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照影又不太懂。
又有点怕——希望大魔王不会干坏事。
他耳朵里, 犹有刚才萧烬安说话时, 毛茸茸的触感,雪松气息浮动。
白照影轻轻吸了口气,身边没有了熟悉的温度, 纵使被告知这里很安全,他还是警惕着。
竖起耳朵,左听听,右听听:
“常平仓的粮食涨价了……”
“那个隋王府的混蛋二公子,竟赌输了十万两!”
“这王八蛋要能把钱用在正道上,解朝廷燃眉之急,何至于声望楼楼主,还要开此义演平台筹集善款做军费呢?”
“楼主高义,为百姓不至于过紧日子,帮朝廷度这场难关,组织名角也费不少工夫吧?”
白照影还是有点紧张地扶稳杯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心里还是想问,这常平仓是个啥?
自己来观看表演,待会儿也要捐点钱的,他现在手头有点钱,要不要跟大魔王商量?
上辈子他没亲临过慈善演出,但他在电视上见过,参与慈善义演之后捐款的爸爸。
他思绪乱飘时,场内一声锣响,有个管事致辞兼报幕。
今日说书场讲得全是战争段子,《霸王别姬》《火烧赤壁》《大破天门阵》《枪挑小梁王》……
说书的人开始说起来,声音抑扬顿挫。
没说几句,就将白照影注意力勾过去,不再乱想了。
这跟前世听广播剧还不相同,说书先生道具极简,却能用各种手法,表现出不同的战争场景,这更能考验说书者的功力。
尤其令白照影印象最深刻的是,说书人讲《霸王别姬》这一折。
在表现西楚霸王力能扛鼎时,书中角色本该“大喝一声”,说书人却是知晓,断然喊不出这种威力,于是便竭力铺垫,深深吸气,惊堂木一拍,只作势并不出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照影深深体会到了想象的魅力。
他坐在包厢听了几折,周围无人打扰。
渐渐地,白照影忘记了,自己还处在一个较为陌生的环境。
他从只敢抱着杯子,缩成一团独坐,变成探询地摸摸索索,寻找果盘在哪里,想给自己剥个水果。边吃边听。
白照影探到果盘所在的位置。
摸见硬硬的壳,微黏,他还闻见股有点发甜头的焦香味道,是栗子。
白照影咬开颗栗子,草率地剥了剥,栗子仁被他放进口里,质地沙甜软糯。
他品尝着香甜的栗子,又怕栗子壳掉下去,就放在手掌心握着,然后探寻桌子所在的位置,将壳放在桌上的角落。
这一连串动作,他因看不见,故而做得比较磨蹭。
而下一场说书却迟迟没有到来。
白照影有点疑惑,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声望楼场地内,好像其他客人也不清楚缘故,场馆里渐渐起了百姓议论时的喧哗声。
然后那喧哗声,在另一道鸣锣声响起后中止,嗡——
锣声使白照影耳鼓受到刺激,他双耳刺痛。
还以为是另一位说书先生闪亮登场,稍有期待,听到的却是个年轻人的声音,底气并不浑厚,那嗓音他很耳熟。
“诸位今日齐聚于此,共同为大同边关筹集善款,乃是莫大义举,某身为读书子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本不该多说什么。”
白照影仔细回忆,很熟。
那声音又响起来了:
“——可如果大家的捐款,捐得越多,越会让诸位的血汗钱付诸东流,那是否还有捐款的意义呢?”
他是谁……
脑袋宛如被针扎中。
楼中亦是默然片刻,却并未因为临时中断募捐义演,而对来者有任何不愤。
白照影猜测,声望楼必是有许多人认得他,这人估计有不小的声名。
沉默片刻有人问道:
“——白二公子,您的意思难道说,是声望楼的楼主贪赃了善款?我等受了他的蒙骗!”
话音既出,楼中哗然。
瞬时有人给声望楼楼主打抱不平,也有人义愤填膺,也有人报以怀疑,楼中又是一阵如浪潮般的议论声。
而白照影的思绪,犹如断触的开关重连。
他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又想起了自己在哪儿:
——他竟误闯了白兮然的事业线!
