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绩效表上的字多如繁星
当天下午,葛洛莉娅突然在群里@所有人,“今天给同学们准备了奶茶,各种甜度都有,请大家到自己楼层的茶水间认领哦!”
谢可颂中午已经喝过一杯了,没去拿。徐稚倒跑得快,一去一回又给谢可颂带了杯一点点抹茶加冰淇淋,超大杯。
领导优秀,下属也会忍不住多帮忙做点事,反过来也一样。柳青山的指示谢可颂消化得很好,她用得顺手,甚至匀了一部分自己的工作给他。
专注工作时人就懒得起来倒水,就连上厕所都得憋一小时才舍得离开座位。
傍晚五点,谢可颂捏着手里空空如也的一点点,心想糟糕,茶多酚超标,今晚注定睁眼到天亮。
夜幕降临,办公楼像一个透亮而复杂的玻璃展示橱窗,员工是模特,穿着光鲜地在里面跑来跑去。
九点,人陆陆续续走空,楼层内剩下谢可颂他们三个。
“哦!”柳青山猛拍额头,“我要先回去,我今天早上出来忘记给富贵添狗粮了。”富贵是柳青山养的小柯基。
展游正读一份尽职调查,戴着眼镜,随口问:“还差多少?”
“快了,你先看着,我到家再更新一版。”柳青山嘱咐谢可颂,“小谢,刚刚说的地方,改完了就好了,你回家吧。”
谢可颂几秒没出声,鼠标咔嗒,保存发送一条龙,回复柳青山:“已改完,发你了。”
柳青山愣了愣,掏出手机给谢可颂一连发了十几个大拇指emoji。
柳青山不是那种会给自己的失误找借口的人。直到现在,事情差不多解决了,她才一边收拾包,一边跟展游吐槽:“我新来的那个助理,真的干什么什么不行,还觉得自己挺能耐,你就不能……”
“我不能把他开掉。”展游滑动屏幕,“他是我们某位投资人的儿子。”
柳青山哀嚎:“好吧!可怜的我!”
“行了,”展游关闭文档,脱眼镜,“我把他换到我手底下。”
“可怜的老板!”柳青山眉开眼笑,“我走了,拜拜!”
柳青山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谢可颂休息五分钟。
笔记本电脑合上,谢可颂的视线再无阻碍,越过矮矮的隔板,落到展游脸上。目光会瘙痒,展游眉目一转,用眼睛捉住谢可颂。
“怎么了?”展游轻轻吐字。
“……没什么。”谢可颂说。
“嗯。”
展游讲完,舒适地靠进人体工学椅中,自在得像躺在自家卧室的懒人沙发上。
不过展游可能真的把公司当家。他先前甚至去公司健身房冲了澡,平日里乱翘的头发服帖地垂下,看起来简直如同一位被困在办公楼里的现代版长发公主。
谢可颂不太管别人闲事,还是忍不住问展游:“你不走吗?”
“我还在倒时差。”展游伸了个懒腰,“只是这几天凌晨都有会,伦敦那边的,没倒过来。”
“哦。”谢可颂没什么要说的,重新打开笔记本电脑,奋笔疾书。
过十分钟,二人面前鸣起一道熟悉的“叮铃铃”,公司中台系统专用提示音。
谢可颂毫不惊讶地关掉弹窗,听对面展游低声念道:“您有一条强提醒通知,请于今晚24点前完成您的OKR表格及360环评……”
OKR,目标与关键成果管理法,一种自我评价表格;360环评,给工作环节中的上下游同事评分。两者都计入公司的绩效考核,两个月一次。
展游团队驻yth总部办公,被编入公司系统中,照样要写绩效表。
展游这辈子哪里写过绩效表,他点开表格从头到尾浏览一遍,几乎立马就明白过来,这东西写了也没人看。
重资产行业,不管考核多花里胡哨,最终跟员工薪酬挂钩的只有业绩。
展游不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浪费精力,可毕竟年纪在那里,对冗杂繁复的形式主义怀有一种不支持也不反对的态度。
他一手转着电容笔,一手托着下巴,借着屏幕的遮挡偷偷观察谢可颂,发现对方正不加思考地狂摁复制黏贴。
展游不怀好意地牵起嘴角,搬着电脑坐到谢可颂身边。
“小谢,给我抄抄。”展游明目张胆道。
谢可颂没想到有朝一日领导会抄他绩效表,懵懵的:“啊?”
“OKR和环评。”展游说,“你是不是有模板?”
