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禧微怔,方才她和阿娘还担心虎小子挨揍,特意叫她到郑家瞧瞧。
大晌午的,正赶上郑叔回家,她没好意思进院子,在门口待了会儿,没听见郑虎的哭声,这才放心回来。
谁知道这小子还是挨了打了,估摸着没喊出声,硬扛下了。
赵春梅忙给人迎进门,顾知禧上前给郑虎拉到一边,伸手给他擦眼睛。
不擦还好,这一擦那眼泪珠子啪啦啦地往下掉,瞅着可让人心疼。
赵春梅看去吉婶,眼里尽是责备:“也不是啥大事儿,你干啥打孩子啊!”
“叫他胡乱说话,给你家添麻烦。”吉婶伸手碰了碰郑虎的肩膀,“给婶子道歉。”
郑虎仰头看去赵春梅,牙咬着唇边,呜呜咽咽地道:“婶子,对不起。”
赵春梅忙把虎子搂怀里,给他抹眼泪,她看去吉婶:“你瞧瞧你这是做啥嘛。”
“您不能因为他小就惯着他,这要是不管,往后啥谎都敢扯,那可不得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春梅也不好再劝。
吉婶朝向郑虎道:“虎子,把门口的筐子拎进来吧。”
郑虎应了一声,忙跑到大门口,将个竹编筐子拎进了门,他年纪小,那筐子又重,拎得胳膊直抖。
筐子上头蒙着层白布,只露出半截山药棍。
赵春梅一愣:“这是干啥啊?”
郑虎吸了吸鼻子,道:“山药是我和阿爹上山里采的,鸡蛋是今儿个新下的,拿来赔罪。”
“可使不得!”赵春梅急起来,她看去吉婶,“快让虎小子拿回去。”
郑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靠着汉子在外做工,吉婶养鸡卖蛋补贴家用,这一筐子下来,得不少钱。
见人不收,郑虎将筐子轻轻落在了灶房门口,跑回了吉婶身边。
又说了几句体己话,俩人正要走,边上的沈柳忽然开了口,他温声道:“婶子,您好容易来一趟,要么……带着虎子和昀川说一声吧。”
第24章 呜哇哇我扯谎了
赵春梅随声附和:“是是, 好歹和川儿说一声,也让他知道虎小子过来了。”
吉婶有点踌躇,她搓了搓手:“成吧。”
天气冷下去后, 书房的门便关起来了, 连带着窗子也没有开。
沈柳轻轻敲了敲门, 里头人开了口:“进来。”
门嘎吱一声打开,冷风顺道吹进来,掀开了长衫的衣摆。
顾昀川搁下笔, 就听沈柳轻声道:“吉婶带着虎小子过来了,说是给你赔罪的, 虎小子还拎了山药和鸡蛋, 方才放到灶房门口就要走, 我想着怎么也得同你知会一声。”
顾昀川两手撑住桌面,缓慢站起身,温声道:“吉婶, 虎子。”
吉婶忙应声,又伸手推了推郑虎,郑虎抿了下唇, 恭敬叫他:“川哥。”
顾昀川腿脚不好,站不了多久,可也总不好他坐着,客人站着。
沈柳叫上顾知禧到堂屋搬了两把椅子, 放到了桌案边:“吉婶、虎子,坐着说话吧。”
一时间, 不大的书房站满了人, 显得有些拥挤。
顾昀川想着吉婶该是有话要说,这么多人瞧着倒是不自在。他看去几人:“没多大的事儿, 阿娘和宝妹先去忙吧,柳儿,外头风大,把门关上。”
门嘎吱一声关起来,室内一片宁静。
虎子垂着头可是委屈,他向来怕顾昀川,而今自己惹了祸,他更不敢瞧人了。
边上阿娘又叫了他一声,郑虎咬了下嘴唇,小声道:“川哥,对不起。”
小孩儿头发还不多长,只在头顶用红绳绑了个小揪揪,眼下他低着头,那红绳子正对着顾昀川,他瞧得乐呵,有一会儿才缓声道:“郑虎,抬起头。”
郑虎缩了缩肩膀,可还是听话的抬起头,一双眼睛红通通的。
顾昀川看着他,语气里既无责备也无安抚,只平静地道:“今儿个的事儿,我听了丘婶说的,也听了你阿娘说的,可我觉得最要紧的还是得听听你说的。”
闻声,郑虎愣了片刻,听他说的?
