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柳感觉眼前一阵发黑,是了,他算是个什么东西,怎么敢有登天的妄想。
他狠闭了闭眼,待眼前清明之后,颤抖着爬了起来。
一阵窸窣碎响,顾昀川低下头,就见沈柳小心翼翼地拉起喜服袖子,将一只白玉镯子取了下来,轻轻放到了床榻上。
这只玉镯子本是一对,是他阿娘的嫁妆,给了他和小妹各一只,这回放进了聘礼单子。
顾昀川伸手,将玉镯子握进手中。
顾家传给“儿媳妇”的镯子,如今又回到了他手里。
夜已经很深了,红烛映着墙壁,烛影摇曳,窗外蛙声寥寥,夏梦缠绵。
顾昀川探腿下床,脚才碰着地,眉心跟着一紧,他腿伤已经半年多了,摔断了骨头,膝盖以下没有知觉,可一碰着哪,腿骨连着膝盖就是一阵刺痛。
他咬牙站稳了,脱下喜服,铺在地上。
沈柳知道他不想和自己睡一块儿,即便在替嫁前,梳洗嬷嬷已经将他刷洗干净了。
“我来吧。”沈柳走过去,将摇摇欲坠的男人扶坐好,“褥子……放在哪啊?”
见顾昀川指了指,沈柳走过去打开柜子,将褥子抱了出来。
他瞧着铺在地上的喜服,这顶好的衣裳……想捡又不敢捡,忖了会儿,轻手轻脚地将褥子铺在了上头。
沈柳睡过山洞、住过破庙,都是硬实的土地作炕,而今能有块褥子睡,真的是很好了。
他脱了冠,却听见一阵响动,回过头时就看见顾昀川已经下地,挪到了褥子上。
“我、我来睡吧。”
“你是哥儿吧?”
“啊……是。”
沈柳仓皇地揪了下袖子,他是哥儿,只是打小吃不饱穿不暖,又挨饿受冻过来的,眉心的孕痣淡,眼下脸上涂了厚粉,更瞧不出什么。
可他确实是个哥儿。
“没有让哥儿睡在地上的道理。”顾昀川躺下,他腿不好,累了一天了,乏得很。
沈柳瞧着人,指头绞得死紧。
没听见动静,顾昀川睁开眼:“怎么不去睡?”
“啊……就去就去。”
沈柳脱下鞋,爬上床榻。
“喜服脱了。”顾昀川的声音自背后响起,“我不看你。”
“啊……是。”
沈柳脱了喜服,齐整的叠好,放在床边,他只着单薄的内衫,掀开被子,盖在了身上。
正是夏末,早晚微凉,这被子薄厚得当,又是新打的棉花,盖在身上很是舒服。
沈柳从没睡过这样的床,盖过这样的被,他想他快要登天了……还有这顾昀川,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只是他没有这福气。
见人睡下,顾昀川起身,想将桌案上的红烛熄了。
忽然,身后传来很小很小的声音:“能、能亮着吗?”
沈柳以前听人说过,洞房里的红烛要亮一整夜的。
虽然……他明儿个就得走了。
顾昀川回过头,正见着大红喜被里那一张小脸,可怜巴巴地瞧他。
他将剪刀放回桌上,折回褥子:“睡吧。”
*
时值夜短,五更天已经泛白了。
以往时候,顾昀川因要苦读,起得颇早。倒是腿伤之后,晚起了许多,可也不过是鸡鸣三声,就睁开了眼。
日光还没有照进来,屋子里昏暗,却静悄悄的,床榻上空空荡荡,人已经不在了。
顾昀川身上多了床被子,龙凤呈祥的红喜被,该是昨夜盖在那小哥儿身上的,而今却把他包裹得严实又暖和,也不知道在他身上盖了多久。
他起身,跛着腿,费劲地将被子放上床榻,返回来叠褥子。
敲门声响了起来,外头是个姑娘的声音:“阿哥,你醒了没?”
“醒了。”
“那我能进吗?”
“进来吧。”
门被推开,进来个穿鹅黄单衣的姑娘,瞧着十四五岁,头上梳着双平髻,很是漂亮。
她一眼就瞧见了放在地上的褥子,惊讶道:“哥!你俩没睡一块儿啊?”
顾昀川在嘴边比划了个“嘘”:“小心让娘听见。”
顾知禧忙点头,返身将门关严实了,蹲到顾昀川身边,帮他一块收拾褥子。
“你就睡这啊?”顾知禧细眉毛皱紧,“夜里怪冷的。”
顾昀川没说话,却听这小姑娘又细细碎碎念叨起来:“哥你这样哪行啊?老过不去心里的坎,夫郎不就成守活寡了,阿娘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
顾昀川被说得脸上发烫,他早些年光顾着读书,从没想过风花雪月,他又不好龙阳,就算那哥儿和真正男人不相同,可到底是……
他抿了抿唇:“你都哪听来的胡话?被人知道了还嫁不嫁人了。”
“我早说过了,我不嫁人,我照顾阿哥一辈子。”顾知禧垂下头,“眼下哥夫来了,我给他打下手。”
顾昀川沉默许久,叹气道:“事情都过去了,哥也看开了,你别再想了。”
见顾知禧眼睛泛起红,顾昀川忙打岔:“你瞧见沈……苏青岚了吗?”
