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清咳了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后,他轻声说:“春江英才,他不是死于鬼魂的复仇,他是窒息死的,但他不是被勒死的,而是死于药物的发作。”
灯光晃动了下,一双双的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江户川乱步也看了过来,他知道他决定要将一切揭示出来了。
一瞬间的寂静,然后是管家的质疑:“不可能,他的药物我都有检查,绝对是按照医嘱来的,之前的几年也是按照这个量来服用,药方都没有更改过……”
“医生死了。”“龙一”只是一句话,就打断了他的质询。外面的小雨在密密织织地下着,内里一片安静。“龙一”问:“你认为,他为什么会死?”
管家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恍惚。“龙一”看向江户川乱步,乱步说:“医生死去了,他带过来的那个箱子也不见了,不论是不是凶手拿走了它,里面的东西恐怕都很重要。”
“龙一”继续说:“另外,你难道就没有觉得,这个家的主人,春江英才,他的状态有些奇怪?”
“奇怪?哪里奇怪了?”管家疑惑问。
“我与他接触的不多,”江户川乱步摇摇头:“但有人还是记得的。”
“是的,”“龙一”说:“他难道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狂躁的吗?”
“大喊大叫,行动癫狂,时常会突然发疯,”“龙一”说:“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小事,就惩戒他人。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如此的?”
管家呐呐道:“我是从七年前为他服务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是这样了。医生说他这是心理和生理交互出来的问题,需要慢慢调养,所以给他开了药,并嘱托他要时常去看诊。这也是医生定期来这座岛的原因。”
“这么久吗?”“龙一”恍惚说。
第116章
很难想象, 一个人是在怎样的状态下,才选择了这样的复仇方式。
时间是一条流过泥沙的河流,人们总是会对其中留存下来的石子更加信任一些, 因为他们相信,时光磨人,没有什么是比它更好的考验试题了。“龙一”也相信, 这样漫长的等待,对于等候者而言, 更是一种严峻的质询,质问着自己的内心, 质问着自己的精神。
江户川乱步走上前说:“这不是一次突如其来的谋杀,这项折磨人的事情, 是从很多年前就有预谋了。我记得我问过你们, 医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给死者看诊的吧?”
一边的小町小雪有些惊骇地捂住了嘴, 她喃喃道:“你是问过我,我告诉你,管家说五年前换过一次医生……”
“为此我还重新请教了一下管家你, ”江户川乱步的眼神犀利起来:“你说之前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医生, 但看诊过一段时间后, 因为不信任她的能力, 你们才找了现在的池井医生。”
“是的,”管家露出一副艰难思索的神情:“我还记得是家主认为她太年轻了, 他要找到一个更有经验的……”
江户川乱步嗤笑一声:“结果换了一个, 你们的情况还是一样的,我说, 你们就没准备去找一些大医院看一看吗?”
管家有些不明白,他说:“家主认为家庭医生才是最好的, 事实也确实是如此,更何况,他们在这一片的领域也是有口皆碑……”
【春江英才日常为自己的头疼困扰,他经常精神恍惚,听见一些奇怪的呢喃声,有时会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小动静所惊扰,整个人惊惧莫名,可仔细看后那里又什么都没有。他不喜欢那个女医师,他总觉得她的眼神很奇怪,冰冷又刺人,像是一寸一寸能看入到他的皮囊里。
他不认为自己是因为过去做下的事惶惶,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报应,因为他们已经享受到成果了,如果真有善恶之报的话,当初那两个老家伙,就不会碰到自己这么一群人了。
呵呵,他时至今日还能忆起自己当初肆无忌惮时的愉快。想到这里,他舔了舔唇。】
“龙一”说:“我一直在调查着那起案件的动机,因为信息上的不流通,我只能找到两个有可能的方向。一是十年前的那桩惨案,一对老夫妻在这栋别墅里被杀害,他们所有的财产,现金和古董,都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被掠夺而走,警方认为那是由海盗做的案,并因此发出了通缉令,可今日看来,那桩案子还有很多的疑点。”
江户川乱步在观察着所有人的脸色。管家面无表情,小町小雪极为震惊,森岛爱微低着头,像是还没从之前的死亡案件中回过神来。其他人则是没什么异常,那个之前一直在屋外工作的仆从也一副慌张的样子,符合常理。
