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是几年前了,时值端午,眼见着天越来越热,人也跟着躁起来。
一到这时节,赵春梅就会插艾草、做香囊,图个流年顺遂,只那回多做了些,问过了才知道是给孙家的。
都在镇子上住着,彼此都相熟,赵春梅说,孙家二姑娘前几日走夜路,怕是瞧见了脏东西,回来就心悸难忍,孙家婶子知道她绣活好,请她帮忙多做几个,好给家里闺女戴着辟辟邪。
春末夏初,天气多变,晨时还有日头,到了晌午就下起了缠绵细雨。
瞧着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顾昀川手头事情不多,就代阿娘送了一趟。
顾昀川低头瞧向沈柳,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和发红的耳朵,伸手给人搂紧了,缓声说:“在你之前,我没与任何人有过私情,就是苏青岚,也是祖辈定下的婚约,只幼时见过两面。”
沈柳脸上滚烫,埋在被子里咋也不肯出来,可大手却穿过腋下,将他往上抱了抱,待快要四目相接时,他忙又缩起了颈子。
沈柳知道自己想错了,臊得连指尖都红起来,他支支吾吾道:“那、那宝妹做啥这么生气啊?”
顾昀川轻抚着小哥儿的脊背:“这我倒是不多清楚,你得亲自问她了,不过想来,大抵与我的腿伤有关吧。”
那阵子,镇子上许多风言风语,都说顾家一门男丁多舛,怕不是祖上无德、无所庇护。
顾昀川病痛卧床,家里人又瞒着,他知晓的不多,可顾知禧挺活泼的性子,本来朋友甚多,自打这之后,再不肯出门,偶时红着眼睛回来,多又是同人吵架了。
见怀里小哥儿不说话了,顾昀川轻叹一息,伸手将他别开的小脸儿摆正,温声道:“眼下可都清楚了?不难受了?”
沈柳眼皮泛着粉,不多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嗯。”
顾昀川给人搂紧些,声音放得很轻很轻,在婆娑烛影里毛茸茸的:“若不是今夜我百般问了,你偏是不肯说的,一面开解自己又一面难受,反反复复把自己闹病,到时候一家人都心疼。”
沈柳鼓了鼓脸,贴着男人的颈子:“我再不会了。”
顾昀川应下一声,可他心里清楚,除去小哥儿本来就内敛的性子,其实他有许多顾虑,虽然不多言语,可他瞧得出来,沈柳像是寄人篱下,敏感、小心翼翼,生怕做的不好惹人生气。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小哥儿的脸,叹息道:“笨脑瓜胡思乱想,就是不直接来问我。”
沈柳眼神闪烁,紧咬了下唇,顺着男人的话轻声应:“下回就来问。”
“你不会问的。”
顾昀川沉默了好半晌,才难忍地道:“沈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能嫁给我是天大的造化?”
沈柳眼睫微颤,指头抠紧了被角,轻轻“嗯”了一声。
顾昀川唇线拉平,低头亲了亲小哥儿的发顶,叹息道:“可我又何尝不是呢?能娶到你,我也觉得是天大的造化啊。”
沈柳怔忪,一时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在逗他,他缓缓抬起头,可四目相接时,他只在那双漆黑的眸子里看到了无端的认真和道不明的温柔缱绻,心都跟着怦动。
顾昀川伸手揉了把他的后颈子,近乎剖白地道:“我这样一个人,寡淡、无趣又身有残疾,从不敢奢望能有人真心待我。”
“柳儿,你很好,比你自己想的要好得多,我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
“是我……离不得你。”
许久,沈柳都没有说话,他只觉得眼睛发酸,喉咙也跟着发起堵来:“才不是,我觉得你好,很好很好。”
他没念过书,说不出什么文绉绉的话,一急起来,只会这几个词。
可这都是他的真心话,顾昀川就是很好,好得只要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口温热,像浸在日光里。
顾昀川伸手擦掉小哥儿眼角的泪,浅笑着道:“那我们都很好,是平等的,是无需隐瞒的。”
沈柳吸了吸鼻子,手臂圈到男人的颈间:“嗯。”
小哥儿不多重,身上热乎乎的,尤其在微寒的深秋,让人觉得很是舒服。
顾昀川下颌抵着他的发顶,轻轻蹭了蹭:“那我们……是不是也该对对账了?”
“对账?”怀里人小声问起来。
顾昀川微不可察地勾起唇边:“我的事儿都坦坦荡荡说清了,可夫郎的事儿……我还不多清楚。”
“我的啥事啊?”
“你以前在村子里,可有相好啊?”
“我、我自然没有。”沈柳皱紧眉头,嘟囔道,“那会儿家里穷,我常年同阿爹在外做工,本来长得就不多好看,风吹日晒的人家汉子才瞧不上我。”
“哪儿不好看?我觉得好看。”
沈柳垂眸笑起来,哼哼道:“就你说好看。”
顾昀川抿了抿唇,难耐地咽了口唾沫:“那没有相好,总该有心悦的人吧?”