“嗯。”顾知禧瓮声瓮气地说,“天不亮就起来干活了。”
“干活?”
“我还吓一跳呢,那金贵的小少爷咋起来的这么早。”
顾昀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他做什么了?”
“给灶台的碗全洗了,码得规规整整的。”
昨个成亲,席面上要用的碗筷多,家里备不齐这么些,就邻里各家凑一凑。
顾家人手不够,顾母又请了亲戚过来帮忙,席面一热,心里高兴就多喝了些酒,到散场时也就舅母和几个表姐妹还清醒些,帮着收了碗筷。
夜深了,顾母和顾小妹便没再多收拾,打算等明儿个一早再洗……
顾知禧抿了抿唇,又道:“我进灶房时,他都烧上粥了。”
……
辰时初,日头东悬,霞光晕染云层,一片暖融融的金。
顾昀川推门出来,就见院子里架上了小方桌,赵春梅将碗筷摆好,见了两人:“让喊你哥吃饭,咋去了这么久?川儿快去洗把脸,饭马上好了。”
顾昀川应了一声,他向来不要人扶,顾知禧便跑去灶房里抢着帮他打水。
等顾昀川到了灶房门边,却见沈柳端着木盆出来,他未施粉黛,身着月色银线回字短袖衫,倒衬得人很是清秀。
沈柳看着顾昀川,不多好意思地别开脸,小声道:“我瞧床边上只放了这一套,就穿了……”
顾昀川抿了抿唇:“嗯,本来就是给夫郎准备的。”
第3章 是不是姑娘,我不在意
给夫郎准备的……
沈柳不敢深想话里的意思,赶忙将木盆放到了灶台台面上:“井里打的水,冰手,我兑了些温水。”
顾昀川“嗯”一声,就听顾知禧笑着说:“我给哥打过这多回洗脸水,都没想着兑点温的,是我不知道疼人了。”
沈柳被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夏天热,冷、冷水洗着精神。”
“哥夫好会说话呀。”
待顾昀川洗漱完,早饭也摆好了。
顾家人过日子,没人是不干活的,赵春梅放了碗筷,顾知禧端了热粥,就连腿脚不利索的顾昀川,也帮着拿了小菜。
昨日吃过了大鱼大肉,今早上竟格外想吃些清粥小菜。
桌子上一锅新熬的花生蔬菜肉粥,鲜肉切成碎沫,过油炒过的,花生煮透冒着油香,再配上青绿的蔬菜,鲜而不腻,很是好吃。
一盘葱炒鸡蛋,鸡蛋是隔壁邻居吉婶昨儿个吃席送的喜礼,家养的笨鸡新下的,炒出来的蛋黄嫩生生的。
一小碗自家腌制的咸菜,大白萝卜切成细丝,在日头下晾晒成干,再用井水投洗干净,放进坛子里,配上佐料腌制过,每次吃,用筷子从坛子里捞出些许,再切上些小米椒,很是解腻。
还有一笼粗面馒头,是赵春梅一早到灶房,见沈柳在做粥,配粥现做的。馒头刚出锅,冒着热气,个个圆圆胖胖,满是谷物的香。
四个人围着方桌而坐,沈柳并着腿,两手垂在腿间,没人叫他动筷,他不敢伸手。
赵春梅舀了一勺粥,见边上小哥儿垂着头没动,温声道:“乖儿,拿碗啊。”
沈柳听见了,却从没想过是在叫自己,直到边上顾昀川开口:“叫你呢。”
沈柳这才回神,慌慌张张地两手捧住碗来接。
菜粥落进白瓷碗里,赵春梅又特地舀了些肉碎,见人还傻举着碗:“别捧着了,烫手。”
碗轻轻落在桌上,沈柳心里砰砰砰直跳,“乖儿”两个字,像对自家孩子的腻歪称呼,原是在叫他……
顾知禧喝了口菜粥,眼睛都睁大了:“好香啊!我还是头回吃放菜的,这是哥夫家里的做法吗?”