谢可颂:“嗯……”
又不是小学生抄作业,一个要抄,一个不让,还得在桌上画条三八线才能罢休。谢可颂心里犯嘀咕,照旧把范例发给展游。
展游表示感谢,问谢可颂困不困,要不要给他买一杯咖啡。
谢可颂身体疲惫心更累,脑子却因茶多酚的作用异常清醒。他连忙道:“不用,你快写吧。”
展游和谢可颂不一样,他上面只有柏继臣,下面也就三个人,车轱辘话几句改改就完了。但谢可颂上游下游一共二十多个人,每人都得给写篇小作文,键盘快搓出火。
展游花半小时搞定,点击提交,电脑右下角弹出窗口,第二天要用的文档已经完整地躺在收件箱里。
柳青山给展游打电话报备,展游瞥一眼谢可颂忙碌的模样,走到办公室外,接通后劈头盖脸地问:“你绩效表填了吗?”
柳青山云里雾里:“什么东西?”
展游:“你登录公司中台系统看看。”
柳青山正跟富贵玩呢,她收到消息通知,久久无言,最后憋出一句:“老板,我干了什么,干得怎么样,你不知道?”
“我知道。”展游端正道,“但在yth,谁都能搞特殊,我不能。”他好声好气,“帮帮忙,小青。”
柳青山服了:“行吧。”
展游语速如飞:“你顺便通知一下小白和老杜,我把小谢的模板发群里了。你加油写,我已经写完了。”
说完即挂断。
方才恳求的姿态仿佛都是装的,展游想象着另外俩人目瞪口呆的模样,倍感愉悦。
突然,走廊熄了灯,安全出口标志亮起绿莹莹的光。
大概是保洁阿姨临走前顺手带上了灯,展游暗道。他往回走,顺便给柳青山发消息,“对了,富贵的宠物工牌我帮你申请了,你明天直接带它来上班也行……”
路过走廊上的自动贩卖机,展游脚步顿住。
四周黢黑,各类饮料鲜艳而有秩序地排列着。贩卖机类似宇航员的头盔,流动着金属色的偏光。
说不定在宇宙中饱览群星的感觉,就跟住在自动贩卖机里的小人看现实世界一样。如此漫无边际地联想着,展游手指一摁,哐啷,他给谢可颂买了一杯热可可。
“小谢,我……嗯?”
展游把灌装热可可放到办公桌上,话没说完整,谢可颂就“唰”一下站起来,视线依旧直直射向电脑屏幕。
他跟个弹簧玩具似的,前后左右活动一番腰椎,捏捏斜方肌,坐下继续写。
展游看见,莫名其妙笑了一声,帮谢可颂把易拉罐环拉开:“弄完了?”
“没,还有五个。”谢可颂分不清今夕是何夕,仰头喝一口,不小心呛到气管,掩住嘴猛咳嗽,“咳、我……”他拿纸巾擦掉键盘上的液体,说话夹着鼻音,“我现在有点晕。”
“要不要休息一下?”展游看手表,“还有两小时,足够了。”
“不,没事。”谢可颂说,“我想把事情做完。”
从展游和谢可颂相遇的那一刻起,谢可颂就表现得像一个冷酷的机器人,只要给他设定好一个目标,他就能自动运作,一丝不苟,完成任务。
展游喜欢这样的员工。他是彻底的结果论者,只要能把事情做完,不管是回家喂狗也好,还是闯进会议室把毫不相干的同事拖出来也好,他都不会干预。
只是没想到,无敌的机器人也会因为绩效表裂开一条缝。
展游坐回自己工位,点开柳青山发给他的文档,发散地想,或许就跟无限重复会把程序搞乱一样,枯燥乏味的重复劳动也会把人弄坏。
文档加载完毕,展游戴上眼镜,专注审阅,最后一缕奇思妙想被掐灭于脑后。
没有人想起来开灯,办公室里弥漫着无边无尽的深蓝。空间内点缀着几处刺目的光源,是员工忘记关闭的显示器。
不知过了多久,谢可颂终于搞定绩效表,他恶狠狠地敲击回车键,像一个拳击手,在寂静的办公室内挥出响亮、凶猛的一拳。
蓦地,他想起来对面还有一个人,一时尴尬,缓缓抬眼望去。展游的笔记本电脑翻开着,地上铺好了睡袋,人却不见踪影。
这人真的住在公司啊。谢可颂腹诽,把电脑塞进包里准备回家。
“叮铃铃!”对面惊起一段铃声,打得谢可颂措手不及,差点把电脑摔地上。
铃音旋律连绵不绝,磋磨着谢可颂下班后孱弱的神经。他怕误事,暂放手里的东西,给展游发微信。
谢可颂:你电脑响了,可能有人找你。
两分钟后,展游:好,我回来了。
谢可颂:1
几乎是下一秒,展游闪现于办公室门口,朝谢可颂的方向迈过来。
“弄完了?”展游正低头发消息,漫不经心问。
谢可颂说“嗯”,而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视野漆黑,朦胧,复又清晰,他见展游面露笑意地注视着自己。
“困了?”展游说,“快回去吧。”
“不困,就是……有点累。”对人打哈欠不太礼貌,谢可颂多解释了几句,“今天喝了两杯奶茶,估计今晚……”
“……睡不着?”展游接话。
“应该吧。”谢可颂说。
展游很自然地邀请:“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一起?一起什么?加班吗?
