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九如哇哇大叫,不干了,开始往起伏不定的黑泥里钻。殷不寿气急:“你不是,不怕火!”
“我的衣服怕!”
“不想钻肚子,你刚刚说!”
“我现在想了!”
争执间,殷不寿已经来到城门下方,望见大门紧闭,潮水般的鬼兵骑着骷髅马,往四面八方朝它冲杀过来。无相魔不再言语,一把将人拽进身体里,径直张开吞噬万物的巨口,来了多少,就吃掉多少。
扫荡光碍事的小鬼,殷不寿抬头看那高耸入云的鬼市城墙,直接在身侧化出无尽密麻的锋利足肢,犹如一条大似长龙的狰狞蜈蚣,污黑表皮泛着波涌不断的油彩虹光,迅捷地蹿至墙面,如履平地,向上冲去。
“拦住它!”
三百宫娥齐声呼喝。
“烧光它!”
火雨下得愈发凶猛,掌灯宫娥立在云端,流火披帛骤然展开,纵横缠绕,在殷不寿的前路上拦下千条万道的火路。她们再度张手,同时从怀里捧出光耀灿烂的明珠,刹那将整片赤橙燃火的天空照得金黄。
“还不速速伏法?!”
三百颗明珠,便如三百枚透光镜,将刺目白热的光束齐聚在殷不寿身上,瞬间熔出了一大块流淌的缺口。
无相魔狂怒地嘶吼起来,这固然不是什么难以承受的痛楚,却在第一时间彻底激怒了它!
殷不寿冲破披帛构筑的阻碍,躲避明珠射出的天谴光束,一跃跳至城门上方。它扒着城墙上的塔楼,将人一口吐在隐蔽的角落里,随后回头放声咆哮,狞恶的音波震动云端,引得天地失色,火云将熄。
贺九如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撞在城墙上,勉强爬起来大喊:“殷不瘦!”
殷不寿盘旋在高耸的塔顶,浑身的污泥在风中不定摇晃,犹如滚着通身漆黑的烈火。它的后背急剧鼓荡,仿佛要以此为凭借,生生长出一对飞天的翅膀。然而宫娥占据制高点,掌中托的耀目明珠一刻不停,降下惩戒的天火,烧得无相魔连连嚎叫,不得破局。
贺九如满脸汗水,冲开了先前残留的白白面粉,他抹了把眼睛,想叫殷不寿快点跑:“别在那里傻乎乎地挨打,跑起来,跑!”
“去解决掉那个生魂,”天上的宫娥厉声道,“省得叫他碍事。”
之前那个被贺九如打得魂难附体的掌灯娥并着其余四位即刻出列,五名宫娥手捧明珠,阴风阵阵,凶狠地朝贺九如逼迫下来。
“勒死他!”其中一位狠戾道,“既然火烧无用,那就把他的脖子勒断,把他的头也勒下来!”
贺九如心头乱跳,赶忙掉头就跑,哪里跑得过?没蹿出几步路,脖子就被厚重的披帛用力缠住,绞得他两眼一黑,舌头都吐了出来。
他喘不上气,两手乱抓乱拽,慌乱当中,只听“嘶拉”一声,层叠厚重的仙家法宝竟被他空手撕出破损,再一用力,更是直接拽断了!
其余宫娥面色大变,叫道:“你这个……!”
贺九如大口喘气,余光瞥见还在上头挨烧的殷不寿,当下抓住机会,一个回身飞扑,直将宫娥手中的明珠扑在地上,抱起来就是狠狠一砸。
响声清脆,平日里雷火难侵,刀枪不入的灵物,当场被他像摔玻璃似的砸个粉碎。
“我……我不准你们烧它!”贺九如没头没脑地叫道,“它那么笨,欺负傻子是要遭天谴的,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掌心隐隐发出白焰的光芒,那至纯的热力,甚至超过了数百颗明珠蕴含的火彩。宫娥们大惊失色,与此同时,明珠缺失一角,无相魔总算找到破局的时机,它疾速张开蠕动流淌的畸形双翅,顶着大阵,终于一飞冲天。
狂恶的盛宴开始了。
它的身躯犹如一瞬盛放的肉花,或者喷薄而出的蛛网,极快地占据了半幕天空,粘附着自己的猎物。长燃灯火,明珠灼光,对待这厚重窒息的恶业,都嫌太过单薄。数百灯娥凄厉尖叫,刹那便被它吞入腹中,连魂魄也分毫不剩。
吸收了漫天遍野的火光,殷不寿瞬间移动至城墙之上,那里还残存着五名宫娥,它巨爪横扫,即刻摧枯拉朽地将余下的仙宫成员扫成一地碎瓷,再也拼不起来。
“你会……死在它手中……”宫娥残破的头颅滚过一圈,滚向贺九如,她们睁大的瓷眼里唯余惊惧,以及一丝恶毒的讥讽。
贺九如一怔。
“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会死在它手中,就像,先代的至善……那样……”
她们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切太晚,永恒的黑暗已然笼罩了最后的幸存者。殷不寿被烧得破破烂烂的,坐在地上,呆呆地打了个饱嗝。
“你,你把她们都吃了。”贺九如同样呆呆地说。
殷不寿:“啊,嗯。”
“那她们刚刚说的……智善?是什么东西?”
