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微楼扶在窗框的手微微收紧。
他没再说话,坐在对面的人也没有。片刻后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动作利落地从前面跳下,快步绕到车门旁,恭敬地打开车门。
大又和二又先一步从车顶跳下来,一落地便显了形,蹦蹦跳跳地朝着灯市的方向奔去。
谢微楼透过车窗,看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街市,心中一时之间有些复杂。他微微挺直了身子,正准备起身下车。
就在这时,一股力道拽住了他的手臂。
谢微楼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直直跌入了身后人的怀里。未等他抬眼,紧接着面上一凉,有什么东西覆在了面上。
谢玉书俯下身,仔细地调整着无相傩的位置。
他看着面前那张逐渐变得普通下去的面容,轻声道:“主人,别被人瞧了去。”
半晌,谢微楼微微动了动嘴唇,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谢玉书勾了勾唇角,伸手将其带下马车。
......
夜幕笼罩下的花灯集会,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在这一片熙熙攘攘之中,谢微楼一袭白衣如冬日里的轻雪,在灯火的映照下仿佛流淌的月光。
偶尔有微风拂过,几缕墨发在白衣映衬下,更显乌黑。
大又和二又紧紧拽着他的衣摆,兴高采烈地指着不远处的街市。
望月城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所,今日又正直人间佳节,于是街头巷尾挤满了人。
哪怕此刻两人都变成普通人的样子,奈何两人的身段太过出众,还是惹得不少人纷纷侧目。
谢微楼微微仰头,目光透过幕篱的缝隙,望向那些色彩斑斓的花灯。
此刻正是这座不夜城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谢微楼一边观看着那些花灯,一边朝人群中走去,谢玉书便跟在他身侧,不动声色地挡去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并肩而行,游览人间烟火。
许久以前,谢微楼记得他也和枢玉这样走在街市里,只不过那时身侧的人没有他高,也不会说话,只会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当然,那时的自己也没有想过他会对自己有那般心思。
谢微楼一时之间恍了神,周遭熙熙攘攘的声音都变得有些模糊。
不多时,谢玉书手中拿着一包热气腾腾的糯米糕走了过来。他见谢微楼抬头看着头顶的花灯,于是问道:“有喜欢的吗?”
谢微楼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
谢玉书朝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忍不住笑道:“没想到主人喜欢这种。”
随即将让老板将花灯取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将那盏花灯递到他的手里。
谢微楼垂眸看向手中的花灯,不禁哑然失笑。
他随手指了的这盏,是一只抱着月亮的兔子花灯,兔子圆滚滚的,看起来憨态可掬,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
谢玉书垂眸展开手上的纸包,用竹签挑了一块柔软的白糖糕递到谢微楼唇边。
谢微楼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对方的容貌即便被幻术隐去,可那眼底的邃色依旧如松墨般通透,带着沉甸甸的色泽。
每当他望向自己时,总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极致的专注。仿佛在他眼中,整个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谢微楼迟疑了一下,张开了嘴。
谢玉书轻声问道:“好吃吗?”
谢微楼轻轻抿了抿唇,握着花灯的手紧了紧,慢慢点了点头。
谢玉书微微扬起唇角。
正在这时,谢微楼脚边的大又忽然放开了他的衣摆,和二又手拉着手,欢欢喜喜地朝着人群中钻去。
他们两个不知道被谢玉书关了多久,此刻像是撒欢的牛犊,不出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谢微楼抬眸,目光追随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谢玉书像是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们不会伤人的。”
谢微楼问道:“你是从哪遇到他们的。”
双生魔的形成条件极为苛刻,不仅要同时出生,还得在同一时刻死亡,死亡的过程中越痛苦,力量便会越强。
一旦成魔,便会彻底沦为欲望的化身,不顾一切地吞噬周遭的生灵。也正因形成条件苛刻,所以哪怕在魔域,双生魔的诞生也极为罕见。
谢玉书声音平静:“从一户人家捡到的。”
谢微楼重复道:“捡的?”