“据你们所知,”“龙一”笑了笑道:“春江先生是以那对老夫妻们远房亲戚的名义继承来的这栋别墅,他虽然得到了这座别墅的拥有权,可在最初的几年,却是根本没有来过这座岛上。若不是中途破产了,在将财务都变卖了后,只余下这座房子,他也不会选择到这里来。”
【这是栋凄冷的古宅,老旧过时的设施,散发出霉味的装饰,风从空洞里吹过来时,就会有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仿佛是有无形的人在旧地板上走来走去。】
他叹了口气:“我无法找到与他们有关联的人,但有趣的是,这栋房子里有着一些奇妙的小空间,身为主人的春江英才不知道,而那位凶手却知道。”
“啊?”这些在这个房子里住过好几年的人都抬起头来,他们迷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龙一”抬起手,用手指在自己的脑袋边划了划:“整幢房子都被我放进了我的脑子里,我目测了所有房间的长宽高,并将之一一镶进了我脑中房屋的壳中,然后再经过计算,我发现,在这栋别墅中,有很多黑暗的部分,是不属于房间和走廊的,那么,它们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开什么玩笑?这是能算出来的吗?这种立体空间上的旋转衡量,简直比他们见过的最深的数学题都要深奥,不少人目中露出混乱。
“有人利用这部分进入了死者的房间,”“龙一”的语气十分肯定,像是在叙说一个经过了检测的事实,“‘他’不需要钥匙就能进入。死者所在的房间根本就不是一个密室。”
说罢,他拿起了灯,就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乱步跟在身后,众人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
春江英才的房门是紧闭着的,因为保护现场的缘故,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动,甚至是他的尸体还躺在原处,只在身上浅浅盖了一层白布遮掩。人们来到这里时,都忍不住离他远一点,面上露出恐惧。
“龙一”拿出一张轻薄的卫生纸,将之从层面上分开,然后牵着其中之一,在墙上试了试,没有任何动静。然后,他打开了房间中的柜子,一打开,里面挂着的一幅画就吸引了众人的注目。
管家忍不住解释道:“这是家主从前买下的一副仕女图,据说是古代中国的珍品,因为太过喜爱,所以没有卖掉,带在了身边。”
“卖不出去多少钱,”江户川乱步忽而在一旁道:“这是幅赝品,真正的原图是在意大利,收藏家是一位黑手党的高层,这顶多算高仿。”
“是、是这样吗?”管家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张薄薄的纸在被放在一处时,轻轻地飘动了起来。
“这说明了什么?”有人还是不明白。
“这后面有机关,”江户川乱步静静道:“后面有通道,通道还是与外界相连的,所以有风。”
【他看见门被打开,人影就站在门口看着他。风,好大的风,他的被子被吹得飘起,他费劲了心思想要抓住它,但他的身躯却一动不能动,他就像是具僵死的尸体,看着外物入侵到他身边来。他瑟瑟发抖,犹如衰弱的孩童。
怎么也醒不过来。
而等他醒了之后,又会发觉,这只是一场梦。】
“龙一”皱紧了眉,他盯着这里。
“那我们该怎么进去?”管家问。
“机关的入口不在这里,控制阀也是在里面,从这里,我们进不去。”“龙一”摇了摇头,他转过脸来道:“这个柜子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吧?”
管家点头说:“是两年前修的,要存放家主喜欢的东西。”
“龙一”无奈:“这挡住了原本的墙面,难怪我最开始的时候,什么也找不到。”
“京介”就这样看着他们破案,“龙一”在讲解自己发现的东西,乱步则是在暗中若有若无地注意着他。他发现他并没有做什么,只是看着这一幕,眼中的光有些奇妙。他的心中飞速地转着诸多念头。
“那、那怎么办?”小町小雪躲在森岛爱身侧,她注视着这个柜子的后面,有些恐惧,又有些好奇:“我们可以直接在这里把它锤开吗?”
几人一起看向她,“现在暂时不用,”“龙一”笑了:“等之后再说吧。我们还是先解析凶手杀掉房间主人的具体手法吧。”
他看向了江户川乱步,乱步接过了话头,他笑眯眯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认为凶手是用药令死者窒息的。可后来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环顾众人,见到没人发问,不由有些遗憾:“凶手的死,确实有药物的影响,但不是我们想象的,一次下毒令其窒息而死。而是……”他敛下眉眼,遮住其中的冰冷:“一次一次又一次,持续了七年以上的,令其逐渐恐慌惊惧,乃至躁郁疯癫的,漫长的折磨致死!这最后的死亡,不过是凶手送给我们的一个收尾,是‘他’在无数时光后的余兴,‘他’想要他死,但又不愿他那么痛快地死,‘他’想要他身处人间,却又如同身处地狱,永远痛苦无解!”
