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下,他仓促地把自己的餐盘叠在对方的空盘上,补充道:“你还是快走吧!”
在他说出“我不需要你的午餐”的时候,74号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他又往前一步,凑得更近,直截了当地说:“我认识你,我知道你。”
除了六号和那天晚上遇到的“时夜生”,徐久还是首次和其他拥有智慧的水母交流,强烈的好奇心敦促着他,令他脱口而出:“你怎么可能知道我?”
“我知道,”74号的表情立刻由阴转晴,又笑了起来,他看起来很高兴能引起徐久的关注,“我们都知道。”
我们?
徐久更加困惑,他心里清楚,与异种交谈是件凶险的事,可对方表现得有问必答,导致这种危险又无法自拔地吸引着他,令他忍不住想从对方身上挖掘出更多的秘密与答案。如同火边飞舞的蛾子,不被烈焰焚身,就不明白那是足以致命的温暖。
见徐久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自己身上,74号越发眉开眼笑。他还想说些什么来逗逗人类,鼻尖稍微一抽,已然嗅到空气中逐渐弥漫起奇异的幽香。
他的笑容飞快地消失了,不悦的阴鸷笼罩在他的眉宇间。男人面无表情地直起身体,低头注视徐久。
“它来了。”他说,“我们,还会再见。”
不等徐久说什么,他又张开嘴,用几乎是含情脉脉的语气,虔诚地说:“你的礼物,我珍惜。”
语毕,他便端着两个餐盘,以惊人的速度隐没在人群中。
徐久:“?”
不是,大哥,谁送你礼物了?!你回来,把话说清楚,我没送你礼物!
他瞠目结舌,空气中的幽香越发浓郁,六号在他身后浮现出来,犹如某种凄厉的恶鬼,声音怨毒,语气咬牙切齿。
“我被引开了!”大水母怒气冲冲,嘶嘶地咆哮,“它们来过吗?”
——那些低能的碎块,居然能够克服自相残杀的本性,联起手来合作对抗它!
时夜生蹿出去之后,眼睁睁看着那个小一些的碎块灵敏地钻进错综复杂的通风管道口,显然是打算把它引向更深,更远的地方。它被杀戮的欲望所控制,追逐了一阵,直觉不太对劲。
果不其然,等它折返回来,另一个碎块已经接近到人类身边,正探头探脑地窥伺。
时夜生简直要气得发疯,发狂了。
它深知自己那些同构体的德行,了解它们全是一群脑干缺失,成天到晚只想着进食的蠢货。它们不会明白人类的价值,了解他到底是多么珍贵的生命。它们看到他,只能看到一堆行走的鲜肉,并为之垂涎欲滴。
“它对你说了什么?”情急之下,时夜生装都不装了,“它伤害你了吗?!”
徐久担心它再激动下去,会不可避免地惹起骚乱,所幸中午还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赶紧带着水母先回房间。
“我没事!”回到宿舍,徐久立刻解释,“他……它没拿我怎么样,它还把它的午餐送给我,问我喜不喜欢……”
时夜生紧紧缠着他,把人禁锢在自己身上,追问:“然后呢?”
“然后它说,它知道我。”徐久固然被缠得死紧,有些不舒服,他还是做出回答,“它们都知道我。”
时夜生一怔,怒气逐渐消散,一个全新的猜测,浮现在它的脑海中。
正因为同出一源,彼此间互为本体,水母和水母之间也拥有强弱不一的精神网络。一个强壮的个体,完全可以将进食时的餍足之情辐射到周边的十几个弱小个体之间,以此来加剧它们饥饿的胃口。精神网络的联接不可抵挡,在某种意义上,这种能力称得上是“通感”。
它们是不是感应到了自己对人类的浓烈偏爱,所以才产生了不该有的好奇之情,决定来看一眼它的人类?
