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谢可颂没多想,“嗯……”
谢可颂看见展游脸上的错愕渐渐化为一种无奈。
“好吧。”展游轻轻叹气。
谢可颂直觉自己似乎答错了。
展游对谢可颂笑了笑,说“谢谢”,珍惜地把谢可颂的礼物放到后座,发动引擎。
汽车驶出停车场,随便拐进一条路。
展游没开导航,车里静得异常。
谢可颂泡在车载空调的温度里,灵魂停留在上一刻,出神地思考展游为什么情绪变得有些沉。
“想好要去哪里了吗?”他耳边响起展游的声音。
“嗯?”谢可颂没听清。
“想好去哪里了吗?”展游重复,又笑,“我总不能绕着这个商场原地转圈吧?”
谢可颂:“能不能给我一点参考?”
展游说“好”。
前路红灯,汽车刹停。
展游盯着信号灯的倒计时,跟谢可颂牵手,掰他的手指头细细数来。
“如果你喜欢游乐园,我们可以去33俱乐部楼上喝酒、看烟花;如果你需要休息,我们就去泡温泉做理疗;如果你想看今天的云是心形还是小猫的形状,我上周已经申请了私人航线;如果你喜欢传统的浪漫,我们就回你家,我亲手给你料理烛光晚餐。
“只要你跟我提,不管你想去哪里,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能带你去,我做了比充足更加充足的准备。但你如果什么都不说,我……”
展游静了一会儿,说:“我怕惊喜变成负担,然后重蹈覆辙。”
红绿灯倒计时结束,展游松开谢可颂的手,踩下油门。
他或许感到憋闷,降下一条窄窄的车窗缝隙。一缕风钻进来,将他的额发吹得微微晃动,有点痒。谢可颂注意到,就伸手帮他理了理头发。
“展游,”谢可颂说,“我知道我想去哪里了。”
展游腾出手,把自己的手机拿给谢可颂。谢可颂挡了一下,展游用眼神示意疑惑。
“我想去你以前经常去的地方。”谢可颂急忙改口,“哦,办公室除外。”
这完全不在展游的约会准备范围之内。他愣了愣,木木地报出一串地址。
谢可颂埋头输入,手指一顿,似有灵光乍现,他说:“不是负担。”
展游注视前方:“嗯?”
“我刚刚送你礼物不是想跟你把账算明白的意思。”谢可颂解释,“我只是喜欢看你被我吓到的表情,仅此而已。”
前方人行道上跑过一只黑猫,展游急踩刹车。
谢可颂上半身往前一冲。
“真是……你们真是……”明明是猫却走人行道,该接吻的时候却要开车,一切都乱了套。展游心烦意燥,无处宣泄,开窗对已经跑到马路沿上的猫吼一嗓子:“你们真是永远出乎我的意料!”
行人注目,黑猫竖尾巴。
谢可颂感到丢人,身体往下溜了溜,生怕有人看到他的脸。
展游大笑,合窗掉转车头,朝目的地飞驰而去。
*
半小时后,展游驶进市中心一条相当不起眼的小弄堂。
石板路间缀满青苔,盆栽野蛮生长,遮住旁边两辆生锈的脚踏车。有人等在一座灰扑扑的小洋楼前,给展游递来钥匙,展游说声谢谢,就让对方走了。
“这是?”谢可颂问。
“我父母家。”展游说。
当年公司遇上危机,展游手头紧,将房子急急卖给一个香港富商。后两年缓过来,又尝试联系对方,商量高价把房子买了回来。
运气不错,香港富商那几年事务繁忙,没空管内地的房产。房子装修没有变,并且由于少了乱七八糟的半玩具,看起来倒比出售前整洁不少。
“你到底有几套房子?”谢可颂问。
展游:“我其实也不清楚……”
谢可颂想了想自己的工资,板着脸开玩笑:“我有点后悔了。明明是从你那里辛辛苦苦赚来的钱,怎么最后又还给你。”
展游警觉:“送我的就是我的了。”
他作势要回车上当守护宝藏的史矛革,被谢可颂推上屋前台阶。展游略微倾身,用钥匙开门,谢可颂站他身边,看午后阳光把展游的头发照成棕色。
比起那个帮所有人兜底的展游,谢可颂觉得现在面前的这个更可爱一点。
门开,四层带阁楼的设计,玄关处挂着一幅点彩油画。
破败的老房子,进门不用换鞋。木地板吱呀作响,谢可颂跟在展游身后,仿佛在逛某个名人故居。
“上次问了你很多以前的事情,这次换你问我了。”展游在房间中央张开双臂,“我知无不言。”
今天yth的展总请假,上午是端茶送水的实习生小展,下午摇身一变,成为英俊多金、侃侃而谈的约会对象展游。
他左手臂下竖着一个酒柜,里面放了几排陈年茅台;右边手臂下错落地挂着几幅画,眼熟,认不出。
谢可颂指着酒说:“你喜欢收藏茅台?”
