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墨长眉微蹙,声音低沉而沙哑,语气里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你不睡觉,在做什么?”
枢玉拿起旁边案几上的笔和纸,埋头写下几个字,然后举起来:【太冷了,睡不着。】
谢微楼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字上,它们歪歪扭扭,不仅称不上美观,甚至带有一种笨拙的可爱。
他忍不住轻轻一笑,笑声清晰地回荡在在空旷而寂静的大殿中。
“真笨。”
他扬起唇角,拍了拍身下柔软的绸缎,一副大发慈悲的模样:
“过来。”
第6章
枢玉站在原地没有动。
谢微楼看着面前淡漠的少年,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望着他,仿佛根本没有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他轻轻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再次开口:“不是冷吗?”
小偶又是点了点头。
“那还不过来?”
枢玉于是动了,他低头用不太灵便的手指把身上刚穿上的衣服又一件一件脱下,再叠好放在旁边。
谢微楼盯着他慢呼呼的,又认真又好笑的动作,终于耐心耗尽,一抬指尖,枢玉的身子立刻向后腾空而起,然后摔进床铺中。
玉偶的脸撞在柔软的丝绸里,他无声地挣扎着抬起脸,目光却毫无防备地撞入了一双漂亮至极的眸子里。
那双眸子黑得如同最纯粹的墨,沉得又像是无尽的长空,吸纳进世间所有的光。
目光流转间,便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再看上一眼,便会轻而易举地彻底沉陷。
枢玉垂下眼。
谢微楼懒洋洋地用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则轻轻捏起小偶的下巴。
他微微眯起双眸,就着那昏黄摇曳的烛光,仔细地打量着小偶的面容。
发丝乌黑,眼睛也很亮。除了表情呆滞以外,真是相当完美的作品。
他在心里又夸赞了自己一番。
捏着小偶下巴的指腹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着,真不愧是雪玉,这皮肤光滑的,啧啧。
枢玉就着仰头的姿势看着他,一双被浓墨细细勾勒出的眼睛有些空洞,深处正清晰地倒映着他的影子。
接着睫毛颤了颤,目光也随之微微缩了缩。
谢微楼觉得有趣,这玉石所化的小偶天生没有情感,却偏偏知道害羞。
他散漫地翻了个身,一头乌黑长发顺势洒落在了如雪的绸缎上,丝丝缕缕,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泽:
“赶紧睡觉,莫吵到本尊。”
半晌后,谢微楼才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声响,是枢玉慢慢地躺在他旁边。
以他的修为本来已经不需要靠睡觉恢复精力,所以这玉台原本筑造时就不是用来睡觉的,而是他打坐修行的。
容纳一个人躺下刚好,两个人便有些挤了。
他曲臂将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抬起,看着腕上那些交错的浅浅的伤痕。
若不是时间不多,他断不会让枢玉过早地接触那东西。
他侧头朝着旁边看去。
玉偶像只虾子一样背对着他蜷着身子,一只手还紧紧捂着胸口,一动不动地悬在玉台边缘,稍不留神便会滚落下去。
这睡相也太差了。
谢微楼伸出手拉住他的腰带,想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一带。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一向乖顺的小偶却忽然回过头,一把握住了谢微楼的手。他木讷的眼中狠狠一颤,飞快地爬起身半跪下。
“你快掉下去了。”谢微楼没明白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大,“今天吓到了?”
玉偶摇了摇头。
谢微楼眸光微动:既然不是害怕今天的事,那他这是在怕我?
