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尽数百年炼就的贪毒法体,金刚不坏之身,在这团黑泥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秽仙来不及挣扎,半个身子便被“咔嚓”咬去半截,一如牠咬去人祭的血肉一般轻松。
其余二仙惊得身子俱都麻了,眼见黑泥连皮带骨地将同道吞吃下去,连金绿法袍也未能幸免。而黑泥在吃掉一整个秽仙之后,它原本无形无拘的外表,居然隐隐有了固定的表皮。
“无、无相魔!”喜仙一声恐惧至极的尖叫,“快逃,真的是无相魔!”
煞仙一声不吭,已经纵起黑云,朝百里外飞蹿出去。一刹那,牠的本相,以及牠身下的流云,全被黑泥攥住,两下吞掉。
喜仙是最后一个被捉住的,牠的衣袍上,上千个婴孩齐齐发出尖锐刺耳,惧怕到歇斯底里的哭叫。黑泥充耳不闻,倒提着喜仙胖大的身躯,扯住腿脚,一撕为二,一口口地嚼着吃了。
转瞬之间,叱咤方圆郡州的“三仙”便化作乌有,被牠们所把持的水源,此刻也失去禁锢,连带水中的冤魂,滔滔不绝地冲刷向四面八方。
而吃掉三个仙人之后,黑泥也大略有了自己的体貌。
它四下转圈,从漆黑流动的身体上长出两颗眼球,不经意地望见地上翻倒的聚宝盆,遂拾起来颠簸摇晃,看这个能不能吃。
贺九如眼前再一花。
他似乎晕过去了片刻,接着便被外力又一次掀出法器,在地上滚出了好远,直滚得眼冒金星才停下。
若是秽仙还活着,定要被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掉下巴,一介凡人怎么能在牠的聚宝盆里安然无恙地度过那么长时间?好在牠早已死了,倒也省去破获一桩疑案的工夫。
贺九如滚在地上,“哎哟嚯哟”地叫了半天,想起自己应当是被人救出来的,又有点高兴。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逢凶化吉的好运气还没有丢掉,这很好!
“谢——”
他快乐地抬起头,一个“谢”字,登时卡在嘴边,上不去,下不来,险些将他噎死。
他面前站着一尊……一尊令人感觉难以置信的东西。
它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活人,但却无法呈现出任何合理,合规的形貌,或者特征。
这东西的身量高得不可思议,正低头俯瞰着贺九如。它的整个身躯都是阴影状的粘稠物质,只是在脖子到脸的部分,粗粗呈现出人肉人皮的颜色和质感,就像它想变成人,但最后只能便成仁。
最不祥的是它的脸。
它的脸完全畸形,上半张脸还算正常——尽管两颗眼珠大似鸟卵——下半张脸则长得惊人,颔骨尖如长钉,连带着它的嘴也是畸形的,犹如挂着一个永久的,使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笑容。
贺九如:“…………”
贺九如:“喝啊——!!”
贺九如双拳凝聚白光,悍然冲击在异形怪人的胸膛!
霎时间,异形怪人的身躯仿佛轻飘飘的纸风筝,向后飞出很远,很远。
贺九如拔腿就跑,这一次,他坚决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哼着快活的歌儿*谁是我的浑家,谁是——我的浑家——*抑扬顿挫*
还是贺九如:*自豪地数起包里的碎银子和铜板*看,这都是我为了成家盖房攒的钱!
黑泥:*阴暗地冒出,阴暗地吐泡泡*咕嘟咕嘟咕嘟……*眼馋地看着贺九如,眼馋地看着碎银子和铜板*
贺九如:*毫无知觉地从黑泥头上踩过,继续哼歌*谁是我的浑家,谁是——我的浑家——
第214章 太平仙(四)
贺九如跑得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
云游行商几年,今日的梦境已经超出了他有史以来的所见所闻。贺九如甚至没办法分辨——这究竟是梦,还是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随着梦的进一步异化,现实的朽坍程度必然更深。
还有就是。
后头那个玩意儿还没有放弃,还在追着他跑!
贺九如:“哇啊啊啊啊——!”
他脚下生风,只听身后追逐的声音始终无法甩脱,那玩意儿发出的动静既像沉重的脚步声,也像粘稠的血浆大块打在地上的咕涌声,听得人口齿浸冰,浑身发寒。
贺九如头也不回地狂奔,恰逢前方天空阴云一点,从悬崖边掠过,他的眼睛顿时一亮。
“来得好!”
他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将双手牢牢地抓着那片“云彩”,原来是一只大鹰的灵魄,正巧飞过此处。
乍然遇袭,大鹰发出惊怒交加的嘹亮啸叫,贺九如连忙跟着叫喊:“神鹰神鹰,请你不要怪罪!如果你能把我带飞回去,我愿在树下给你供奉香烛,以此偿还恩情!”