“我父亲喜欢。”展游说,“第二排是1967年的木箱装,下面那排是1958年的五星茅台。”
谢可颂没什么概念,点了点头,又指着画说:“这也是你父母的收藏吗?”
“这是我大学的时候买的,便宜的仿画。”展游解说,“我很喜欢亨利·马蒂斯,还有彼埃·蒙德里安。”
小时候的美术课都被语数英占了,马蒂斯不认识,蒙德里安知道一点,但谈不上熟悉。
谢可颂搜肠刮肚,试图给展游一个不扫兴的回答。
“嗯?怎么不说话了?”展游脑袋凑过去,“小展 ,做一下这个。小展,做一下那个。上午不是还使唤我使唤得很熟练吗,领导?”
谢可颂转开脑袋,改变话题:“我想去你以前的房间看看,可以吗?”
展游:“当然可以。”
展游的房间在三楼,连着一套他自己的书房。
游戏卡带几十年如一日地散乱在地板上,展示柜里摆满了跑车赛车模型,正对面,整整六排顶天立地的书架。
展游以前喜欢买车不是什么秘密,他让谢可颂过去看以前改装车的照片。
谢可颂往前一步,踩到异物,捡起来翻了翻,一本直升机执照夹着一本跳伞教练证,旁边还有一本赛车驾照。按照颁发日期算算,那时的展游只有18岁。
谢可颂把这沓证书摆到书桌上,问:“这些都是你高考完考的?”
“嗯,刚上大学那年很无聊嘛。”展游说,“你感兴趣?等稍微空一点,我带你去试试。”
“不,”谢可颂拒绝,“我不喜欢极限运动。”
展游笑笑,也不勉强,继续讲他的大玩具。
如果墓碑会把人类分成“精彩”和“不精彩”的两类,谢可颂无疑算不太精彩的那个。
谢可颂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在工作场合跟展游分庭抗礼,可当他以相亲的角度,想象跟展游未来的生活,那种把自己缩起来的心情,又从他的体内冒出一根芽。
yth两个月一次绩效评级。成绩不变,那他们都相安无事。如果某天绩效掉档,谢可颂就是一个考砸了个优等生,拿卷子回家让展游给他签名,复盘,订正错题。
他们的生活好像一场永远都不会结束的绩效考核。
“小谢?”展游伸手晃了晃,“小谢?你在听吗?”
“嗯?哦……”谢可颂视线重新聚焦在展游脸上,接不上话,跳了个话题,“那个……对面书架上的书你都看过吗?”
展游回想:“要说看,应该是都看过的。就是……”
“就是?”
“就是我看书一般看不下去整本。”
他们一左一右,走进一排书架的两侧。
满满当当的书,遮住他们望向彼此的目光。
“麦尔维尔,《白鲸记》。”展游随手翻,“我好像是从中间开始看的,连第一句话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就叫我是以实玛利吧!’”谢可颂说。
展游:“嗯?”
“《白鲸记》的第一句话是,‘那就叫我是以实玛利吧!’”谢可颂回答。
展游顿了顿,又抽出一本:“约翰·穆勒,《论自由》,书签还夹里面呢,我看看啊,人之为恶……”
谢可颂接口:“并非激情如火之故,而是因为良心孱弱。”
两册书一齐被抽掉,出现展游的半张脸。
“你怎么每本都会背?”展游稀奇道。
“因为恰好考试考到过。”谢可颂淡然道,“我去读法学院,不是信仰公平正义,很大程度只是由于我很擅长背书。不值一提的技能。”
“不,会背书很厉害,如果连记都记不住,怎么可能举一反三。”展游感兴趣地问,“说起来……小谢为什么毕业不去当律师?”