谢玉书在他面前并不隐瞒:“那户人家主人为了如愿,剖开了即将临盆的妻子的腹部,将即将出生的孪生子拿去祭了魔。”
“我捡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啃噬父亲的身体。若是再晚一步,就要彻底失去神智,沦为只知道嗜血食肉的魔物,索性将他们带了回来。”
两人边说边朝着人潮的方向走着,忽听的不远处的人群中发出一片欢呼声。
谢微楼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攒动的人头间,不少人正满脸兴奋地热切讨论着什么,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传进他的耳朵。
“听说今年又多了几个新人,男女都有……各个都是一等一的货色……”
几个身着绫罗绸缎,家境富贵的中年男人,颇为急切地朝着人群涌动的方向而去:“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赶紧凑凑热闹去……晚了可就看不到了……”
谢微楼从只言片语中,隐隐约约听到“镜花楼”“花魁”的字眼。
他心中暗自了然。
望月城里有一座极尽奢华,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它声名远扬,名字唤作“镜花楼”,取自“镜花水月”,恰似楼中醉生梦死的欢愉。
据说这镜花楼的繁华程度,在整个天下都难寻敌手,便是云阳城那赫赫有名的“万花楼”与之相比,也稍逊一筹。
谢微楼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日子,许是花朝节快要到了,镜花楼正要举办一年一度的花魁选举。
他的目光随着人们移动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见那灯市的尽头,坐落着一个在璀璨灯火的下熠熠生辉的楼阁。
谢微楼抬脚欲走,然而腰间一紧,一只手将他的身转了过来,谢玉书微微垂头:“主人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吗?”
谢微楼面色平静:“知道。”
说罢,他抬眼对上谢玉书的双眸,反问:“去不得?”
即便此刻因无相傩之力,他的容貌已全然改变,可那修长眼尾的轮廓线条,仍隐隐约约透着原本的神韵。
就这么轻轻一抬眸,不经意间撩拨得谢玉书心尖发痒,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恨不得立刻将眼前这人带回去,藏在高阁之中,从此只让自己一人欣赏。
然而,他不能这么做,因为眼前之人会不高兴的。
于是,谢玉书强压下那股冲动,沉沉地低声笑了起来,佯装无奈道:“知道还要去,主人是要把我气死。”
谢微楼微微眯起眼,任由对方揽着自己的腰,不紧不慢地道:“对自己这般没信心?”
果不其然,对方揽在他腰间的手再次一滞,手指微微用力按了按他腰间的软肉:“别去了好不好,那里面没有比我更好看的了。”
谢微楼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他没有再多言语,只是低下头摆弄着手中那盏憨态可掬的小兔子花灯。
谢玉书明显看到了那抹弧度,他垂眸看着谢微楼,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还想吃些什么?”
对方今晚都没有吃什么东西,也不知是心情欠佳还是单纯没有胃口,他记得从前谢微楼对这些小摊上的点心一向很有兴致。
听到他的询问,谢微楼想了想,抬手指向不远处一家高悬着“桂花酒”招牌的店家:“想喝那个。”
谢玉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瞧见那家店门口早已排起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他并未有丝毫的犹豫:“好,我这就去买。”
说罢,他轻轻揽住谢微楼的腰肢,将人引到旁边一家已经关门的店面门口:“主人就在这儿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微楼没有拒绝,在台阶上坐了下来。
在等着谢玉书的时候,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掠过斜前方一众花灯,看着周围额人群。
而就在这眼花缭乱之中,忽然听到镜花楼那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身影从镜花楼里冲了出来。
那人蓬头垢面,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奔出门口,由于冲劲过猛,一下子撞翻了身旁几个毫无防备的行人。
被撞的行人顿时发出一连串愤怒的叫骂,可这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丝毫没有停下脚步,也不顾身后的叫嚷,朝着街对面的小巷子狂奔而去。
紧接着,几个镜花楼的打手挥舞着棍子,嘴里叫嚷着,气势汹汹地追了过去。一时间,街道上一片混乱,行人纷纷躲避,摊位也被撞得东倒西歪。
谢微楼回过头,目光投向街对面的小巷。
这座城里类似的小巷子不在少数,由于远离熙熙攘攘的街市,总是透着一股子冷清与幽暗。
此刻,在那小巷的尽头,嘈杂的叫骂声传了出来,中间还夹杂着打斗的声音。
只见那逃跑的人,赤手空拳对五个拿着武器的人,竟然半晌没落下风。
不过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最后他还是败下阵来,“噗通”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其中一个大汉一把抓起他的头发:“让你跑!再跑打断你的腿!”
动作间,手里拎着一盏灯笼昏黄的光线,在其的面庞上匆匆掠过,也在这极短暂的瞬间,隐隐约约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谢微楼握着花灯竹竿的手猛地收紧。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竟然是褚凌!