谢可颂发愣的瞬间,手被展游一拉,跟他一起跌坐到睡袋上。展游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微妙的兴奋,把电脑放在他和谢可颂腿上,点开桌面上的一张图片。
图片很大,光标旋转几秒。
卡顿,短暂黑屏,下一刻,眼前仿佛迸溅出无数颗耀眼珍珠那般,屏幕中跳出一张璀璨的星空图。
满天繁星在展游眼里闪烁,他目不转睛:“没想到光污染5级也能拍出银河……”
星空图有什么好稀奇的,随便哪个软件上搜一下结果多如牛毛。谢可颂敷衍了一声,撑着膝盖打算起身,转眼瞥见照片边缘处的建筑。
“这是……”谢可颂细致辨认,“我们的办公楼?”
“对。”展游说,“我前面去隔壁办公楼拿东西,看见他们天台没锁门,就进去用手机拍了点照片。”
手机专业模式拍摄,将近一百张照片导入后期软件堆栈,历时一个小时,最后生成一张绝无仅有的办公楼星空图。
谢可颂这才明白,方才从电脑里传出的铃声就是软件处理完毕的提示音。
“你看。”展游挤在谢可颂身侧,手指点着一颗红火明亮的光点,“这是大火星。”
谢可颂点点头。
展游把照片放大,圈出一块区域:“这是天蝎座。”
谢可颂犹豫了一下,勉强点点头。
见谢可颂神色迷惘,展游调出涂鸦笔,一笔一划,将散落的星星一颗又一颗地连珠串起。
“这里是两只钳子……躯干……最后是尾巴。”展游将屏幕朝向谢可颂,“是不是很像一只蝎子?”
谢可颂只能从屏幕上看到一条歪七扭八的线。他不想扫兴,迟疑道:“呃,是的。”
展游嘴角弯了弯,不再看星图,转而说希望明天有个好天气之类泛泛的话,进退有度,仿佛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一种由上至下的体恤,意在不让彼此难堪,却把矛盾的关键糊弄了过去,反而让谢可颂变得有些焦躁。
硬要说的话,谢可颂更喜欢莫总那样的上级,逻辑简单,一眼便能望到底。展游乍一眼看上去比莫总真诚许多,但谢可颂却总摸不清展游的真实想法。
“明天早晚气温差12度……”
“天蝎座对我来说有点过于抽象。”谢可颂生硬地旧话重提,“昨夜的大富翁理论也是,我没怎么听懂。如果你觉得跟我讲话很无聊,我……”
“没,没有。”展游不急不慢打断,眼睛宛若一片包容的海,“是我突然攥着你,自言自语说了一些你完全不感兴趣的话题,觉得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
谢可颂静静地注视对方,挪开视线:“也不至于……”
一天天的工作那么多,精力槽就只有一点点。
谢可颂在工作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不要内耗。尽管有时解决方式不够圆滑,甚至攻击性过强,但他绝不把消耗自己的事情留到第二天。
压在肚子里的石头消失掉,谢可颂整个人放松下来。他蜷起双腿,双臂交替枕在膝头,侧脸,朝落地窗的方向投去目光。
那天谢可颂说不喜欢遮光帘被拉上去,展游就再也没有动过。
办公室内看不到市中心的天空。谢可颂闭眼想象夜景:最底下是川流不息的车,然后有灯火辉煌的高楼,在再往上,世俗喧嚣戛然而止。
正如温度越高的火焰越接近沉静的蓝,天空总是一片漆黑,偶尔挂着灰尘一样黯淡的星星。
谢可颂很难想象真实的星空,所以他的星空就是展游拍的样子。
“星星很漂亮。”谢可颂小声说。
展游听到,望着谢可颂的后脑勺,轻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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