这个想法闪现一刹,很快就被时夜生否决。
不,如果只有单纯的好奇,它们是不会冒着被吞噬,被撕成碎片的风险靠近人类的,更不会分享食物——准确的说,是奉上食物。
对它的种族而言,分享的词汇不可能出现在字典上,馈赠更是可笑可鄙的天方夜谭。除非……
它的视线落在困惑的徐久身上。
……除非。
时夜生抬起徐久的手腕,凝视那个小小的伤疤,它滞留在人类苍白如冰雪的皮肤上,恰如一个顽固的吻。
它下定决心,张开盘旋的口器,毅然将人的手腕整个含进去。
霎时间,层叠标记的信息素犹如狂奔的千军万马,凶猛地撞翻了它的神志。
——母体–养育–族群–依偎。
籍由信息素的连接,记忆的碎片大量涌入时夜生的脑海,令它置身于腐臭的垃圾箱,看到人类俯视的面庞。这一刻,它似乎变成了六号,并且跟随它的视角,与人类一同相依为命,在研究站里过着抱团取暖的生活。
紧接着,信息素的传递的东西发生了变化。
——珍视–倾慕–爱欲–伴侣。
日夜不离的相处过程中,六号开始变得极度渴望人类。它不仅仅将他当做母体,在它突破幼小体型的束缚,将掠夺来的食物反哺给人类的那个瞬间,求偶的本能就被激发了。
它进行狩猎,供养伴侣,时刻保护他的安危,并且经常在人类面前炫耀自己的庞大的体格,展示自己色泽完美的口腕,以及毒素精纯的触须。它讨好他,亲近他,喂养他……尽管它并未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只是出于雄兽的天性,不停地反复标记这块疤痕,在上面涂满占有欲十足的声明。
……而它们一脉共源,彼此间互为本体。
在时夜生再度折返的那个夜晚,它本来打算抓走人类,利用他的惨死来惩罚六号,因为那个比它更弱的碎块竟能伤到它。但那天晚上,人类反常的举止令它无措,让它不解。
它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嘴唇如此柔软,也可以将自己深深灼伤。
于是,时夜生跟着他回去了,然后在短短数日内,它就被他吸引得如此之深,以至于远离他是不可想象的事,失去他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人类会逃避,会算计,会害怕,会胆小……相对比同构体,人类的构造是多么脆弱。但仅仅只用一个拥抱,一个吻,人类就能让它失去自我。
时夜生怔怔地愣在原地。
真相……原来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徐久:*在中水母怀里醒来*因为条件所限,我们才睡同一张床的,这没什么。
还是徐久:*跟另一只中大水母吃午餐,嚼动腮帮子,被它擦掉嘴边的饭粒*说真的……这不算什么,它给我擦嘴,因为我腾不出手了。
仍然是徐久:*被又一只中水母拥抱*啊!我现在的生活还不赖,比过去好多了!不过,这是为什么呢……*沉思,继续被又一只中水母拥抱*
第22章 愚人一无所有(二十二)
生平第一次,时夜生从人类身上体会到了什么是“呆滞”。
六号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疯狂求偶,它又何尝不是?
——解决掉欺压徐久的上级,是为了在徐久面前显示自己的谋略与智慧;用口饲的方式给徐久喂食,既是无法忍受“他在挨饿”这个事实,也是为了满足自身的贪欲,好让人类的肚腹胀满属于它的东西;而清洗瓶瓶罐罐时的把戏,则是小小的炫耀,以此佐证它愿意满足徐久一切的需求,不管那是什么样的需求。
伴侣。
时夜生呆呆地盯着徐久。
我的……伴侣。
徐久被它异样的安静搞得毛毛的,忍不住伸出手,在它脸颊的位置上抚摸。
“怎么啦?”他问,“咱们是不是又有麻烦了?”
时夜生下意识地顺着他温暖的掌心蹭了蹭,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它学着人类的样子摇头:“不,算不上麻烦。”
徐久看着他,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仔细地端详着时夜生,轻声道:“你说话更流畅了。”
时夜生与他漆黑的眼瞳对视。
徐久仰起脸看它的时候,目光中带着探究的茫然,就像独自行走在丛林中的旅人,可以隐约地预知到危险,却又不明白那危险究竟从何而来。
——透过我的皮相,他真正注视的是谁呢?
时夜生露出波浪形的笑容,神态犹如一只摇尾乞怜的,温顺又讨喜的小狗,它说:“我可以进化,可以学习,我会变得越来越强。”
望着它的脸,还有熟悉的表情,原本在徐久胸口提起来的气,又悄无声息地松懈下去了。
……可能我只是太紧张了吧。
“真好,”他夸赞它,“我就知道你是最聪明的。”
他们靠在一起,相互依偎了一阵,徐久心头的怪异感逐渐散去,他又能将心里话拿出来对六号说了。
他慢慢地道:“其实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是什么?”