他一时怔然,还没有想明白褚凌怎么会出现在望月城里,又怎么会被人追得这么狼狈。
下一刻,就见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粗鲁地伸手,将地上的人一把拎起,嘴里骂骂咧咧地拖走。
谢微楼朝旁边瞥了一眼,谢玉书正站在那家桂花酒店门口,没有察觉到这边的异样。
他用指腹摩挲着手中花灯竹竿光滑的表面,接着他将那盏的花灯放置在自己身侧,无声站起身来。
……
谢玉书手中拎着几坛刚刚买到的桂花酒,酒香丝丝缕缕从封口飘散出来。
当他走到那家关了门的店面门口时,就见原本谢微楼所坐的台阶上,此刻空无一人。
唯有那盏兔子花灯被孤零零地放在一旁。
第112章
谢微楼无声地沿着那狭窄幽深的巷子, 朝着最深处缓缓走去。
那些拖着人的家伙,许是因着手中的“货物”不老实,走得并不快。
随着谢微楼不断靠近, 巷子尽头传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也逐渐清晰起来。
一个带着几分恼怒与疑惑的声音响起:“这小子看着算不上健壮,力气怎么这么大, 到现在已经打伤了快十个人了。”
另一个声音紧跟着传来, 透着一股嫌弃:“要不是看在他长得不错, 谁愿意把这样一个人留下......真是吃力不讨好, 这来楼里的客人,不会真有人喜欢这种吧?”
“那也没办法,这人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跑了,不然那么多银子岂不是白白打了水漂。”
那几个人影拖着奋力挣扎的褚凌, 脚步匆匆地转过了小巷的拐角。
谢微楼隔着一段距离跟着他们的脚步,一直走到巷子尽头, 目光中出现一座楼阁,门的左右各悬挂着一只灯笼, 周围地上堆放着一些杂物。
前面不时有笑声和歌舞声传来,谢微楼又看了看这楼阁的外观, 看起来此处应该是镜花楼的后门。
几人将褚凌连拖带拽地弄进门里, 随后迅速地关上了门。
谢微楼快步上前,隔着门仔细听了听里面的声音, 然而这门厚重非常,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稍作思索, 伸出手推开门扉。
随着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谢微楼侧身无声无息地挤了进去,刚一踏入其中, 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味便扑面而来。
这镜花楼的后面与前面相比,简直安静得有些可怕,谢微楼思忖着,许是今日花魁大选,所有人手都去前面伺候了。
他听到那几个人沿着楼梯朝下面一层走去。没过多久,几人的脚步声再度清晰起来,只是此刻他们手上已然没了褚凌的踪影。
那几个人身上都受了不轻的伤,听他们粗声粗气的抱怨,似乎是打算去找地方包扎一下。
待几人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尽头,谢微楼迅速敏捷地钻进通往地下的楼梯口。
待下到地下,一股潮湿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不禁微微皱起了鼻子。
只见镜花楼的地下竟设置着诸多房间,时不时从里头传来阵阵压抑的啼哭声,应该都是被买来,或是其他手段弄到这里的可怜人。
那些门上都设置了一扇小小的用来送饭的窗户,里面的人无一不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身形瘦弱,面色惊恐地缩在墙角里。
谢微楼一扇门一扇门地看过去,终于从最里面的一间房看到了褚凌,里面的人此刻正一动不动横躺在地上。
谢微楼凑近小窗唤道:“褚凌!”
地上的人一动不动,仿若根本没听见。
谢微楼又低声唤了几遍,里面的人依旧无动于衷。
他轻轻“啧”了一声,撸起袖子,低头查看门上的锁,只见那锁看起来有些结实,没有钥匙一时半会不好开。
不过好在,他知道一种专门可以开门的符咒。
片刻后,随着一声闷响,那把看似坚固的锁应声炸开,锁芯散落一地,门扉也在这股力量下,缓缓打开。
谢微楼推开门上前半蹲在地,拨开那人散落在面上的乱发,定睛一看,没错,正是褚凌。
他心里五味杂陈,看着眼前人的样子深深皱眉: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还有人比自己混的更惨。难不成灵境山的弟子在下界都混的这么惨?
他伸手推了推对方,对方依旧没有反应,像是昏死了过去。
谢微楼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人卖到花楼。可此刻他不敢将其一个人留在这,万一一会那些人回来了,他可没有银子将人赎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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