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膛间的疼痛已经麻木,但血腥味却一刻不停地从喉头涌上,鲜血一点一点从鼻腔里流出来。
顾行驰眼帘微合,感觉到鼻血止不住一般不停地往下淌,好像流下的每一滴血都带走了他身体里鲜活的一部分,眼皮变得越来越沉,一个绝望的想法缓缓成型。
要来不及了。
他从缚拏拉身边逃走,是要付出代价的。
想到这,顾行驰忽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反手抓紧了白玉京的手,一寸一寸的摸过对方的骨节:“还没给你买戒指……”
他的声音微弱细小,但落在白玉京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又重又凉地捅进心脏。白玉京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死死握住顾行驰的手指,固执又徒劳地扣紧了:“出去买,你给我买。”
顾行驰似乎是笑了一下,左手从脖子上扯下了一根红绳,上面挂着的,赫然是白玉京送给他的那只木雕无事牌。
他哆嗦着手,慢慢地把红绳缠在白玉京的无名指上,而后与他十指相扣着,看着缠绕在两人指间的红绳,恍惚地笑了:“白玉京,你愿意嫁给我吗?”
白玉京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将水面砸出一道道水花,他的声音再也无法平静,战栗地几乎连不成句。
他想说我不要,我要你出去再问我一遍,我要你给我买最贵的戒指,我要你给我买黄金钻石的戒指,我要你给我买那种能圈住一生的戒指,
我要你,和我一起离开这。
可到最后,他开口却是:“我愿意……我愿意嫁给你,顾行驰。”
我很愿意。
顾行驰无声地笑起来,尽管那笑容已经虚弱到完全看不见了,他的脑袋挨在白玉京的颈侧,视线泛起一阵阵模糊。他看着那根缠绕在两人指间的红绳,直到一切颜色都在视野间褪去,变成全然的黑暗,顾行驰的声音最后响起,轻不可闻:“太好了……我好开心啊……”
全身重量终于压上爱人的脊背,地宫中只剩白玉京尖利到破音的哀吼:
“——顾行驰!!”
第108章
耳边传来滴答的水声。
意识开始慢慢恢复。顾行驰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漆黑一片,但周身确却是全然的暖意。
“怎么还哭了?做什么梦了?”
熟悉的声音。
顾行驰循声侧头去看,只一个轮廓也足够他认出对方, 是顾勤锋。他正窝在顾勤锋的怀里,像小时候每一次瞌睡时那样。
慢吞吞地坐起身, 顾勤锋看到自己小小的手脚,心知这是又回溯到了2002年的时候。他心情一时间有些复杂,不知道这一次的回溯意味着什么, 是惩罚来临前的自救,还是惩罚已经开始后无法容忍耐的又一次逃跑。还有2025年的他怎么样了?应该……还活着吧?希望不要吓到小白了。
“别睡了, 估计一会唐易他们就能下来了。”顾勤锋拍了拍他的肩, 又小心的觑了眼角落的位置,嘀咕着,“再不上去,这人估计真就要折在这了。”
顾行驰刚刚清醒, 没能听清楚顾勤锋这一句低喃。他抬头看着头顶,除却漆黑, 在距离他们很远很远,那个极高的位置上, 依稀能看到一束清淡的光。
是月光。
顾行驰努力抬头,想看清楚月光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但那束光实在太远了,又远又模糊,仿佛是某种光影形成错觉, 他们就好像生活在地下的地心人,永远也触摸不到那束月光的存在。这样想着,这束月光并不再像给予人希冀的神迹, 反而太过克制,太过刻薄。
“别担心,”顾勤锋见他不说话,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唐易拖着老胡上去了,他们会找人把我们救出去的。”
顾行驰闻言,意识到上面月光透出的孔洞应该就是整座地宫的出口。但是这个出口距离他们实在太远了,可能得有上百米高,再没有专业设备下,单凭普通人力是肯定爬不上去的。
顾勤锋看着他的眼睛,也意识到此刻怀中的小孩又换了人。于是便也多解释了一遍:“这里是一处非常高的断崖。”
说着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打火机点起一瞬就熄灭,为了省油。但也已经足够顾行驰看到对面那座庞大的轮廓,几乎有整座断崖那么高。
顾勤锋轻声说:“这就是那尊神像。”
他们和神像之间隔着大概二三十米的距离,这里本应该有一座桥梁,但不知什么时候被人为炸毁,现在已经没有人能够走到神像面前去了。
“这里距离我们下来的地点,应该已经偏移了至少五到十公里。老胡他们如果能出去,一定会想办法带人下来救我们。”顾勤锋道。
