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烬安面沉似水,心里已把世子院的围墙加高了几分。
他语气沉下去,非要跟崔执简较劲,崔执简喊了十几年的狐狐,自己喊三声就不让了……
赌气喊了第四声:“狐狐。”
他那个表哥比狐狸还狡猾,每次来家里,都闹得老不愉快。偏偏还走得是道貌岸然的路线,倒是总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就闹。
“狐狐,狐狐,好狐狐!”
第五声、第六声,第七八九十声……
萧烬安也不知怎么了,控制不住接连又唤了十几声白照影的小名儿。
他越叫,越想得到白照影的许可和反馈,想跟崔执简得到同等待遇,他觉得这是身为夫君再合理不过的要求。
却坐实了白照影的猜想,认为萧烬安就是跟前世的某些人一样,在拿自己的小名取乐。
前世的白照影,尚且还能跟那些讨厌鬼分辨几句。
这辈子对上萧烬安,他辩也辩不过,打架就更别提了,还得照顾好萧烬安的情绪。
但他毕竟不如以前对大魔王畏惧如斯,虽不敢反抗,到底敢表现出不欢喜,甚至是越想越委屈,又觉得萧烬安欺负人。
连同刚才他推自己表哥的账一起算上,白照影不想睬他,嘴角控制不住越发下撇,接着鼻尖颤抖,遮眼纱底下遮不住的脸颊全憋红了。
白照影忍不住哭了出来。
“不要唤了,你出去……”
可怎么因为这种小事会哭呢?
萧烬安不能理解。但见白照影哭腔正浓,登时就从赌气变成手足无措,此时与崔执简争个高下已不重要了。
他颇为慌忙地探身,但白照影看不见。
他坐在床边,两人并排,白照影却往床那头躲了躲,像是坐都不愿意一起坐着:“出去,出去!说好无事不必相见的,你还在我房里做什么?”
白照影哭着哭着,脾气上来,这时竟推了一把大魔王。
力度不大,猫爪子挠似的,因看不见,指端虚按在萧烬安胸膛上,萧烬安呼吸浊重几分。
大魔王身体在床面侧动,白照影无法读出萧烬安视线里的关切紧张,听到变沉的呼吸声,还以为大魔王在生气,遂收住哭声往床里躲,双脚向上一缩。
突然,他后脑撞上架子床里头放东西的横木。
砰的一声!
木架发出嗡嗡声响,木架上头摆着的小玩意儿纷纷坠落。
白照影根本看不见从后向前,摔到他身上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东西:陶泥小猫?草编蚂蚱?又或者是他买的香木手串还是千龟扇……
那稀里哗啦的物件全砸中脑袋。下雨似的。
白照影狼狈极了。
萧烬安怕他受伤连忙伸手相护,却让白照影以为要被伤害捂住了头。
这一番惊吓之后,白照影宛如惊弓之鸟,目不能视、到处是未知的恐惧,将他再度包围。
白照影脸埋进膝盖里,边哭边揉眼睛。
他甚至都打算,再也不伺候萧烬安这个混蛋,任务都不要做了,当什么世子妃,还是逃跑当小瞎子去吧,可是小瞎子又能跑到哪里……
小瞎子哪里都去不了。
白照影遮眼纱湿了大片。
轻容纱吸水透气,但毕竟也是层料子。
他隔着布料揉眼睛,倏然间,感觉到右眼眼球表面一阵针扎般的剧痛!