《宅斗之庶子欲孽》,主线就是白兮然征服七皇子,帮助七皇子登基当皇后。
其中有一个环节,他隐约在听书时听过,和现在情况相似。
是白兮然趁着战事时,推举七皇子的亲信当抗敌主将,替换了原来的将官,使七皇子得到了一定的军事实力。
这段详情他已不记得了。
但明确清楚,它是白兮然的高光时刻,也是主角攻受,越发钟情于彼此的契机。
白照影不喜欢白兮然。
白兮然想必更厌烦自己。
既相看两相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自保的能力尚无,还是应该距离主角受,还有主线剧情越远越好,捐款的事可以找人代做。
白照影一瞬间没了聆听节目的雅兴。
可是他也没法起身就走,他看不见,更何况他还被萧烬安叮嘱,就在原位等着,不要到处乱跑。
他有点无所适从地收起手掌,指头攒动,感觉有道无形的视线,如利锥般朝他直刺过来,于是更加不安地在座位挪了几挪。
不是说周围有盆栽遮挡吗,到底有没有……
白照影依旧在心里打鼓。
白兮然那头,声音郑重地解释道:“非也。楼主高义,自声望楼建成以来,每逢大灾大事,总是楼主牵头各方施以援手,某不是质疑楼主的品格,只是想引导诸位思考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有人说。
白兮然:“捐款捐物,是否能改变大同的战局?”
“如果问题根本就没有出在钱,岂不是南辕北辙,捐款再多也没有用!”
“这……”
能来到这儿入座的百姓,皆怀着一颗公心,想着利国救民,倒是没人能想到这儿。
白兮然在上京公子榜榜上有名。
他的话,当然能引起四座一阵沉默。
台下问道:“白二公子,您可是收到了什么准确的情报?”
既然有人捧场,白兮然声音扬起三分,利得有些刺耳:“大同守将程岳,此人年过半百,早已苍苍老迈,他对待瓦剌的打法,还停留在坚壁清野、加固防御,坚守不出这老一套……”
“敌将罗戈王子,正当茂年,身上既积攒了前人的对敌经验,又常有新颖之举。所以罗戈进步而朝廷止步不前,程岳屡次军事行动都被预知。这不是早已经被人摸透了吗?”
“与其捐款捐物投无底洞,不如更换更得用的将领,重新安排跟瓦剌的作战方略,我建议换将!”
随着白兮然的话音,楼中渐渐有人附和,嗓音能让白照影听见。
程岳那几场败仗实在窝囊……
另一种思考的角度,让越来越多的宾客被白兮然触动。
这些人不乏城中士绅,儒生士子,还有休沐日身着常服欣赏演出的官员,自是有些影响力的观众,才能在今日进来这座声望楼。
经白兮然的鼓动,舆论就这样起来了:
“白二公子所言有些道理。”
“诸君,我还听说老程岳闭城以后,想另出一支奇兵,沿水源偷袭罗戈王子的后方队伍,结果又被罗戈王子料中,反在水源地,提前设下埋伏。”
“罗戈没折损一兵一卒,我军却没能动一刀一剑,死伤近千,确实阻止兵败不在于捐款。”
“某也支持换将。”
“换将!换将!”
声望楼从不回避百姓参与国事。
但也不乏空有一腔热情,但没有什么主意之辈,容易在此被煽动蛊惑,以为在后方多发表几声议论,就能够左右前线战局。
白兮然选这个地方选得好,时机也很恰当。
他这等于是楼主搭台他唱戏,借了楼主募捐义演的声势,手段甚是了得。
“我等这就去写万民书!是大虞人的,跟我往上头按血手印,咱们呈递到圣上跟前!!!”
“白二公子提议救国救民,二公子可有推荐的将官人选,我等一并写在万民书上。”
“……"
舆论更加起来了。
纷繁嘈杂声越发震耳,显出股怪异的热血。
甚至还有些更激进的年轻人,三五成群,大声叫嚣,要闹到程府施加压力,逼迫老程岳让位贤能。
白照影听觉敏感,此刻不得不趴在桌子,方才能让耳朵稍微好受几分。
他因为对白兮然心怀芥蒂,没有被当下的场面感召。
这本书中的军事剧情,白照影也并不熟悉。
白兮然和七皇子想换的人,是否比现在这个将军强,程岳是不是真有做错,他一概不知。
白照影不愿胡乱评论。
他趴在包厢里,沉默得更久,边趴着边想,萧烬安怎得跟那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怎么还没有回来?怎么还不带自己走?