“这些天发生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感觉比我过去二十年经历的还要曲折。”说到这,徐久稍稍走了下神,“很久以前,我在书上看到有人形容这种情况是‘坐过山车’。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过山车嘛,连学校的大门都很少出,就去找了过山车的图片来看。好高好大的铁脊梁,像架在高空的列车,好多人在上面来回穿梭……”
他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打起精神,没头没脑地说:“我想去坐过山车。”
时夜生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好。”
“不是!”徐久着急起来,他扭头看着六号,“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这儿是南极,是莫比乌斯的研究站,怎么可能有过山车?我是想走,我想出去,想离开……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在研究站,我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连命都不是自己的!我……”
他说得激动,一时语塞,时夜生看着他,重复道:“好。”
它接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要自由。”
现在就走,固然是件十分可惜的事,毕竟人类在冰原开拓的基地广阔,资源储备丰富,他们本身又是特别美味的口粮,更不用说,还有数量惊人的碎块没有回收。
然而,伴侣的意志就是无上的旨意。一切俱为转瞬即逝的脆弱之物,只有眼前的徐久,才能与它厮守终生,相伴到世界的尽头。
徐久愣了下:“所以,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这话一出口,他便局促地红了脸,急忙补充:“不,准确来说,应该是你带我走才对。因为眼下研究站已经彻底封锁,只能进不能出,我……我没能力一个人跑出去,必须依靠你的帮助……”
他的语气里含着那么多的不安和忐忑,听得时夜生的心都发颤了。
在这之前,时夜生筹划了六号的许多种结局。那个碎块在伴侣心中的份量如此之重,就算自己要把它完全吞噬,再彻底取代它的地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可是,听见徐久的心愿之后,时夜生的计划全落空了。
内斗意味着力量的无端消耗,在人类的研究站里,不知道潜伏着多少蠢蠢欲动,觊觎伴侣的同构体,难道它还要给那些碎块提供可乘之机吗?
时夜生因而举棋不定,最后,它还是选择放过了六号的性命。紧要关头,它不能离开徐久。
“好。”它第三次给出肯定的回应,“我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徐久笑逐颜开,心里充满喜悦:“真的吗?!”
“真的,”时夜生对他承诺,“等我做好准备,你也要准备好,我们一起制定离开的计划。”
徐久用力点头:“嗯,我知道!”
·
是夜,十几束强光手电筒的光柱扫过黑水横流的地面,十几名高大的生化人身着全套防护服,手拎喷火器,行走在阴暗潮湿的下水管道里。
当时建造极地站点的时候,排水系统就是重中之重。建筑师在数百米深的地下围拢出错综复杂的迷宫,混凝土和钢铁合金修建的拱顶仿佛恢宏的宫室,颇具艺术性地呈现出流畅的弧线型,导致人在其中开口说话的效果,比歌剧院的混响声效还好。
【长官,看这里!】队员的手电筒上扫,在铅灰色的墙面上照出一道细如蛛丝的曲折裂纹,缝隙中溢出些许透明的粘稠流体,仿佛在粘合时挤了太多的胶水。
他一开口,十几道光柱一齐扫射过来,将这片区域闪得亮如白昼。光线越往上走,照见的开裂和胶状物质就越多,他们一路顺藤摸瓜,最后,将手电筒对准正前方的头顶。
只见天顶上豁然开着一个大洞,直径约七米,边缘凹凸不平,一看就知道是被腐蚀成这样的。洞口淤积着大量厚重的粘膜,其上长满毛细血管般的纹路,沁出醒目的深蓝与艳青。被强光瞄准的时候,那些肉膜还起伏着脉动了两下,跟活物没什么两样。
【操……】贝塔小队的队长低声骂了一句,脸色难看至极,【真是活见鬼,它们已经长这么大了?!该死的畜生,简直比钻地蠕虫还恶心!】
旁边的队员上前一步,就要拉动喷火器。
【别轻举妄动!】队长当即呵斥,【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里,不要打草惊蛇,让它们起了疑心。这帮畜生,现在进化得可比人类更聪明。】
队员不甘心地收起武器,一行人顺着粘液的痕迹,谨慎地往前走。越是深入下水管道,他们心中不妙的预感就越是强烈。
渐渐的,他们已经不像是走在人类的建筑物里了,而是行走在已经异化成生物的躯壳内部。下水道两侧的墙壁越发光滑、稠厚,散发出奇异而浓郁的腥气。他们每走一步,鞋底都跟地面扯起千丝万缕的粘连,地板同样坑坑洼洼,像是快要凝固的油脂,稍有不慎,脚下就会重重打滑,擦出一个下陷的坑来。
【必须尽快找到目标,】队长凝重地强调,【然后全力实施抓捕行动,这次务必要处置得不留漏洞,不能再给它们翻身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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