管辖范围,归他管,当即就可以用调查的名义,保护被害人带走白照影。
崔执简并没想出这个隋王府,就立刻重娶白照影进门。
他只是在城中听说,白照影被逼跳楼,那种对白照影只能深藏于心的喜爱,催促着他赶紧谋划,要救他出来,救他出来……
崔小侯爷,猝然给了白照影万无一失的脱身方法。
甚至于今晚,崔执简在世子院外面,一直备着文翰侯府的马车。
只要白照影点头,行李能全带走,财产都分割明白,绝不会让狐狐再牵扯隋王府第二回。
表哥的这份心意,比国库里的金子还真。
就在几个月以前,表哥对他承诺过,嫁得不开心,他会有一日带自己走。
现在这一天来到了,很突然。
他发现自己可以不用再装乖乖的世子妃,就可以离开大魔王过好日子了,白照影眼眶又是一阵酸楚,心里的滋味难言。
他依然看不见。
但感觉到了表哥灼灼而坚定的视线,他在看着自己,应是等一个回信。
萧烬安应该也在看着自己,也是等回信。
这两道视线,在白照影想象的加持下,越发使他如坐针毡。
白照影突然低头找调羹,伸手想抓住点东西,找不到,指尖在发颤。
第60章
白照影不知道刚才勺子掉到哪里去了。
他不知所措地摸索, 摸到的是盛海参羹的碗,小碗不大, 可是他对碗的位置没有概念。
白照影碰到了碗的边缘,向上去摸勺子,但是他不知道这个碗,在案几上放得很靠边。
白照影手指将碗给碰翻了。
碗里黏稠的小米粥流淌出来,他听到碗边缘触到案台时骨碌碌的响动,他急忙往回撤, 又担心营业失败给萧烬安丢脸。
他最后慌到伸手去托瓷碗。
双手却被另一只带着粗茧的手按在腿上,白照影不能动了。
那意料之中的汤汤水水,并没能洒自己身上。白照影凝然地微微坐直身体。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伺候在外面的侍女听见碗滚落的声音,连忙拉开门扇处理, 开门时响起声惊呼:
“世子殿下,奴婢这就去找烫伤药……”
“不必。”萧烬安沉声说了句。接着就听见侍女进门擦桌子的动静。
萧烬安像是接过棉布,把手仔细地擦拭干净。
白照影看不清萧烬安举动,就只能在脑海里想象,他一只手摁住自己, 另一只手掌心向上, 大手将米汤全部兜住。
会烫吗?
应该还是比较烫的。
刚才白照影喝海参羹时, 每喝一口就得吹上几吹。
那么烫的海参羹浇在手掌, 即使手上有层厚厚的茧子,萧烬安也绝不可能丝毫没有感觉。
白照影心房某处, 像是被萧烬安那只带着茧子的手, 轻轻拨弄了一瞬。
他无端感到困惑, 不清楚萧烬安所作所为的用意,如果只是为了演场戏给外人看,这戏未免太及时也太过火了些。
白照影身子又不由自主僵硬几分。他放在腿上的手越来越冷。
萧烬安按住他的那只手, 却是火热的。
手和手相接触的地方,温度在徐徐交换,萧烬安那只曾被箭贯穿的左手,成为白照影在黑暗中茫然的时候,和外面陌生的世界唯一的联系。
纵使知道对方是个大魔王……
纵使知道,他在骗别人也骗自己……
可是,大魔王萧烬安,那个活生生的人的温度,让他很受用。
他眼睛不灵光时,鼻子变得很敏感,白照影闻见了凛冽带着微苦的雪松气息。鼻头轻颤。
茶室因这小插曲的打断,话题中止片刻,然后又再度回到了义绝。
表哥还在等他的答复。
停顿得稍久,崔执简语气里渗出担心,似乎生怕表弟因为对萧烬安强横的顾虑,而放弃了这次机会。
崔执简又提醒说:“本朝律例保障夫妻义绝之后的人身安全,文翰侯府虽不如王府宽敞,到底有你立足之地,你不必害怕,你的舅公舅母也在等你回家。”
白照影的手变得更冷了。
而萧烬安的带着厚茧还有纱布的手掌心,在白照影双手之上,皮肤渗汗,微微收紧。
白照影竟感觉到了萧烬安的手在颤抖。
他不清楚那种情绪的来源,也许萧烬安要突然变坏。
他一边害怕自己和表哥,被萧烬安人格反复时所伤害,另一边又感觉到对方现在透出种,深深的苦恼和不安。
他等着萧烬安说诛心的话,或者阻止自己走。
可萧烬安唯独今晚遇到崔执简时,什么都没多说,倒像是在等待。
侍女在外头禀道:“小侯爷的马车停到世子院门口了,马车有些宽阔,绸缎铺子送样品的货车开不进来。小侯爷可否下令给挪上一挪?”
“绸缎铺子?”是许氏害他表弟的那座铺面,当初绸料里给他暗藏夹带,崔执简微挑起眉梢,声音不大问白照影,“你真开成了那家铺子?”