那鹰半是听从,半是被他身后追过来的东西吓到劈叉,忙不迭地抓着贺九如的灵体,拼命掉头疾飞。
动物在梦中的神魂不与人类相同,转眼间,便带着人飞跃重重大山。贺九如心有余悸,再回头去看,身后的“五香馍”已然变成了一粒小小的黑点,一动不动地凝在原地,然而,那股令人恶寒的视线,却仿佛一瞬穿越了千山万水,偏执地刺破云层,直直地追在贺九如身上。
……天啊,真是太倒霉了。
连贺九如都只能哀叹自己这次的烂运气。他不想,更无心去涉足福生寿海的事故,什么仙官,什么童子,什么出逃的五香馍……面对这个几乎掌握了全部的尘世权财的庞大组织,平凡人简直比蝼蚁还要渺小。
一路走来的经验告诉他,关于大人物的秘密,小人物知道了是不会有任何好处的,小人物的结局,要么隐姓埋名,要么死路一条,不会有第三条路可选。
此时晨光乍现,拂晓的浅橙色华光轻轻转开一隙,照亮了无尽天轮,贺九如的目的地到了。
他松开抓着鹰爪的手,滚到地上,起来后,又对着鹰魂连连作揖。
“多谢,多谢!”
道过谢,他赶忙转头飞奔到村长家,村人起得早,这会儿梦境里空空荡荡,只有两三个婴儿还呼呼大睡着。贺九如即刻冲进自己的肉身,睁开眼睛。
他掀开褥子,起床穿衣,听得外头闹哄哄的,调整表情,打开房门查看。
这时候,村里人全围拢在东头老杨家,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热闹。
“……不管你们怎么扯,仙人就是没把我家的丫头带走!”被村人淹在中间,妇人吵得脸红脖子粗,叉腰站在门槛上,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我家的丫头笨手笨脚没福分,这个福分你们谁家想要谁家要,别跟我在这儿瞎咧咧!”
“我自家挖的井,浇的自家的田,又碍你们逑事!”另一个鬓发斑白的矮瘦男子走出来破口大骂,想必就是村人口中的老杨,“横竖没分得你们家的粪坑尝咸淡,仙人就是看不上我家里的丫头,你们有本事,你们按着仙人的头,让他们过来娶!”
这话一出,更是激起四方骂战,嚷得不可开交。
贺九如明白了,昨晚闹得动静太大,全村的人应该都受了“仙人托梦”,知晓杨家的女儿要被喜轿抬走当做人祭,没想到一觉睡醒,听见杨家欢天喜地,才发觉这家的女儿居然还好端端地坐在家里。这下,其他人顿时不忿起来,觉得杨家是要害这个村的人全没水喝。
村长站在一旁,面色阴沉,瞧见贺九如过来,顿时一清嗓子,威严地大喝道:“都给我住口!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村人逐渐安静下来,转头盯着外来的货郎。
贺九如不以为意,笑吟吟地走过去,冲村长做个长揖。
“天朗气清,却是个好日子!”贺九如道,“您老人家昨夜睡得可好?我是一夜无梦,贵地真是宝地!”
谁都喜欢听好话,看笑脸,村长的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回礼道:“小兄弟客气。”
贺九如又道:“多谢您发善心,收留我一晚,只是我今日就该启程了,特地来跟您道个别。”
村长转脸道:“还在这里站着看戏,自家的活都干完了?”
驱赶了村人,他再跟贺九如寒暄客套两句,自己也拄着拐杖离去。人群散开,杨家夫妇警惕地盯着眼前的陌生货郎。
“离开这个村子。”贺九如嘴唇不动,用腹语说。
杨家夫妇一惊,茫然地打量他。
“离开这里。”贺九如重复道,“不会再有什么仙人了,九江的水都会重流,那些曾经献祭出去的冤魂也会回来。离开这里,尽量少喝附近的水。”
杨家夫妇愈发吃惊,像见鬼了似的瞪着他。
“最好连夜离开,切记切记,”贺九如快速说,“如果一定要喝……请让你家里的女儿来舀水,煮水,曾经同为新娘,它们兴许不会太为难她。”
说完,他便大步走开,推着自己的小独轮车,一如来时那样轻摇着拨浪鼓,一一朝路上的人们告别,朝村外走去。
贺九如知道,三仙在一夜之间身死道消,拥堵的九江自源头涛涛而下,同时带下的,还有那些死去日久的鬼魂。除了杨家人,这也许就是他和这个村落的居民最后一次见面了。
“可是,我也不能更改他们的宿命……”贺九如在心里叹一口气,“最难插手是因果,这还是老贺告诉我的话。只能当个过客了,不然的话,还能怎么办呢?”