“因为律师的工作性质跟销售一样,我的性格不合适。”
“那检察院或者法院呢,没考虑过吗?”
“体制内的环境也不太吸引我。”
展游还要问,谢可颂自己解释:“法务的话……”
“法务的话,一般不要本科生,并且需要三年工作经验,但确实挺适合你。”展游垂着眼睛翻书,接口道,“我前两天才了解过。”
“嗯?”
展游合书,直视谢可颂:“我帮你规划过职业发展,经理,总监,副总,总经理,一步步升,但你看起来不喜欢。后来分手了,又忍不住操心……”
他笑了声,似乎在笑自己:“你做业务没什么野心,勉强自己也不过是浪费时间。如果喜欢安稳又不至于无聊,外企法务很适合你。”
外企?谢可颂捕捉到关键词:“你的意思是……”
“对,”展游坦诚道,“我的意思是,就算你离开我也可以。”
十多年后,现在的展游跟赛车执照上18岁的那个一样磊落。
有勇气的人总是走得更快一些,几天功夫,谢可颂又被落在后面。他躲在书架后面,注视着阳光和粉尘中的展游,挪不开眼。
“我想了很久,我真的想了很久……后来我想通了。”在展游脸上,挫败也是豁达,他每句话都真心实意,“你留在我身边,我把最好的资源给你。你找到喜欢做的事情,要离开我,我祝福你。”
他换了个姿势,抱臂靠在书柜上,跟谢可颂讲:“话都到这了,聊聊吧,你觉得法务怎么样?”
约会是两人的事情。
一个人准备万端,另一个人什么都不说,车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开。
“我挺喜欢的。”谢可颂说。
“好,我安排一下,你还喜欢什么?”展游苦思冥想,“哦……做面包?”
“喜欢是喜欢……”谢可颂不赞成道,“但兴趣爱好跟工作还是两码事吧?”
“为什么?”展游不解,“你家里不就是开面包店的吗,以前没考虑过继承家业?”
“嗯……小时候童言无忌可能说过吧。”谢可颂回忆,“我爸妈的态度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谢可颂跟展游聊这种话题,就像小学的时候写同学手册,用铅笔板板正正地填写“我的梦想”一栏,天真烂漫。
他指尖勾住书脊,一本一本,把书架上的书按高低排列整齐。
“对于普通社畜来说,频繁更换工作赛道是大忌。”谢可颂说,“辞职,尝试把兴趣爱好变成职业,成功的几率很小。最后兜兜转转回来工作,面试的时候招聘方问Gap Year是怎么回事?还得编一个体面的回答……啊,抱歉。”
谢可颂转身,手肘撞到从对面走过来的展游。
“总之,那些都是很麻烦的事情。”他下结论。
“嗯,有道理。”展游没有异议。
谢可颂看了他一眼:“你看起来不是真心赞同的。”
“因为上周伦敦刚有两个人跟我提了离职。”展游笑说,“一个说要辞职去当漫画家给喜欢的爱豆画一本漫画,另一个说攒够钱了要开一家俱乐部当滑草教练。”
“滑草?”
“嗯,滑草。很冷门吧?”
话语间,展游越靠越近。脚步交错,谢可颂退无可退,背脊抵着书架,被迫直视对方。
他的眼里映出展游的脸。
“以我对小谢的了解,很多事情应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难,说不定……”
精装本晃晃悠悠,从旧书架上落下,颠簸两下,摊开着躺到地板上。
展游略微欠身,食指在空中晃了几圈,随后轻点谢可颂的胸口。他温热的指尖顺着衬衫纽扣,缓缓上移——
就好像给谢可颂施了一个魔法。
“天赋和灵感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散。”展游温柔道,“说不定你小时候喜欢的事情,会再次从你的身体里长出来。”
低柔的尾调如咒语般绕于耳侧,谢可颂蓦地感到一阵晕眩。他深深地呼吸,瞧了眼自己的胸口,白色衬衫,稍微有点皱,其余并没有任何变化。
应该是错觉吧。他恍惚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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