顾行驰轻轻点了下头,旋即又意识到,二十多年后的他们如果想要出去,除了原路返回,大概率也会从这个断崖处离开。所以顾勤锋才一定要让老胡来吗?因为只有他还记得这个出口的准确位置,也只有他是一个正常的活人,能够与后面的大部队交流。
想到这,他抬头看着顾勤锋,低声说:“小叔,二十多年后,我还要再从这里爬上去。”
顾勤锋愣了一下,他看着顾行驰沉默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一刻的顾行驰与先前见过的那些都不同,这一刻的顾行驰是悲伤的,从来没有见过的悲伤。
短暂的沉默后,顾勤锋轻声说:“没关系,小叔会来救你的。”
苦涩瞬间冲上喉头,顾行驰想说好,但他知道,二十年后,顾勤锋没有办法来救他了。
“忘记了,二十多年后,小叔没办法救你了。”
下一秒,顾勤锋似乎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想,又忽然开口,他揉着顾行驰的脑袋,苦笑着安慰,“不过没事的,小叔会让人来救你的。”
话落的瞬间,顾行驰猛然瞪大了眼,昏暗中,他看不清顾勤锋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手落在自己头顶,一如记忆中那般宽厚温暖:
“不怕,小叔会想办法来救你的。”
他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顾行驰定定地看着顾勤锋,感觉脑中似乎有无数道声音在尖叫悲号,他眼珠微微战栗,喉头酸楚得一阵阵痉挛,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会早早离去的事实。
顾勤锋擦了下他的眼角,声音很平静:“挺早就知道咯,你之前也来过,但来的应该不是现在的你,那个感觉还是小孩呢,当自己是在做梦,抱着我就哭,说什么小叔我好想你,哭得我满肩膀都是泪。”
他说着似乎是笑了下,拍了拍顾行驰的肩:“小孩就是好忽悠,我旁敲侧击问了问就知道了,我应该是没能看到你读大学吧?”
顾勤锋微微吐出口气,仰头看着头顶的月光:“还有十几年,应该够用了。”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夜风自头顶的孔洞缓缓降落,细碎的、冰冷的,像相隔十数年后落下的泪。
良久,顾行驰嘴唇动了动,颤抖着声音问:“为什么?这样为我劳心劳力、谋划良多,甚至生命受到威胁,也要将我从西南带走,值得吗。”
头顶的月光在这一刻仿佛倏然变得清晰,映照着顾勤锋坚毅沉着的眉眼。“值得啊。”他说,“你忘记了,没有你,我也走不出西南的山林。”
他略微停顿一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笑着摇摇头:“你没忘记,那应该还不是现在的你,是以后的你。”
顾行驰呆呆的跟着重复:“以后的我?”
顾勤锋嗯了声,揉揉他脑袋:“放心,以后你会过得很好、很好,小叔跟你保证。”
温暖的手掌落在头顶,十足的安抚与温柔,没有一丝后悔与责备。顾行驰这一刻忽然特别想哭,他把脸埋在顾勤锋怀里,就像幼时受到委屈时那样,哽咽着开口:“我真的有过的很好吗,可我感觉我什么都没有做成,我好失败啊……”
顾勤锋拍了他后背一下:“胡说什么呢,别好的不学学坏的,那些村民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更何况他们也不是在说你。”
顾行驰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顾勤锋:“什么村民?”
顾勤锋扬了扬下巴指向角落的位置:“在你来之前,我们是为了救这个小哥才进入地宫的。齐望云说他快死了。我真想不明白,那些村民还有没有人性?居然让一个将死之人做什么祭品,这不就是变相的让他等死吗!”
话语仿佛一记重锤直直将顾行驰砸醒,他慢慢回头看向角落,那漆黑的一片中,似乎有一道白色的身影。
是白玉京。
是2002年的白玉京。
“之前这小哥帮着我们逃脱了那些信徒的追杀,现在他被人当祭品扔下来,我们肯定也要救他出……”
不等顾勤锋说完,顾行驰猛地起身,连滚带爬奔向角落。直到离得近了他才看到,那真的是白玉京,干瘦、脆弱、易碎的白玉京。
即使是面对面这样近的距离,顾行驰却连他的呼吸都几乎无法听到,白玉京身上有很重的血腥味,顾行驰颤抖的伸出手却又不敢触碰。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关心,白玉京微微抬起头,投来疑惑的目光。顾行驰喉结上下滑动好几次,才勉强出声:“是受伤了吗?”