殷不寿想了下,摇头:“不知道。”
“你!”贺九如生气,想跳起来扯它的耳朵,“那你应该先听她们把话说完呀!”
殷不寿被扯着耳朵,好疼,它立刻就要张开嘴巴,大声喊叫一番。
就在此时,天边转过一线金芒,贺九如站在高处的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朝霞的辉光正慷慨温柔地洒向大地,覆盖万物,属于红日的金光破开黑暗,将云层映照出无穷的瑰丽之姿。
“天要亮了,”他不由自主地松开手,“那我们……”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发现,为什么殷不寿正在变得透明,看起来马上就要原地消失了?
殷不寿盯着他,很惊讶:“你,变淡!”
无相魔即刻伸爪子去捞他,可是跟水中捞月一般,怎么也捞不到怀里。贺九如看看它,再看看自己,他的意识逐步涣散,这简直就像是——
“——哇!”贺九如大喊一声,骤然自长梦中惊醒。
这个时候,他还坐在岔路中间的那棵大树下方,旁边是他的宝贝货车,身子底下,殷不寿懵懵懂懂地自影子中探出一颗头。
吃了三百个同心同体的掌灯娥,它身上被肤色覆盖的地方越来越多,已经蔓延到了接近腰部的位置。贺九如怀疑,它进化得再多一点,自己就得给它做衣服了。
“这到底是……”他恍若隔世,简直要睡糊涂了。原来从他站起来,推车离开树下的那一刻,他便已然置身梦中,什么鬼市山城,什么六库泉府,人参婆婆,掌灯宫娥……全都是梦里的内容!
“刚才是梦!”贺九如惊骇至极,稀奇至极,慌得去推殷不寿,“你能想象吗?刚才那些全都是梦,我们在梦里走了好大一遭!”
但是,凭他如何推搡,殷不寿坐在树下,只是不发一语,宛如闷闷不乐的模样。
贺九如发现不对劲,慢慢缩回手,问:“殷不瘦?你怎么啦?”
殷不寿沉默良久,断断续续地道:“我听见,丑八怪,你叫我。”
贺九如没明白:“啊?”
“丑……你以为,我丑……”无相魔偏过脸,不看他,只是弓起身体,佝偻着后背。
这是一个防御性远大于攻击性的姿态。
贺九如反应过来了,它是在说自己叫醒它时喊的那些话。
“哎呀,那是我——呃,你不丑,是我嘴快,说错话了。”看到它这副样子,内疚之情止不住地在贺九如心里蔓延,“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我吃得多,长得多,”殷不寿低低地说,“我知道了,你不……不想见我,不喜欢我。我跟着你,你……打我。”
贺九如哭笑不得:“我打你又不是因为你长得怎么样!我没有不,好吧,我没有不喜欢你,除了乱咬人的坏毛病,你也还不错啦。”
见殷不寿仍然灰心丧气,他叹息一声,坐到无相魔身边,生疏地伸出手臂,慢慢地,尽量地抱住它的身体。
“你看,我都这样了,可见我不讨厌你吧?如果我讨厌一个人,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对他,不会抱他啊……”
人类靠在它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殷不寿低头凝视他,被馋人的血食所吸引,它阴霾的心情逐渐转到了另外的方向。
人真是脆弱极了,矛盾极了,他固然掌握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然而这时候却毫无防备,像无知觅食的羔羊。倘若它忽然用力地按压,只消对骨骼施加最小的力量,它就能把他轻易撕碎,人的头颅会塌陷,薄弱的眼球会弹滚,再用点技巧,他柔嫩的五脏六腑便要喷流而出,滑腻地盘绕在地上,他将抽搐,惨叫,哀嚎,散发出诱惑至极的血肉奢香,继而——
“唉,总之,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丑。”贺九如说,“你不丑的。”
殷不寿的思绪中断了。
它无声张开的巨口,此时发愣地凝固在贺九如头顶,宛如冻结的雕塑。
这一刻,它完全不知所措。
第228章 太平仙(十八)
假使一个人疯癫了,痴傻了,那么他就会认无相魔当他的朋友。假使一个人别有所图,野心大得能够吞掉这天下,那么他也可以认无相魔当他的朋友。
看起来贺九如两者都不是,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你是我花了十万阴司金纸才买回来的,”贺九如嘟哝,“为了赎你,下辈子的钱都搭进去了。真要讨厌你,把你丢在那不好吗,何必费这个工夫呢?”