他不想参与主角受这场戏份了,不要当群演。
“……”
可他沉默中,觉察到方才锥子般凌厉的视线,似乎并没有放过自己。
白照影不明周围情况,瞬时如芒在背。
他警惕地坐起身,竖着耳朵扭头探听了一圈,可眼前一片漆黑茫然。
白照影小心地吸了口气。
而这时候,有个惊喜到虚伪的声音,突然将他叫住:“兄长!”
白照影抬头,蓦地浑身僵硬,遮眼纱的流苏,拂过他的手边。
此时白兮然正春风得意,事情正按自己的计划一步步展开,并且还要让他再搂草打兔子,顺便再将白照影回门那天落他面子的事情,当众报复回来。
这是天意。
白兮然早就发现了白照影。
如今他脸上越发满含笑意,故意装作不知跟诧异,一句句话,往危险的话题上引,往白照影心尖上戳:
“兄长是隋王府世子妃,隋王府有泼天富贵,兄长怎生来看义演?兄长眼睛是怎么了?”
果然我不来就山,山自来就我,白兮然不会放过自己。
白照影眉头深深拧紧。
话音刚落,便有愤青起身大怒,厉喝道:
“世子妃?是隋王府的人!”
“隋王府长子嚣张,次子骄奢,边关战事大起,却豪掷万金狂赌,隋王府上的世子妃,怎还有脸来这募捐现场!”
第69章
隋王府二公子豪赌, 恰赶上大同兵败,其实本是两件并不相干的事情。
仅仅是因为巧合, 放大了萧宝瑞的过错。
可同时,却也让白兮然引白照影,深深陷进了漩涡。
白兮然暗中勾起抹冷笑。
白照影回门之后,数月以来,他一直以为嫡兄当日敢朝他索要发簪子,是嫁给隋王世子, 觉得能借萧烬安的势。
狐假虎威,纵使当时落于白照影下风,白兮然也没把白照影看在眼里,仍是那段呆木头。
今日萧烬安不在身边。
他站在声望楼万众瞩目的核心, 对面只有白照影一人。
且看谁能来救这死瞎子……
心里狠毒,白兮然嘴上却越发回护,白兮然佯怒道:
“休要这样诋毁我兄长,兄长嫁进隋王府,然而毕竟不是世子, 也不是二公子, 自然是与此事无关。”
他公开维护白照影, 反而让自己的形象更为磊落几分。
便有白兮然的拥趸者道:“可惜, 白二公子如此高义,令兄长却嫁入隋王府与狼共舞。”
“彼时上京城里皆知, 世子求娶的是白二公子, 怎到最后出嫁的却是白大公子?”
换将的舆论造完。
场面不多时, 就改成了追溯那桩婚事。
白家也算上京名门,白家的热闹,身边人的热闹, 比说书好听,众宾客全当余兴节目,关注得津津有味。
白兮然等得就是这声问。
他故意面露难色:“这——”
仿佛刚才站在声望楼义演舞台正中,侃侃而谈的人已不是自己。
白兮然目光躲闪,凤眼眸光流转,张了张口,似乎想说又不能说。
于是更加能引起台下众人的好奇。
有人急迫道:“白二公子?怎么了这是?”
白兮然怎能轻易就范,做足了期期艾艾的戏码。
他成功吊起了声望楼围观众人,满腹的好奇心肠,使台下众人都跟听说书似的,各个伸长了脖子。
直到有一人大声说:“白二公子为国为民着想,实乃我辈楷模!若是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受委屈的事,我们也不答应。”
“白二公子就不要卖关子了,大伙儿这也是担心你啊……”
白兮然这才带着遗憾惋惜,小声说:“罢了,家门不幸,人各有志而已。”
声望楼内,白照影揪起的心,更加缩成了一团。
仿佛瞬间有若干把刀子似的目光,齐齐戳向自己,白照影抿紧嘴唇。
白兮然为难的语气更甚。
他的表现,引来楼中其他围观者猜测道:
“——难道是白照影,想要攀附权贵,主动嫁进隋王府的吗???”
白照影怔然。
周围刀子般的目光,似乎更锋利了。
原来白兮然要做的,竟是件颠倒黑白的事!
白兮然设计坑害嫡兄长替嫁,现在却要把真相,扭曲成是自己贪图名利,顶替了他世子妃的位置,跟萧烬安成亲。
可惜当初太仁慈,顾念他是主角受,回门那天,只是要回发簪,并没再当众揭发他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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