今儿个他打后山回家,拎回来半筐子毛栗子,还没等烤呢,阿娘就给他拽进屋里了,问他是不是同人显摆说顾昀川给他做先生了。
郑虎被问得发懵,仔细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他才点了个头,他阿娘就上手了,手打疼了又换成了扫床的扫帚,打得他屁股连到后背直发麻。
过了这么久,都已经认定就是他的错了,也没人问过他当时是咋回事。
眼下,川哥竟然问了。他心里忐忑,拿不准他啥意思。
郑虎咬了咬嘴唇,又伸手挠了把耳朵,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就前儿个,我跟着满子哥上后山林子里逮野兔,一块儿的人可多,算上我得有六七个,丘成没在,来的是他二表哥丘杉。”
时值深秋,山里野物多,常言都说“枣木凳、椿木床、秋天的野兔、冬天的狼”,这时节,兔子最肥,镇子上的小子就结成伴到后山里逮野兔,郑虎去过很多回了,没啥危险,吉婶就让他去耍了。
那天日头足,烤得枯草地一股淡淡的焦味,晒在身上很是暖和,所以出来打猎的人也多。
他们顺着矮坡一路往上爬,到半山腰的老榕树底下,正瞧见草窠子里窝着一条野兔,长耳朵别在背脊上,黑灰的毛色在日光下溜光水滑。
几个孩子虽然早早停了步子,可到底不是经常打猎的,鞋底板踩碎干枯草木的声音碾进风里,还没往前扑,野兔就警觉地立起后肢,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两圈,跳转回身一头扎进了杂草丛里。
见状,几个孩子忙追了上去,脚步声噼里啪啦急雨一般,野兔跑得太快了,他们连方向都找不见,却猛然听见“嗖”的一声鸣响,疾箭奔雷,老榕树一震,野兔被死死钉在了树干上。
来人是个老猎户,脸孔陌生,瞧样子该不是白云镇的,他衣裳外头裹着兽皮,一身混了兽血的杀伐气,几个孩子不由得站定了步子,没一个人敢往前去。
老猎户也是瞧见他们了,走到榕树下,一手握住箭柄,一手拎住兔子的耳朵,一把将箭取了下来。
等他转回身,孩子们才瞧清楚人,一张黝黑的脸上纵横交错的全是疤痕,有一道可是严重,从眉心贯穿到下颌,可能是伤到了眼睛,眼皮抬不起来,只得露着半片眼珠子瞧人,少有的可怖。
他看着几个半大小子,知道这是他们要逮的兔子,张开口,声音粗得像是灌了半坛子烈酒:“喂,来拿。”
好半晌都没有人动,只有山风将林子吹得哗啦啦乱响。
老猎户许是知道孩子们害怕,半弯下腰,把兔子扔在草窠子里,转头走了。
等老猎户的背影隐没在山林里,几个孩子才敢上前去拿。
铁打的箭头穿破了兔子的后脊梁,血腥气又浓又厚,也不知道是谁先说了一句:“他咋长得这吓人,和个伥鬼似的。”
那声音又低又轻,带着轻蔑和鄙夷,在场的孩子全都听见了,一霎间,都捂住嘴不讲话。
可沉默也不过片刻,有人小声附和:“就是说……那脸上全是疤瘌,瞧着可恶心人。”
“像个老倭瓜。”
“明明是癞蛤蟆。”
“哈哈哈是生了癞疮!”
嘲讽声四起,笑声轻狂,裹挟着没有缘由的恶意。
……
郑虎眼睛通红,他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我就不叫他们这样说,我说在背后讲人坏话,不是君子该干的事儿,‘仁、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
边上吉婶怔忪,郑虎嘴里的这一套套,她从来没听过,也不多明白,她咽了口唾沫:“这、这说的啥意思啊?”
郑虎没应声,只抽泣着继续道:“他们就都骂我,说我懂个狗屁,说我屁股上也长癞子,才向着人家说话。”
“我、我气不过,我就说这些都是川哥教我的。”
“川哥还同我讲‘爱人者,人、人恒爱之,敬、敬人者,人恒敬之。”
“他们说川哥干啥要教你,人家又不是你先生,净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我呜哇……”郑虎咧嘴哭起来,“我扯谎了,我说你就是我先生,川哥……我呜呜哇……我扯谎了!”
郑虎像是受了天大的打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这小子硬气,就是难受成这样,还是咬着嘴硬挺着,可半咧开的嘴角边呼哧漏风,哭声止都止不住。
沈柳瞧着心疼,忙走到虎小子跟前,撸长袖子给他擦眼泪。
桌案对面的顾昀川看着俩人,没有说话,那日晌午沈柳和顾知禧要做饭,他便帮忙看了会儿郑虎,也不过是临时起意找了本书,随口教了一两句,这小子不识字,念得磕磕绊绊的,却不成想竟全都记住了,还记到了心里。
他眉心紧蹙,指尖摩挲着骨节,像是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郑虎终于平复了下来,他从沈柳袖子边慢慢抬起头,哑声道:“多谢小柳哥,我哭好了。”
沈柳瞧着郑虎一本正经的小脸儿,轻点了点头,收起袖子走回了顾昀川身边。
郑虎坐坐正,呼出口气,等着挨说。
顾昀川看了他良久,没有责骂,只缓声道:“郑虎,你知道吉婶为什么要打你吗?”