殷不寿怔怔地大张着嘴,无声地咽了下乌黑的涎水——它怕滴在人身上,会被打。
回过神来,它慢慢闭上嘴巴,古怪地问:“什么是,朋友?”
“一块儿走,一起玩儿,相互扶持,相互帮助,这就是朋友了。”贺九如解释道,“总之呢,你想想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我们经历了多少事啊!”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最开始是在三仙那里,你吃掉那三个家伙,把我从法器里救出来,好吧,我也被你吓到了,把你揍飞出去很远,这个就先不算。接着是那个闹鬼的小镇,再到金河城,你又吃了长宝仙官。然后是今天……哇,你真的走一路吃一路。”
殷不寿不吭气,它尚在思索“朋友”的定义。
“所以说,只要你别动不动就想咬我的头,我们就还能好好的,”贺九如安慰地拍拍它,感觉像在拍打柔软不定的湖面,但手却不会粘湿一样,非常奇妙,没忍住,多拍了好一会儿,“还难过不?没事了吧?”
殷不寿像没听到,兀自执着地问:“什么算,好看?”
贺九如站起来,喜不自胜地抚摸着自己的宝贝货车,闻言,不由困惑回头:“啊?”
“什么,”殷不寿指指自己,“算不丑?”
见它确实在诚心求教,贺九如思索了下,笃定地回答:“我啊,我就算好看!”
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微风扬起少年货郎鬓边的发丝,清早的晨曦朗朗温柔地为他披上一层金彩。贺九如眉目鲜活,容光焕发地站在树下,肌肤似蜜,牙齿雪白,眉锋浓黑,明亮的眼瞳转出一线清澄欢快的流光。
“我爹常说,十里八乡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俊的。”他得意地拍着手,“算什么来着,天生丽质?”
殷不寿懵懂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胸口里的肉痒得令它难受,令它想要咬牙切齿地叫嚷,或者愁肠百结地蜷缩。
……又或者,令它想要抓起这个人,把他卷着,含着,咽进嘴里,沿着每一寸弹性紧致的皮肉,细细地啃噬舔舐过去。
“那我,”它想了想,“我变成你。你的脸,给我,我不难看。”
贺九如吓一跳:“喂,这可不行!每个人的脸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要是变成我,那叫什么样子?难不成,你也要和我认一个爹?”
他推起小货车,轱辘轱辘地走在路上,殷不寿便迈开两条构造不明,长得骇人的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我不,嗯,我没有爹。”
“这不就行了,你变成我的样子,就得承担我的责任,知道不?你要是我,你就得推着这个货车,走街串巷地唱词儿,卖货,帮我爹去梁京送信,再给他养老。你会养老吗?”
“……不会。”
“你看,那你变成我干什么呢?”
很多时候,贺九如的思考方式都比较奇怪。若是换作旁人,此刻要不然试图用大道理规劝殷不寿,告诉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可随意赠予”,或是“你好好修行,将来一定能有自己的形体相貌”,要不然试图威胁恐吓,告诉它“妖孽不得放肆”,要不然就是吓尿,绝不会用“你得给我爹养老”这么个诡异的理由来劝退邪魔。
殷不寿不愿给陌生的人类养老,除了贺九如之外,万物生灵在它眼中皆不过是能吃的食物。
在路上,它用了很长时间沉思,思索自己究竟要一张什么样的容貌。
按理来说,无形无相的妖魔不会在乎“丑八怪”的形容,与凡人众生有异,本就是它不俗强大的象征之一。可当贺九如叫醒它时,一句句,一声声在耳边回荡的都是这个词,殷不寿的心情一下便不妙了。
我不要自己在人眼里是丑的,它想,我想和他一样,我想贴近他的样貌,想要他不嫌弃我……
它并不理解这些躁动的情绪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只是自顾自地焦虑着。
贺九如推着车,拐过坑坑洼洼的山路,喊殷不寿:“你看,梦里的路和这会儿的路一样!我当时就是,走到这边,你就一下子不见了,慌得我赶紧喊你……殷不瘦?”
没听见声音,他回头一看,望见无相魔正趴在路旁的一个水洼边上,专心致志,临水照脸,端详揉捏着自己惨绝人寰的容颜。
213/233 首页 上一页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