那铺子是萧烬安投资给他开的。
钥匙还在白照影的北屋,就在床头挂着,跟他在夜市买的那堆小玩意儿一起。
白照影忽然便觉得,自己跟这座世子院,有无形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不好一走了之。
手背正在被萧烬安越发湿黏的手掌碰触到。
白照影心头窒闷片刻,身子向前探了探,案台已经收拾干净了,他凑过去坐回了原位。
他语气真诚地跟崔执简分享,稍稍冲淡哭过整个下午的悲色。
莫名的,说着说着话,音调也扬起了许多分,白照影恢复了六七成的活跃:
“对。表哥。我还在店里主推了许多新花样,可好看了。我保证上京城哪家店都没有这种货色,你待会儿挑几样拿回去,给舅舅舅妈也拿些。”
他手上,萧烬安的手掌颤动。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萧烬安深邃的眼睛里,忽然闪烁出狂喜。
白照影被手上动静牵得晃了晃神,就听得崔执简话音带颤,不可思议地问:
“你,不想走?”
白照影说不出自己什么意思,他感激崔执简的谋划,不想辜负崔执简的好意。
但,又觉现在,也不适合离开。
也许他直觉判定了时机未到,而白照影选择相信直觉。
他温和地给两人拉架。
萧烬安要顺毛哄,不能直言,表哥能讲通道理,比较好劝。
他又哆嗦着找到调羹,慢慢的,慢慢伸到半空,也不知道是否递到了萧烬安跟前。
他道了声“好饿”,想让大魔王再配合对戏,手中调羹的重量马上压下来,立刻又被填上了什么东西。
他还来不及品尝,竟莫名感觉到旁边那个大魔王,动作竟有种他形容不出来的利落。
白照影凝然。
勺子递进口中,又是甜甜的鲜花馅儿。
他咀嚼几口,咽下去对表哥道:“是外头的传闻有误吗?我不是被世子推下楼的。世子确实没保护好我,表哥不要生气,待会儿多挑点店里的东西,我拿这些缎子当作殿下的赔礼。”
补贴娘家人可以有。白照影得意。
茶室似乎要剑拔弩张的局面,就在白照影分化应对之下,轻轻揭过了“义绝”这个话题。
***
崔执简空荡荡的马车,走的时候,带走了整车的绸缎。
这些东西又名,“世子殿下的赔礼”。
古代的优质锦缎能当金子交换,世子萧烬安虽冷着一张脸,他家成安成美往外搬缎子,不停地搬,不停地搬……好像不要钱。
负责赶车的车夫惊呆了,家仆也是万万没想到。
来之前,小侯爷吩咐说让他们等待运东西,大伙都以为运的应该是狐狐小少爷的东西。
结果小少爷的行李半件没带走,小侯爷您这是要开绸缎铺子吗,来隋王府进货的???
文翰侯府的家仆边搬运边估算,少说这笔也得几千两,越搬他们越没底,但不搬还不行。
崔家家仆们奇怪的是:
收绸缎的自家崔小侯爷,可他神色却显得有些黯然,笼着袖子,若有所思般唇线抿起。
而破大财的隔壁的萧小王爷,胸膛挺得板正,宛如斗赢了的大公鸡。
崔家家仆们惶悚,深深地不明就里,决定这趟回去以后,还是赶紧告知老侯爷,让小侯爷今后别跟小王爷玩了,有点可怕。
崔府跟隋王府距离太近了。不必要急着走,马车载着大批量绸缎,缓缓徐行。
崔执简人就在马车之中,目光收敛,望着车厢内不知道某处,觉得今天这件事,既有欣慰也有心酸,又敏锐地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
……狐狐若是深爱他,必不可能迟疑了这么久,他有犹豫。
若是不爱他,嫁得受了委屈,又怎会替萧烬安说话呢?
沉重的马车骨碌骨碌地返回崔府。
马车的背影逐渐消失于街面。
隋王府世子院门外。
世子萧烬安刚在崔执简那边扬眉吐气,他送走了崔执简,世子脚步轻飘,满心欢喜,感觉脚下像踩着朵筋斗云。
世子妃瞧不见世子的仪态和满身喜色,捱到这会儿,方才又泛起满心劳累。世子妃眼睫微垂。
从门口回北屋这段路,又要过许多门槛和台阶。
出门时,是茸茸搀扶白照影到门口的。
要往回返时,萧烬安目光示意茸茸退开,在白照影找手借力时,恰当又不失自然地,将手垫在白照影柔软的掌心底下。
白照影察觉到了,手掌在萧烬安掌中蜷起,被茧子硌得痒。以为可能崔家谁还没走,或者表哥还有后续调查的可能,萧烬安还要做戏。
萧烬安扶着他很稳。
比茸茸稳得多,萧烬安的手掌很有力。
然而用的是左手,白照影摸到了纱布,到底是觉得那块伤不适合触碰。
白照影提醒:“换一只手吧。”
萧烬安却道:“我会治好你。”
“……”
怎么也不知迎面就撞上了这句话,话来得很突然,用语并不华丽,简短且实在,确实这句话,也比什么话都让白照影更想听。
遑论真假,白照影嗯了声,哭腔又冒出来。
却把萧烬安给疼得五脏六腑都宛如错位。
他心中早已把那女医忍冬,天南海北地搜寻过无数遍。
萧烬安压下那点儿怜爱,故意卖惨:“就这只。”
果然白照影只敢抓他的指端,重伤的掌心碰都没碰,使萧烬安美得满心犹如炸开了烟花,又合理地自责,他世子妃对他偶尔冷淡,也许是因为他实在表现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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