沈柳不知道咋说,他打小没吃过啥好东西,花生菜粥是他阿娘还在时,逢年过节才会给做的。
那会儿家里穷,一年到头见不着什么荤腥,阿娘就用打好的苞谷,换人家两指来细的瘦肉,剁得碎碎的,和花生、青菜一并下入锅里,就算过大节了。
今儿早上,沈柳将院子扫过一遍,打扫灶房时,瞧见地上放了挺多喜礼。
他虽是替嫁,可也算是正儿八经成了亲,爹娘小妹死得早,没人为他送嫁,他想做上一碗阿娘做过的粥,也算是有人惦记着他,若是顾家人也愿意吃,就更好了……
他不敢多用顾家的东西,只切了一小片猪肉、抓了小把花生米和几棵青菜苗。
想着反正过了今天就要走了,就是挨人说,也就这一回。
许是燃起的灶火太亮了,没多会儿赵春梅和顾知禧就进了门。
沈柳慌得不知道怎么解释,可赵春梅并没有责怪他,还撸起袖子和他一起干活,说再蒸一笼馒头,和他的粥配一块儿正好。
顾昀川见沈柳答不上来,又在那咬嘴唇,夹了筷子萝卜干到顾知禧碗里:“要是觉得好吃,就同你哥夫多学学,也好自己做。”
“嗯,好。”顾知禧埋头又喝了一大口,伸手拿了个馒头,见沈柳只顾着喝粥,“哥夫怎么不吃馒头?吃不惯吗?”
沈柳一怔,他已经吃了顾家这一大碗稠粥了,咋好再吃人家馒头,他指头抠着碗边:“我、我饱了。”
“我喝一碗粥都不饱,你咋会饱。”顾知禧瞧着沈柳的细腕子,“那你吃半个。”
说着,她将馒头掰开,递了过去,才出锅的馒头,热气腾腾的香。
沈柳不敢接,直到顾昀川接了顾知禧的馒头,复又递给他,他才双手捧了过来。
沈柳张嘴咬了小口,白面混了玉米面的馒头,好香好甜。
赵春梅瞧他那珍惜的样子,心里一阵酸疼:“好吃吗?”
“好吃。”沈柳抿着嘴笑,眼睛弯弯的一条,瞧着可乖。
赵春梅又给他夹了筷子鸡蛋:“多吃些,也太瘦了。”
日头渐升,晨风温凉,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
几人说说贴己话,粥锅已经见了底,顾知禧平常也就一碗粥一张饼的饭量,今儿个吃了两碗粥、半个馒头。
她放下筷子,看向沈柳:“哥夫一会儿有什么安排吗?”
沈柳被问得怔住,又不由自主地看向顾昀川,昨夜男人说要带他去苏家的。
顾昀川知道沈柳在看他,毕竟那眼神半点不会掩饰,像两团小火苗,可他起了坏心思,偏就不看他。
顾知禧说:“那我们去后山摘果子吧,阿娘前儿个还说要做甜汤。对了,还能捉蝴蝶,可好玩了。”
“啊?我、我……”沈柳急得耳朵发红。
“你老看我阿哥干啥呀?”顾知禧也随着沈柳的目光看过去,“哥,你不叫他出门啊?”
顾昀川这才抬起眼,轻声道:“去玩儿吧。”
小姑娘这下真的欢喜了,帮着把碗筷收到灶房,又蹬蹬蹬跑了出去。
沈柳正想洗碗,就听赵春梅道:“拿了网子去玩儿吧,碗放着我来洗。”
话音落,顾知禧已经背着小竹筐回来了,小筐里是一条长竹杆,杆子顶头用麻绳捆着把小镰刀,用白布厚厚裹着,杆尾自竹筐的缝隙里穿过半截,是用来打果子的;一只小网子,一个葫芦瓶,是用来捉蝴蝶的。
“哥夫,咱走吧?”
沈柳应了一声,跟着出了门。
路过院子,顾昀川还坐在原地没动。
顾知禧跑过来:“哥,我俩出门了!”
沈柳跟在后边,小声道:“我、我也出门了。”
“嗯。”顾昀川看着他细瘦的胳膊、单薄的肩膀,“好好玩儿。”
沈柳微微愣了下神:“啊……好。”
赵春梅手脚麻利,没多会儿就把碗洗好了。
她在灶上坐好药锅,待药汤煮沸了,换成了小火慢烧。
顾昀川的腿治了大半年,大夫也看了不少,他是膝盖骨头碎了,往下都没有知觉,吃什么药也好不了。
那会子,赵春梅白天哭完夜里哭,他儿开蒙早,别家孩子还在大人怀里哭闹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学堂里背书了,那小个孩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刮风下雨从不肯歇,吃尽了苦头。
顾昀川跛了腿后,别人都说他这一下,摔断了顾家的青云路,可她做娘的,只心疼他儿子焚膏继晷的十数载。
所以只要有一点法子,她也不肯放弃,就算治不好腿,至少能让顾昀川少受些病痛之苦。
赵春梅擦干净灶台,又看了遍火,她从灶房出来走到院子里,方才吃饭用过的小凳子还没收,便坐到了顾昀川对面的矮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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