白玉京摇了下头。反倒是顾勤锋在后面替他解释:“不是他的血,是那些村民信徒的血,一个个好像有病一样,割开自己的手往他身上挤血,这不神经病吗!我听他们叫他白龙,这又是什么封建迷信的绰号?就是个得了白化病的可怜人,偏偏要把他当做什么神。”
话落,顾行驰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几秒后他才伸出手,颤抖地想去碰白玉京的脸。后者却微微侧过头躲开,“不要碰。”他说,“不干净。”
眼眶几乎要承受不住酸涩的热意,眼泪马上就要滚落而出。顾行驰声音发颤:“没事的,一点也不脏,你是最干净的。”
白玉京只是摇头,一味地摇头,一味地后退,一味地躲避,不让他触碰到一点。
顾行驰强忍着心里的痛意,轻声问他:“怎么会又变成白龙了呢?林观月不是把你救出来了吗?你不是已经在云南得到安稳的生活了吗?”
白玉京似乎有些惊讶,不明白他为何知道这些事,但也无所谓也没力气再追究了,只道:“西南把头死后,我离开了他的地盘。林观月教我怎样在世间生存,我有努力在学的,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学太多,身体就已经出现了异样。”
他说着,慢慢撸起袖口,顾勤锋在身后点燃火机,光亮只有很短暂的一瞬,但也足够顾行驰看清楚了。
就见白玉京苍白的皮肤上,到处都是深色的斑痕。他知道这是什么,是毒斑,是虫人的毒斑。
西南的把头从信徒这里知道了虫人的秘密,可把头们只知道往身体里放虫子可以达到近乎神的效果,却苦恼于不知道具体要使用哪一种虫子。所以西南把头手下的虫人,全部都是一只一只毒虫试验出来的,而白玉京之所以能够存活,仅是因为,拿他试虫时,试到了对的一只。
“我快死了。”白玉京很平静道,“或者我也要变成那些东西了。”
寄生虫一旦在体内存活寄生,会最先吸收吃掉其他的毒虫,所以毒斑在最初是不明显的。同时也因为体内毒虫与寄生虫的相互制衡吞食,白玉京才没有像其他单独只使用寄生虫的虫人一般,短时间内就发生异变。
但是这种制衡早晚都会结束,寄生虫吸收毒虫其实也是一种同化,它们会从中获得毒虫的某些毒腺结构,随着其不断生长壮大,毒斑会再次显现出来,直到他彻底变成一个浑身沾毒的虫人。
顾勤锋在后面解释道:“那些村民和信徒一开始想让这小哥去做什么蒙,还说他是什么百年难遇,但后来又说不行,神不要他,说他是失败的,只能去做祭品。”他说着十分不忿,重重的哼了声,“封建仪式,全部都是封建仪式!就应该全部抓起来劳改!”
顾勤锋后面再说了些什么,顾行驰已经听不到了,他盯着白玉京手臂上那块毒斑,胸膛间的起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猛烈,就当他感觉心脏都要被这股情绪撕裂时,脸颊却倏然一凉。
顾行驰呆呆地抬起头,看到白玉京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下他的脸。注意到他的目光,白玉京收回手,想了想又伸出来给他看:“这根手指没有毒斑的。”
再强烈的情绪都被这一瞬的触碰戳破了,顾行驰感觉自己像一个漏气的气球,满胸腔里都是泄露的苦涩,他抓着白玉京的那根手指,掌心被他粗粝的指腹刺痛着:“没关系,我不在意。”
白玉京像是笑了一下,他抽回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着,很快找出一个还没有顾行驰手掌大的盒子,搁在他的掌心:“送给你。”
顾行驰颤抖的手在盒子边缘来回摩擦,他没有立刻打开盒子,而是轻声问:“为什么要送给我东西?”
白玉京的目光一瞬不错地注视着他,又似乎是在透过他看着其他什么人,那目光不再是如水般的平静,而是温和的,带着隐隐的欢喜和羞赫:“我在等人,而你又很像他。”
顾行驰仿佛没能听懂他这句话的含义,他茫然的看着白玉京,又低头去看手里的盒子,漫长的恍惚,也可能仅仅是几秒,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视线开始模糊,眼泪如断珠般一刻不停地往下掉。他想打开盒子,但到处都是眼泪,木质的盒子变得湿滑,找不到开口的缝隙。
许久后,他终于听见木盒簧扣弹开的声音。
顾行驰低下头,看到盒子里,是一只小小的独角仙。
白玉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轻且温和,尾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的哽咽。可他又偏偏是在笑的,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在黑暗中熠熠发光:
“见到你我就知道,那不是梦。”
“我等到了。”
第109章
头顶隐隐有光线和人声, 刺眼的手电光扫过断崖下的墙壁和神像,也扫过角落中两道紧紧相靠的身影。顾行驰半跪在白玉京面前,眼泪快要把那只独角兽淹没了, 无法抑制地、困兽般痛苦的哭吼从喉咙里溢出来,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
他以为那是一场幻觉, 是一场并不真切的梦,可对于白玉京来说,那竟然是他数十年的希冀与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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