他沉默了一瞬,随即释然。
反正整个灵台山,或者说整个仙界的人都或多或少害怕他,倒也不差这一个,只是他还以为自己亲手雕琢出来的仙偶会好一些。
“怕什么,本尊又不吃人。”
枢玉不会说话,也做不出表情,就像是一块始终没有开窍的石头。
谢微楼先前让精通傀儡术的长老给枢玉检查过,虽然身体一切正常,灵力也比寻常仙偶高出不知多少倍,但不知为何就是开不了口。
最后得到的结论便是,这小偶为天生地养的寒潭雪玉所化,天生便没有情窍,也不通人言,能对谢微楼的话做出反应已是极大的幸事。
若真想让他与常人那般行动自如,还是要谢微楼将他带在身边用仙气滋养些时日,保不准哪天便开了窍。
谢微楼在枢玉有些凌乱的发丝上胡乱揉了揉,眼中平日里与他人相处时的淡漠孤傲,如潮水般褪去。
就像是解冻的湖面下面藏着的已然温暖的春水。取而代之的,是这世上除了枢玉之外,没有任何人见过的,淡淡的怜意。
“不用怕我。”
少年依旧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看着他,始终看不到丝毫的情绪在眸间涌动。
谢微楼兀自摇了摇头,自顾自翻身躺下。
整个月华殿烛火瞬间熄灭,少年半跪在黑暗里久久没有动弹。
许久他才僵硬地挪动四肢,面朝着谢微楼的背影躺下,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盯着那道雪白的影子。
月华殿寒冷的气息止步在玉台边缘,他的身体被温暖的灵力环绕着。
枢玉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里,慢慢抬出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想将心脏跳动的声音掩盖住,以免把身边的人吵醒。
自从化成人以来,这种感觉是以前当石头的时候从来没有的。
那时他终年沉睡在刺骨的寒潭底部,直到某天被从黑暗中带上来,放在一块石台上。
四周是茫茫一片黑暗,他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直到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凿上自己的身体,痛的他浑身激灵。
虽然他是块冷冰冰的玉石,但他能感觉到外界带来的疼痛。于是他被那突如其来的一刀疼得瑟瑟发抖,忍不住缩紧身体。
伤害自己的人动作一顿,接着一只手揉了揉自己被打痛的地方,一个如冷玉击泉般的声音传来:“弄疼你了?”
那声音仿佛如同一道清泉,缓缓地流淌进他的心底。
这是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世间一切美好乐声在它面前似乎都黯然失色。
“小石头,你忍一忍,我会给你一个独一无二的身体,到时你就可以变成人了。”
枢玉没想过变成人,他只是一块无欲无求的石头。但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在那个声音的安抚下放松了身体。
他能感受到刻刀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时的疼痛,身体碎裂时的酸楚...
同样,他也能感受到属于人类的手指在自己身体上拂过,温热酥痒的感觉。
刚开始他会害怕身体碎裂时的感觉,可是渐渐地他就不怕了。
因为那个人会温声与他说话,轻声安抚他,用带着薄茧的手指抚摸他。
于是渐渐地他开始期待那个人每天的到来,期待他的手指贴上自己的肌肤,期待被雕刻出眼睛的那一天——他想看看雕刻他的人的样子。
就这样一晃就是百年,直到最后一丝痛楚消失在眼尾,枢玉终于大胆地睁开眼。
也就是那一瞬,他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名为“心脏”的东西活了过来,狂跳不止。
第7章
次日一早,谢微楼睁开眼。
昨晚他大发善心让其和自己同睡的玉偶已然醒了,正捧着那个精致的点心盒子站在床边。
墨色的发丝在脑后束起,面上带着几分冷色,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两种色彩。
再配上那过于淡漠空洞的目光,看着便不像活人。
谢微楼勉为其难地抬起手,在点心盒子里挑挑拣拣一番方才起身。
一旁架子上的白袍轻盈地腾空而起,落在他的肩膀上,柔顺地袍摆如流云垂坠在地,随着细微的动作而摇曳。
谢微楼坐在桌前,随手拿起桌上的卷宗看了起来,这些堆积在一旁的卷宗皆是宗门内外大小事务,每日辰时之前便会准时送到此处。
枢玉拿起梳子走到他身后,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地将乌黑的发丝挽起,感受着每一根发丝在指尖滑过。
谢微楼看卷宗的速度很快,大部分都是一扫而过扔到一边,只有极少数几个会停下来多看几眼,然后同样扔到一边。
他靠在椅背上,对身后为他挽发的人偶道:“这些浪费本尊时间的杂务,以后你来批改。”
“毕竟身体里是本尊的血,这点小事对于你来说应该并不难。”
...
月华殿正厅中间的玉座上,微光自天边倾斜在谢微楼身上,为他披上一层属于神明的光辉。
他面色淡漠看着手里的信笺。
此情此景,放在任何场景下,都是一幅令人无法移目的画卷。
然而此刻,殿下几十人没有一个人敢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所有人都敛眉垂眸,挺直脊背或坐或站,安静的仿佛整个大殿只有他一个人。
在玉座前方白玉台阶之下,除了灵枢阁阁主未到场,其余四阁三司的阁主司主分列坐在两侧,身后则站着各自的弟子。
他们没有一个人说话,都沉默地听着玉座上的人翻动信笺的细碎声响。
阶下众人面上虽然都是神色如常,然而却都用余光暗自打量谢微楼的神情。
只因为那封信今日一早从南荒送来的,南荒百宗之首鸣凰宫宫主的亲笔信。
片刻后,谢微楼将几张薄薄的信纸不轻不重地放在面前的桌上。
这轻微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下面坐着站着的人都不约而同直起身子。
谢微楼薄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朵里:“鸣凰宫,最近怎么回事?”