闻声,沈柳脸色腾的红了上来,他不想在这事上说谎,可也羞臊的不想认下,只小声道:“明儿个还得早起赶集,好困了。”
顾昀川却搂着他不放,凑在他耳朵边问:“心悦谁啊?”
沈柳瞧他一眼,结结巴巴地道:“没、没谁。”
见小哥儿羞得浑身都红了,顾昀川终于不再闹他,笑着松开了手臂。
沈柳翻到床里头去,好半晌没躺人了,有些冷,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多会儿,烛火被吹熄了,暗夜沉沉,顾昀川自身后抱了过来,将他搂紧了。
亲了亲小哥儿的耳朵,顾昀川温声道:“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
沈柳“嗯”了一声,枕着男人结实的手臂,贴着他的胸腹,手脚慢慢暖和了起来。
他不自觉地想着男人说的那些话,心里甜丝丝的,他想着今夜定能睡个安稳觉。
*
远天泛起鱼肚白,日头初升,青黛群山露出半片金边,后院儿的母鸡咕咕哒哒叫了起来。
一夜好眠,沈柳早早就醒了,不多意外正睡在顾昀川怀里,他看着边上人沉静的睡颜,抿了抿唇,做了以前想过很久却从没敢做的事,亲在了男人的脸上。
小哥儿心口砰咚直跳,他伸手揉了把发烫的脸,轻巧下了床。
还不到卯时,晨光稀薄,阿娘和宝妹还没起,沈柳洗漱好,先到后院儿把鸡窝的木板拉开,噗啦一声,母鸡拍着翅膀飞出来,很是热闹。
沈柳喂了一大碗苞谷碎并小半颗白菜,往鸡窝里瞧时,正见着干草窝上又多了几个蛋,他欢喜地拿出来,伸手擦擦干净,想着又能多卖上两个了。
今儿个要赶集,家里只留下顾昀川和郑虎,汉子不多会做饭,沈柳便到灶房,想着把早饭做上,吃好后再一道上市集。
天冷下来后,东西能放得住了,赵春梅昨儿个便先烙了几张饼,打算到了早上蒸一下,再煮上一锅热粥,凑合着吃一顿。
沈柳想着,吃粥并烙饼嘴里没啥滋味,他起来得早,干脆就做上一锅片汤,再往里头打上两个蛋。
蛋是才捡回来的,很是新鲜,用筷子打散进汤里,汤汁浓稠又热乎,胃里舒坦。
灶房门半开着,薄雾弥漫,疏散的日光倾落,泛着丝丝冷意。
沈柳洗干净手,用瓷碗盛了半碗面粉,又打开水缸舀了小瓢清水,缓缓兑进面粉里。
晨时天寒,缸水冰手,他就着瓷碗将面粉揉匀,又掏出来甩在案板上,用劲儿揉成光滑的圆团。
面得醒上一会儿,他瞧着天色不早了,阿娘和宝妹也快起了,便将灶火生了起来,烧上一锅热水,省得一会儿洗漱冻着脸。
沈柳自己作懒,方才洗脸是就着冷水来的,被冰得直皱眉。
他想着,这要是顾昀川在,非要伸着两根指头点他的脑瓜,再什么话也不说地去把水烧上。
一想到这些,沈柳脸上泛起红,心口子也暖和,他垂眸笑起来,又往灶膛里添上两把柴。
第32章 就老想着他
面团醒发好, 沈柳拉成条状,擀成薄薄的一片,灶台铁锅里的水也烧好了, 正在噗噗作响, 他正打算用钩子扒拉下柴火, 燃得小一些,外头传来吱嘎一声开门声,不多会儿顾知禧进了门。
她瞧见沈柳, 伸手揉了把眼睛:“哥夫,你啥时候起的啊?”
沈柳自灶火前抬起头, 笑眯眯地道:“也刚起, 正好水烧开了, 快来洗把脸。”
“好。”顾知禧走到灶台边,瞧见案板上的面皮,“今儿个吃面吗?”