这是何等可怕的言语!又是何种刻骨的仇恨,才能让人能够做出这样冷血残酷的事?这种庞大的恶意,犹如是深海中黏腻的海草,一缕缕,一丝丝,不计其数地爬上来,将你的全身缠绕住,将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连一丝空气也不放过。
众人听得不寒而栗,他们站在原地,却仿佛站在了寒风中,连骨头里也透着冷。
第117章
江户川乱步的话仿佛带有魔力, 让人们回到过去漫长的时光里,想象到春江英才遭受到的一切。“ 谋杀有激情犯罪,也有蓄谋犯罪。”乱步说:“可如果一个人用了七年往上的时间去缓缓做这些事, 耐心无比,有谋略有手段,这期间又避开了一切的意外, 我实在想象不到,这个人, 又怎么不会成功?”
“‘他’将这件事当成了一件平常普通的事,就恍如见到了一张桌子脏了, 拾起抹布便去擦一擦,有问题可以退一步, 在主人家收回了警戒的触角后, 又不动声色地往前走出一步,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来到了他的身后,在他都没有注意到的时候, 最后只是轻抚一下他的后脖颈, 对方就恐惧惊惧而死。这种无形无质的压迫感, 才是‘他’一直以来的剃刀。”
“他”在精神上凌迟着这个人!
四周一片安静。外面连一丝光都没有, 他们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小盒子中,几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不敢向两边张望, 生怕日常生活中的某个人,就是这个潜伏在暗中的凶手。
只有小町小雪想了下, 还是大着胆子问:“这只是你的一方之言吧,你有什么证据吗?或许真的只是春江先生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被幻想中的画面吓到了,又恰逢身体出了意外,才呈现出了这样的死状,这般才更说得通吧?”
她的声音虽小,却像是一张网兜,将淹没在深海中的众人打捞了出来,他们俱都缓了口气,有人笑着说:“是啊,怎么可能有这么久呢?人怎么可以做得到这样的事,一直不犯错。更何况,有什么必要如此坚持,如果有仇恨,直接动手不就好了,何必费时费力……”
“看来你们也知道,”江户川乱步松了松领口,他的唇角微微翘起,带着冰冷的意味:“只有仇恨能让人做到这一点。可是你们不知道,复仇者也是分人的,有人什么也做不到,有人图一时畅快,也有人,想的是如何能让仇人感受到更多的痛苦。”
“在这一次凶犯的心里,从来就不存在着‘复仇无正义’的说法,‘他’有着极其强大稳定的精神内核,做出决定后,便不会再有犹豫,”江户川乱步没有说的是,这样的人是不会被社会挟裹的人,他们往往才是世上广义上的成功者,“更重要的是,‘他’能够做到这些。”
【我曾经想过,为什么不论什么样的人,都要住在一个世界呢?人之中有好的,他们善良无私,对待陌生人也可以付出一切,他们会愿意对每一个人伸出援手,看待世界是彩色光明的。由这样的人组成的世界,一定也是温柔到不可思议地步的吧?
而另一些的人,他们自私残忍,将掠夺与侵占当作理所当然,他们就像是蛀虫,不事生产创造,只愿攀附在其他人的身上吸血生存,他们一边吸着咬着,还要一边抬起头来,得意洋洋地呱呱乱叫:“看啊,我所找到的,是一位多么愚蠢的人,连受到了痛苦也感知不到,真是生来就是给我们做血食的命!”
“被我选中,真是他的幸运!”
这样的两类人如果区分开,让善良的人可以尽情地去建设他们的社会,让腐坏的人去与同类相争,阴险者同阴险者同行,残酷者剜割残酷者的肉,这样才是公正公平的吧?
听到我这样的话,我的朋友一下子就笑了,他只用了一句话,就打破了我一直以来的迷惑,他说:“你说的这个,不就是‘天堂’与‘地狱’吗?”
我怔住了,忽而一阵极大的痛苦袭来。原来如此!在我之前,并非没有人没看到这些,他们也有同我一样的疑问,同我一样的幻想,他们甚至将之构建出了具体的形体,并赋予了它们名字。
——可是,现在的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啊!
那样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善良者与幸福不绑定,作恶者与报应无关联。他们就是要生活在一起的,这就是真实,这就是现实,我的苦痛,只在于我对此的绝望,并在将之认清后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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