这鸣凰宫地处仙图西南,紧邻苗疆万蛊妖林,是仙界八大宗门之一,又是仅次于灵境山的第二大宗门,门下弟子多为羽族所化。
而南荒由于临近妖域瘴雾山,上一任灵境仙尊在位时便一直动荡不堪。
谢微楼继任后第一件事是镇压魔族。
第二件事便是收复南荒。
所以相对于其他宗门,平日里对鸣凰宫也更重视一些。
负责对外联络各大宗门事务的外務司司主钟峦闻声立马起身上前:
“回尊上,近日南荒瘴雾山一带结界不知因何缘由裂开了一条缝隙,被封印在结界内的瘴虫有不少自裂缝中钻出,已经有很多附近进山采药的凡人无故被咬,中毒身亡。”
“鸣凰宫宫主亲自率弟子前去镇压妖物,然而不幸中了蛊毒,修养了快半年直到最近才有所恢复。”
“只不过鸣凰宫弟子诛灭妖物所耗过大,这才写信给尊上请求灵境山的弟子支援。”
谢微楼神色平淡:“墨箓阁派几个弟子去南荒走一趟,看看瘴雾山的结界因何受损。若是的确因瘴虫袭击受损,不论损耗,务必补缮完整再回来。”
一身黑衣的辛岚起身出列,微微躬身:“属下遵命。”
谢微楼转向钟峦:“继续。”
钟峦犹豫了一下:“尊上,信上还说,鸣凰宫宫主的胞弟司徒琰近日也是心思繁重积劳成疾。司徒宫主大病未愈无心照顾胞弟,在信上说请尊上允许司徒尊主来灵境山修养一段时间。”
一听到司徒琰这个名字,整个月华殿都寂静下来。
谢微楼指尖点了点台面,垂眸看着台面上单薄的信纸,声音淡的听不出语气:“鸣凰宫没有医修吗?”
钟峦干笑一声:“信上说司徒尊主得的是顽疾,百药难医。恐怕只有我灵境山灵枢阁的百草泉才能治好。”
百草泉被誉为天下第一药泉,其名声远播,坐落在灵境山的深处,水面上常年飘浮着一层淡淡的,草木精华所散发出来的灵气。
无论受到多么严重的伤害,只要尚存一息,被投入到百草泉中浸泡,不过几天的时间,足以让一个濒临死亡的修士重获新生,恢复到最佳状态。
听了此话,下方众人却是互相对视一眼。
这鸣凰宫弟子皆为妖族,不守人族的道德约束,也从来不严于律己,行事上极为放荡。
他们的修炼法门更是不同于人修,无论男女皆崇尚双修之道。
然鸣凰宫弟子崇尚双修之道,他们在寻求道侣方面却颇为苛刻。最主要的两个条件,一是法力高强,二是姿容出众。
自从当年谢微楼接掌灵境山,一剑重伤乘虚前讨伐的魔尊后,次月灵境山便收到了鸣凰宫的拜帖。
拜帖正是鸣凰宫宫主的胞弟司徒琰所写。
这司徒琰虽为男子,但是却喜好男色,生性风流,曾经在鸣凰宫里豢养男宠无数。
那拜帖谢微楼自然是看都没看一眼。
然而司徒琰不仅没有放弃,自此几百年每年都要亲自修书一封寄到灵境山,如鸟类求偶般向谢微楼表达爱慕之情。
不仅如此,他还遣散了豢养在宫主的一众男宠,昭告天下执意要和灵境仙尊一生一世一双人。
人人都传,若不是因为鸣凰宫势力较大,又占据要地。灵境仙尊早就一剑将鸣凰宫夷为平地,来报这几百年的“骚扰”之仇。
而司徒琰前些日子听到尊上收了仙奴的消息,一头撞在宫门口梧桐树上的事更是闹得三界皆知。瞬间成了整个仙界酒后茶余时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
所以此时信上这得的什么“顽疾”很是明了。
这时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起身,此人乃是净律司司主常明。他上前一步沉声道:
“尊上,琰尊主中毒一事引得南荒各宗分外担忧,鸣凰宫又是灵境山于南荒最大的盟友,尊上此时若是不出手相助,怕是会与南荒各宗产生隔阂,于灵境山掌控七宗无益。”
谢微楼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不置可否。
见他没有说话,在场众人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下一个动作。
见状,钟峦谨慎道:“尊上,司徒宫主还在信里还加了一个条件。”
谢微楼抬眼看向他。
钟峦顿了顿:“司徒宫主还说,鸣凰宫特有的丹药‘通窍丹’,可以...使五感有异,尚未开窍的仙偶恢复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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