“嗯, 打算下个片汤。”
木盆里已经打了半盆冷水,顾知禧掀开铁锅锅盖,热气翻腾, 白雾氤氲,她想着哥夫好贴心,水都给烧好了,可她也心疼他起得这般早:“昨儿个阿娘不是说烫锅粥嘛, 你起这么早,得好累吧。”
“不多累, 我想着咱们几个出去一个日升, 得晌午才能回,他……”沈柳脸上泛起红晕, “吃粥和饼子嘴里没味。”
顾知禧听出来了,忍不住地偷笑:“给我阿哥做的啊……”
沈柳面皮薄,以往顾知禧逗他,他多是羞着不愿意承认,可昨儿个顾昀川同他说了那么多,他心里满满当当的踏实,咬了咬唇,小声说着情愫:“不在家,就老想着他,得安排妥当了才能安心。”
话音落地,顾知禧愣了好半晌,她脸都不着急洗了,凑到沈柳跟前:“哥夫你变了,以前可啥都不肯讲的。”
沈柳不瞧她,回到案板前继续做活,将擀薄的面片用刀切开,他还是臊得厉害,眼睫像小夜蛾轻轻振翅,小声说:“那我不讲了。”
“你讲嘛,我爱听。”顾知禧欢喜得很,又忍不住想问,“是不是我阿哥同你说啥了?昨儿个还没精打采的。”
沈柳垂眸笑起来,脸颊绯红:“他说……他说我很好。”
他那模样,像沉浸在爱里,整个人都红扑扑的。
顾知禧怔忪,她以前同沈柳好,多是因为他是她哥夫,因为她阿哥。
可相处这般久了,她不知不觉就变了心境,她跟着沈柳的欢喜而欢喜,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沈柳,她想看他幸福顺遂。
*
日头东悬,山野一片灿烂的金。
早饭吃了蛋花片汤并一张烙饼,蛋花汤又香又浓,临出锅撒上两把葱花,满屋子飘香,烙饼是蒸过的,虽不酥脆,却很是宣腾。
吃过早饭,快到辰时,收拾收拾就该出门了。
郑虎还没过来,顾昀川跟着沈柳一道回了卧房。
边桌上的小筐子里是小哥儿准备拿去卖的东西,里头用干草一层叠一层地铺得整整齐齐,算上今儿个早晨才捡回去的,拢共二十八颗蛋,全用布巾擦得干净。
鸡蛋上头放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六条帕子,沈柳用干草遮掩起来,生怕旁人拿了。
顾昀川坐在椅子里,给沈柳叫到跟前,拉着他的手臂将褂子穿穿好,仰头看向他,嘱咐道:“东西都收拾好了?钱袋呢?”
钱袋子正收在怀里,沈柳掏出来拿给他瞧,顾昀川伸手捏了捏,微微蹙起眉:“怎么不多带些,也好买点东西。”
重阳节前后,他写了不少祭辞文稿,除去新买的宣纸、墨锭,还余有不到六百文。
顾昀川想着马上到冬了,得给沈柳做身棉衣,他生怕小哥儿知道了又不肯要,没同他知会,直接将铜板给了阿娘。
剩下的二百来文他一个铜板也没留,全数交到了沈柳手上,饶是这样,小哥儿还是过得扣扣搜搜的,不舍得花钱。
沈柳轻声道:“我想过了,到时候鸡蛋和帕子都卖了,手里有不少铜板,不消带了。”
顾昀川瞧着他顶认真的小脸儿,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子:“咱家虽不富裕,可你相公多少还赚钱,不要你这样省着花。”
沈柳知道顾昀川对他好,可心里盘算着攒下的银子,离买牛车还差不少,他轻轻点了点头:“知道,我不省。”
正说着,外头传来顾知禧的声音:“哥夫,吉婶过来了,咱走吧?”
“就来!”
沈柳应了一声,伸出手刚想将桌上的蛋筐背上肩,男人一手拎起筐子,另只手将沈柳的手握紧了:“走吧,送你出门。”
沈柳垂眸,瞧了眼握在一块儿的手,笑着点了点头。
*
市集在镇子东头,路程并不多远,一行人到时,已经来了许多人。
商贩云集,人头攒动,挑扁担的、推板车的,卖些小零碎的只抱着个筐子,混在杂客人群间,和着讨价还价声,很是热闹。
最初大家伙聚到这地界,是因这地方敞阔,四面通达,商贩方便过来。
那时候不多讲究,只留出一条行路给客人,卖东西的小贩沿着路,哪空坐哪。
后来人多了,形成规模,官府倒是管起来了。
卖吃食的在一面,卖蛋、牲畜的在另一面,私人商贩只背筐子的不用缴金,推车、拉架子的还要到入口的小亭子里缴上五十文保钱,待到收市时再退还。
沈柳上次和顾知禧过来,是买家,这些规矩多不清楚,而今听吉婶细细说清,才知道这里头这么多门道。
四人要卖的东西不相同,单就沈柳又背了鸡蛋和帕子,两样东西不在一处地界,他就将帕子交给了顾知禧。
小姑娘接过来收进篮子里,又将背着的小马扎给他一把:“哥夫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卖!”
沈柳知道自己这帕子绣工一般,尤其还和阿娘的放在一块儿比较,更是不能看,可他瞧着顾知禧一本正经的小脸,笑起来:“好,宝妹办事我放心。”
穿过层层人群,走到最末,蛋和牲畜是挨着卖的。
沈柳和吉婶东西都不算多,就找了个角落将筐子落了下来。
吉婶把小马扎拉开坐好,开始收拾手边的东西,为着不缴金,她也只带了一个筐子,可那筐子却是比沈柳的大上许多,里头满满当当的全是鸡蛋。
沈柳看看自己的小筐,还没人家筐底多,局促地抿了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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