苍穹阴云渐聚,数月来的头一回,遮挡住了暴晒难耐的刺目日光。贺九如以手搭棚,抬头眺望,但见漫天浓雾犹似泼墨,翻滚氤氲,当中汇聚着一汪流动变幻的奇光。四野间长风游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下雨了。
浇打在如豆的重雨当中,贺九如赶忙推着货车,在逐渐泥泞起来的乡野小路上奔行。跑出一段距离,他眼瞅着前方路口伫立着一棵枝叶苍劲的大槐树,顿时像见了救星,跑到下头避雨。
天地间苍茫浩荡,这场迟来已久的雨水仿佛自上而下的天河,绵绵地冲刷了贺九如的心魂,冲淡了昨夜目睹的血腥罪孽。
贺九如拍手跺脚,掸去肩头和网巾上的水滴,再抓着袖口,大致擦干车棚上的湿痕。做完这些,他想起来什么,复又从车底下抽出个小抽屉,往里面拿出香火宝烛,在树下扫出一个小空地,点燃一对香烛,双手合十,诚心祝祷。
“老鹰,我谢谢你的见义勇为,出手相助。”他一边拜,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愿你在打猎时总能抓到最肥美的猎物,也愿你来世投胎成正果,不必再风餐露宿。”
完成了自己的承诺,贺九如便高高兴兴地坐下来,掏出怀里的油纸包,打开来看,原是块凉掉的粗面饼子,夹着些糙口的清淡野菜。他也不在乎凉热冷硬,一味大口咬着饼子吃,嚼到一半,又把水囊取出来,就着水吃饼。
吃完一个饼,雨还不停,贺九如坐了会儿,闲来无聊,再翻出缝在衣襟上的钱袋,把这次卖货赚得的铜板一枚一枚地往里填,填完了,他跟着掂掂袋子的分量,听里头叮铃当啷的清脆撞响。
贺九如笑弯了眼睛。
当日决心出来闯荡,除了小货车,他并不肯要老贺的多余钱财,因此这全是他自己攒下的家业。开始时,只是几枚零散铜板,后来,铜板换成小块碎银,碎钱银子再积打成水丝的小锭银两,待到凑够十两,便可打一个光光的足色大锭。
他为人又勤俭节省,不求衣食享受,这么一两一两地凑下来,几年光景,竟也有了二十余两的积蓄。
“再多干两年,”他自言自语地道,“攒够三十两,就回去找老贺,跟他开个小店!”
想到这里,贺九如不由哈哈一笑:“他肯定叫我不要破费,只拿这些钱成家立业,娶亲生子……”
他的表情变得有点发愁:“唉,也不知娶什么亲……哪家的好女儿看得上货郎?再说了,我也不想成亲成家,谁知道我将来会遇上什么样的人?”
雨停了。
贺九如终止杂乱的思绪,把钱袋塞回去,继续推着小车上路。
天空已经放晴,可他身后的那棵老槐树却仍然笼罩在一片阴郁的暗影里。贺九如无知无觉地走出一段路,槐树的枝干上,缓缓浮现出一张惨白的,尖长的人面,眼窝如同黑洞,直勾勾地盯着货郎的背影。
人面重新融入枯死的槐树当中,无声地消失不见。
山路漫漫,纵使贺九如脚步不停,仍然没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只好露宿山林啦。”
他熟练地在树林里停下货车,生起篝火,搭起一个小小的帐篷。好在盛夏的夜晚并不是很冷,吃掉一个热热的饼,贺九如盖上薄毡,倒头便睡,既然附近都没有人,他也就不打算入梦了。
夜里一阵阴风刮过,贺九如身前的篝火不甘地跳了跳,骤然熄灭。
四周陷入黑暗,再亮起时,是惨淡的月光映照山林。它在林间投下斑驳的树影,也蓦然照出了一张僵白的,非人的可怖脸孔。
那正是贺九如昨晚在梦境中遇到的东西,被极度恐惧的三仙称之为“无相魔”的仙宫豢物。
它站在贺九如的头前,怪异的长身几乎折叠成两半。它就这么弯着腰,倒着打量贺九如的全身,那凹陷的,硕大的眼眶里,滚着两颗反方向乱转的漆黑眼珠。它从头看到胸口,再从胸口盯到双手。
它似乎无法理解,这个脆弱的活物究竟是如何将自己击飞出去的。
它的下巴缓缓张开,黑洞洞的口唇也越发张大,在这张扭曲的脸上,构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表情。其中长出参差不齐的利齿,层叠交错的利齿,它逐渐靠近活人的双手,想要一口咬下去,探究期间的奥秘——
“嗯……”贺九如发出梦呓的低语,“好冷……”
他的手臂不耐烦地抬起,瞬间扇在毫无防备的,无相魔的脸上,直接给它打了个跟头,“砰”地掀翻在地。
贺九如满意地把手缩回薄毡,带着甜甜的微笑扭动片刻,换了个睡姿。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呼呼大睡*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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