白照影紧紧地闭起眼睛,捂着眼喊疼。
兴许是揉眼时,睫毛尖正好直戳到眼睛上,因为那道遮眼纱盖着,他弄不出那根睫毛,双手去扒遮眼纱,勒得下不来,摸索着向后寻找流苏,却误将活扣拉成了死扣。
白照影又陷入了绝望。
小瞎子什么也干不了。
他气得单薄的后背在颤,双肩耸动。
他痴然地边扯遮眼纱瘫坐在床面,右眼火辣辣地疼。
白照影茫然地张张嘴,唇片翕动,根本说不出话。
萧烬安则实在心疼,瞧他的样子,五脏六腑像是搅碎了。
早知道能话赶话,最后牵动白照影的伤心事,萧烬安恨不得退回方才,狠狠给自己两拳。
事到如今,他也顾不得别的,当然是哄人要紧。
但是他也不是个哄人的熟手,见白照影无助,就只好手掌轻拍拍白照影的手背,先跟他释放个信号,然后手臂再缓缓穿过白照影肋下,把白照影扎实地抱住。像勾过来个精致娃娃。
另一只手托起他的后脑,去解遮眼纱。
萧烬安贴在他耳边,耐心安抚,缓缓拍打白照影的后背,让人从惊惶变得平静,皮肤隔着衣服相贴时,他们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温度。
萧烬安公服上面的飞鱼锦绣有点硌,挨得太近,身上雪松气息没那么冷。
白照影根本不清楚外面是个什么环境,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一堵,有香味的墙包围着。
他天生依赖活物带来的生命力,其实前世,是很喜欢跟家人亲近的。
可他又不敢全心全意依赖萧烬安。
纵使现在被萧烬安安慰着,有点舒服,他喜欢萧烬安的体温,还有萧烬安搁在后脑勺,正稳稳托着自己的手。
白照影心头毛绒绒一动。逐渐收起哭腔,鼻子抽了抽。
萧烬安则是见到白照影平静下来,这才对北屋外候着的侍女令道:“去准备热水和巾帕。”
他要给世子妃好好清洗眼睛。
“别动。我来处理,一会儿就好了。”
……
***
处理那根误入白照影眼眶的睫毛,耗时许久,白照影眼睛被它蜇得,跟小兔子似的。
萧烬安用软巾蘸水,扒开白照影眼睑,着实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些工夫,方才把睫毛拨出。
做完这件事,萧烬安简单地收拾床褥,他把那些掉在床面的小物件,又都摆回木架,归置得整整齐齐。
屋里白照影疲倦一整天,连忙生意带玩耍,他折腾不停,这会儿又哭累了,说想要就寝。
萧烬安自是无奈地微微摇头。
亲自端起木盆带走软巾,临出门前,回望了白照影一眼,见他其实睡相不太安稳,两只雪白的手,指骨攥住被沿,攥得还紧紧的。
萧烬安不愿逼得他太紧,既然还没能走出对自己的介怀,那就再给他些时间,今晚这张床,自己也还是可以不住。
安顿好白照影躺下,萧烬安打开北屋的房门,秋风迎面。
他面向屋外时,倏然神色凛冽,眉间浮起一股杀伐气。
即使端着盆子,肩膀还搭着毛巾,是个不伦不类的居家造型,并不能掩去他突然间恨意丛生。
他冷冰冰地唤来庭院一角,随时听候调遣的成安,道:
“告诉薛明,对萧宝瑞收线了。”
成安立刻消失于夜色。
第64章
到后半夜, 天将亮未亮时,世子院的大门门缝打开一线。门吱呀一声。
门房将人放进去, 进来的是成安,还有薛明。薛明穿得是便装。
两人都是高手,脚步踏月无声,来到南屋跟前。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个浑身酒气,鼻翼底下,还压着颗花生豆那么大黑痦子的年轻纨绔。
为什么需要架着这人?
因为这纨绔胆小。
纨绔与隋王世子合作, 知晓隋王世子任职锦衣卫,更从萧宝瑞口中,得知他的嫡兄长,是位心狠手辣阴晴无定的角色。
所以这纨绔少年, 早在进世子院以前就吓破了胆。
两股战战,只能由薛明跟成安架着见世子。
“拜……拜拜,拜见世子爷。”
纨绔的声音打着哆嗦,几乎是趴在南屋的地毯,伏跪一抬眼, 看见萧烬安的织金靴尖, 他被那金芒刺得躲开了视线。
萧烬安坐在南屋外屋的太师椅, 手边有个茶盏。
阴影几乎将纨绔整个罩住, 纨绔把头压得更低,听见萧烬安拨弄茶盏的杯盖, 是很轻微的陶瓷碰击的声音, 却撞得人神魂都在发颤。
头顶上的人问道:“他输给你多少钱?”
问得是萧宝瑞。
被隋王和许氏, 双双护到京郊庄园,躲避自己报复的萧宝瑞。
纨绔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回答:
“遵遵遵……遵照世子爷吩咐,我们找到京郊庄子上去, 刚开始不敢大玩,就赌三两五两的,也让二公子赢,二公子也有输,有一回……”
他目光抬起。
见萧烬安眉心微皱。
隋王府世子模样远比萧宝瑞英俊,但只变化不大的一个表情,就足以令人毛孔渗冷。
纨绔连忙截断所有无用的话头:“——他输给我等十万两!打下十万两的欠条!!!”
寂静里,成安跟薛明轻轻抽气。
虽是早就知晓,这位隋王府二公子,是个做事极不着调的荒唐鬼。
但到底谁也没能提前预想到,萧宝瑞竟能在短短几天,赔出去个天文数字。
恐怕许氏跟隋王放他出府时,也都不知晓这败家子能量如此非凡。
萧烬安垂眸望杯盏里自己的影子,淡声说:“许氏呢?”