郑虎咬了咬嘴唇:“我不该随便显摆,还扯谎。”
“这是其一。”顾昀川看着这个七岁的少年,用和成年人的方式同他交谈,“其二,你说我是你先生,被别人听了去,便想着我既然肯做你的先生,自然也可以做别人的先生。”
“他们提着束脩以礼相逼,我若驳回去就是伸手打笑脸人、不给面子,所以本来与我不相干的事,因为你的这些话,将我牵扯进来,平白挨人责骂,你阿娘觉得对不住我,因此才这么生气。”
郑虎听明白了,自椅子里站起身,态度很是端正地道:“昀川哥,对不起。”又转头看去吉婶,“阿娘,我知道错了。”
看着虎小子,顾昀川眼里有笑意,他摆手让人坐下,继续道:“但回到这件事本身,我觉得你没有做错。君子坦荡,不以貌取人,唯论德行,你做得很好。”
话音落地,郑虎耷拉的双眼倏然睁圆了,他被同行人嘲讽,被阿娘打骂,可川哥却说他做得很好。
本来都哭完了,不打算再哭了,这会儿被顾昀川一夸,拔凉的心一下就热腾腾的,眼泪又啪嗒嗒滚落了下来,他忙硬气地胡撸了把脸,却带着哭腔应下一声:“嗯。”
顾昀川觉得欣慰,温声道:“可是虎子,你也要知道,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要做到思之而后动,不可再意气用事。”
郑虎眨了眨红肿的眼睛,他脑瓜小,似乎是听懂了,又似乎是没有听懂。可川哥说的话,肯定是对的,他忙点了点头。
顾昀川看去吉婶:“我身子不算好,手上也有活计要忙,确实没有办法做虎子的先生。”
吉婶听着话,心里可是不好意思,她同赵春梅交情好,许多事都清楚,她正想说话,却听顾昀川又道:“但如果虎小子不嫌无趣,愿意吃这份辛苦,可以来我这学写字。”
闻声,边上的沈柳先愣了一下,他看去顾昀川,见男人不似说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心里跟着欢喜,笑着看向郑虎:“虎子,你愿意吗?”
郑虎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他咽了口唾沫,小拳头攥得紧紧的。
第25章 清蒸鲈鱼
这决定对于郑虎来说, 确实是天大的事了,要同顾昀川学写字,那就意味着没法子再和满子哥上山耍, 什么摘毛栗子、挖山药、掏鸟窝……都不成了。
可他多少也清楚, 读书写字是正经事, 他只和川哥学了小半个时辰,就知道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所以在后山, 即便大伙都笑话他屁股上长癞子,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这在以前, 是从没有过的。
顾昀川看得出来, 郑虎内心正在疯狂挣扎,那嘴唇咬得死紧,小眉毛皱起又松开, 很是忙碌。
可他没催,他得让这小子自己想清楚,因为即便头悬梁锥刺股, 刻苦读书,也不一定会有前程似锦,若来日寂寂,他怕他会后悔, 倒不如在岔路口,就让他自己抉择。
郑虎想了许久, 终于抬起眼, 他目光灼灼,郑重道:“川哥, 我想学。”
顾昀川看着他:“郑虎,读书习字枯燥,我又要求甚严,就算出了书房门,你也是要回家继续苦学的,你可想清楚了?”
郑虎深吸口气,重重点了头:“川哥,我想清楚了。”
在山里抓野兔、掏鸟蛋固然欢快,可有些道理是山里头没有的,是阿娘也讲不出的,只有在川哥的书房里,在一叠一叠的厚本子间,他才能知晓。
顾昀川眼中有笑意,他缓声道:“好。”
吉婶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她看看顾昀川又看看郑虎,脸上从茫然无措慢慢变作欢喜,她站起身,还是有些担忧:“川子,婶子知道你平日里忙,你教他……可是耽误你时辰?”
“不多耽误,我总归也是要写字的。”
“那就好。”吉婶搓了把裤缝,“这小子皮实,若是不听话、惹你不高兴了,你尽管打他,你、你若嫌手疼,就告诉我,我打他。”
顾昀川眉眼舒展,浅笑着说:“虎子在我这挺听话的。”
闻声,吉婶也跟着笑起来:“听话就好、听话就好。”
她心里百感交集,她是个粗人,家里那口子也不识字,能教给娃儿的实在不多。
她尽心尽力将两个孩子养大,让他们吃饱穿暖、端正做人,可她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而今顾昀川愿意教郑虎习字,她心里感激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答谢,眼瞧着到日暮了,诚心实意道:“川子、柳哥儿,一会儿来家里吃饭吧,也叫上春梅姐和宝妹,热闹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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