“小人没动用那些个长舌妇人,亲自出马,许氏并不认得小人。”纨绔边说话边邀功,这也能理解,负责设局的人少,过后分打赏钱分得就多,纨绔道,“小人亲自扮成个妇人……”
萧烬安微微凝目。
成安跟薛明也都哑然。
只见那纨绔夸张兮兮挑起个兰花指,形貌姿态,还真有点像是个喜欢说长道短的婆子。
纨绔那枚黑痦子,跟随说话抖动,十分引人注意:“草民给殿下说得那种赚红利的方法,取了个名字叫‘福禄券’。”
“许氏刚给萧宝瑞掏了十万两银子,以为儿子在京郊住得不美,贴补零用,修缮房屋。”
“她正有亏空时,草民方才改头换面出现,跟许氏宣传,买福禄券保本获息,能钱生钱。”
“那许氏自然是心旌动摇。”
纨绔顿了顿又说:“小人在这儿怕她不信,还使了一计,让我们这些参与此事的兄弟伙,家里的妇人齐上阵,扮作在汇丰钱庄排队买限量的福禄券。那许氏果然更加动心。”
“许氏托我收购大量的福禄券,越多越好。”
纨绔讲到这儿,脸上露出很惊诧的表情,哑声说:“有谁能想到那许氏这么趁钱,她一出手就是十二万两,受益人写得还全是萧宝瑞的名字,简直没见过对儿子这么下作的娘……”
那纨绔表达的意思,等同于慈母多败儿,只是用词用得不雅。
像这种市井流民,做起事来得用,不容易被人发现,鬼主意还挺多。
萧烬安目前并没有什么光明正大的支持者,所以这类人,能为他所用的,他也会用。
那纨绔汇报完欣喜地拍马,在萧烬安脚边抬眼:“世子殿下,您可知晓,这里外里加起来,得有二十二万两银子。那可是二十二万两啊!”
彼时大虞朝廷,给北部边关将士们的军饷,也就是几十万两银子。
可见隋王府虽然没落,家资却极殷实。
那纨绔连忙提前澄清:“世子交代的差事,我等纵使看见这些大钱,也万不敢私自吞没。”
纨绔把借据等一并奉上,二十二万两移交萧烬安。
而萧烬安拨弄杯盖的眸光,却辨不出多少欣喜。
使得那纨绔眼珠缓缓转动,心里越发没底起来。
“殿下?”纨绔问道。
两万两银票飘在他眼前。
纨绔低垂视线,瞳孔瞬间亮起,眼眶都睁圆了。
他知是殿下的赏赐,几万两,好大手笔。
纨绔双手颤抖着要去触摸银票。
头顶上有话传来,纨绔的动作停顿。
他战战兢兢地听萧烬安冷漠地将自己拆穿,洞彻细微,并且丝毫不留情面:
“——今后若城中有谁,拿福禄券当营生,坑害其他人,我要你头。”
纨绔身体顿时一僵。
接着脖颈后面发凉,感觉随时有把绣春刀,要对着他脑袋瓜子斩下。
这时方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在言语里所漏出来的破绽:他既联合了钱庄,又拿自家婆娘当托儿,阵仗摆那么大,骗过许氏一人,也肯定会骗到上京城其他百姓,他也确实……
纨绔伏跪在地,半点私心也不敢藏了:“小人万死!小人万死!”
“小人这就去退回所有福禄券的本钱,小人不敢再沾这种钱了!”
纨绔磕头如捣蒜,把南屋地毯磕得咚咚响。
他这边认罪,暗地里,薛明和成安震惊。
若非殿下指出,他两个并未想到,还有城中其他百姓,可能被这种骗术所惑。
许氏可能丢个几十万两,并不算家财尽失。可普通民家几十两都是毕生积蓄,千万不能给这些渣滓们骗走了。
殿下那声“只要见到有这种骗局,就要他头”,不仅截住了此人的贪心,恐怕从此以后,这纨绔小子,还要化身成为上京城的反诈急先锋——因为殿下真的会要他头。
薛明跟成安皆是松了一口气。
那纨绔屁滚尿流又被两人架着滚蛋了,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惨,他早已汗湿夹衣,面无人色。
……
薛明走后,萧烬安也没看这二十万两银子。
他爱妻的双眼,母妃的性命,和他在这座王府吃过的苦,绝不是这二十万两能够弥补的。
报复只不过是个开始而已。
萧烬安且按下这端的思绪,外头晨曦渐明,又是应该入北镇抚司当值的一日。
他理了理衣袍,站在院子里。
院内已经有了清秋的寒气,晨起时分,树叶草尖儿上都挂着层露水,亮亮晶晶。
昨天那若干只小鸭子,可能还没跟白照影玩够。
它们跟鸭妈妈,暂时都住在世子院院墙的一角,在鸭妈妈的带领下,全乖巧地抱团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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