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说:“你不想变得更加光辉,和我一样吗?你追求的完美和谐难道仅限于此?你的天资明明不可估量。来,让我带领你擢升,见证至高天的奇景,万物之中的辉煌!”
玉像悲悯地垂目微笑,他徐徐打开半睁半闭的眼睛,平静且无波澜地说:“你的完美,与我无关。”
华美的宝石雕像轰然崩碎,化作一地黯淡尘埃。
这里是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在色欲面前,没有人能对牠撒谎。而这从灵魂深处发出的简短回答,正意味着一件事:此乃罪人的真正想法,绝不虚假,便如大地一样坚实可靠,命运一般不可阻挡。
这种真实击碎了色欲的化身,令牠在挫败中火冒三丈。
大恶魔立刻做着第二次尝试。
牠从灵魂之海中拉出人类的生平,只消一眼,数十年的时光便一览无遗地呈现在牠面前。
牠说:“你的家庭并不幸福,是不是?你的母亲独断专横,便如暴君,而你的父亲则是依附在暴君身上的寄生虫,他们之间的畸形关系深深影响了你,你在孩提时代总是哭泣……人极少能得到第二次改变的机会,可是你能有!走向我的怀抱,将时间驯服,使其倒流!你获得慈爱的母亲,独立的父亲,他们将以全部的深情来爱你,你可以填补这个缺憾。”
一对美丽的夫妇站在光海中微笑,对玉像张开双臂,他们呼唤着盛玉年的名字,向他诉说爱意,悔恨与改正的决心,以及一家三口共度余生的美好愿景。
牠又说:“这一路走来,你还有许多愿望没有完成,对不对?你给自己安排了多么盛大的,戏剧性的一生!但它们都被一个玩物破坏了,你甘心吗?你的家里还有没有看完的剧本,你的计划里还有那么多未曾实现的目标……鲜花,掌声,光环,你需要它们!你就是为它们而生的!不能给物质世界带去更大的财富和馈赠,在人类的历史上名垂万古,这难道不是一种痛苦的浪费吗?”
犹如流星划过的奖杯,众人的崇拜,他的名字和面庞印刷在课本、教案、图书……被全世界广为传颂,他如同盛大的恒星,闪耀在地球上空。
玉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说:“惧于向前的人是懦弱的,因为过去是已知发生的事实,所以人才会妄想改变,但面对未知不定的将来,人却怯懦不前,把欲望埋藏在恐惧当中。”
他说:“你与恐惧和遗憾为伴,我为你感到惋惜。”
色欲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两次进攻全以失败告终,牠受伤了,流血了,并且在疼痛中怒不可遏,暴跳如雷。
牠说:“我将毁了你!你引以为傲的美貌,你的声音,你的眼睛,还有你的才华和技艺——你将丑陋,你将卑微,你将犹如天残的牲畜,在极度的自卑中蜷缩着生不如死!我曾使恒星熄灭,让无数个世界的智慧生命在纵欲中狂欢至末日尽头,面对我的强力,你的傲慢毫无价值,不过是一颗稍微大一点的尘土!”
色欲显出可怕且幻美的真身,牠是飘忽不定的烈焰,在火光中折射出成千上万种情色本性的面相。
玉像总算抬起手臂,摩挲着胸口的红痣,他露出神秘的微笑,美丽中蕴含淡淡的自得。
他说:“很高兴能得到你的嫉妒和恨,对我来说,这是一种比爱更强烈的爱。你爱我吗?没关系,我也爱我。”
大恶魔勃然失色,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有人如此狂妄,如此疯癫,得意扬扬地标榜着原罪的怒火,把其视作一种特殊荣誉。他激发原罪的憎恨,激得色欲怒火万丈,并引以为傲!
神殿里的空气震颤,仿佛一场灭世的山洪正在地心深处酝酿,色欲尖啸着冲向神像,牠化作一阵席卷万物,浓如岩浆的风暴,牠要吹灭太阳,击碎灼灼日冕的光环。
这股愤怒如此强大,庞然如太古宇宙初生时的那场大爆炸,神殿中的所有事物都被毁灭的浪潮裹挟,湮灭。
玉像不再笑了。
他本来就是一尊金质玉相的厉鬼,渴了喝血,饿了吃人,欲壑难填,孽海无边,下到地狱才算死得其所。
可是,世界上的人都是那么寂寞,那么贪婪地渴望着他人的看见,他人的承认。
他们希望自己是最特别那一个,盛玉年来实现他们的心愿;他们期冀自己的任何细微妙处都有人发掘,盛玉年来完成他们的梦想。只不过,世人实在太短视,一朝欢喜就令他们沉沦至死,从未想过身后张开的无间地狱,灭顶浩劫。
野佛就不是佛了吗?邪恶的神明,终究也是神明。
色欲忽略了一件事。
在别处,盛玉年是罪者,是死去的灵魂,脆弱如草叶,必须到自然的狂风中弯折他的腰肢,但在这里,他却是一位新生的神!
两尊邪神正面相撞,在全部的时间与空间中掀起无序的海啸。
黄昏晦暗,牠是酒神的信徒,撕碎了另一方日神的信徒。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他是刚学会使用火焰的萨满,并用火焰烧焦了花豹华丽的皮毛。牠是大权在握的暴君,活活掐死了篡权的祭司。他是手舞足蹈的丑角,在一次旋转中割破了雇主的咽喉。在罗马皇帝的宫廷,他扼住牠的口唇,将牠淹死在埃拉伽巴路斯的玫瑰海当中。荒凉的郊外,疯狂的新妇摔碎了新生的婴儿,只有荒凉的月光映照着全部的罪行。
现实与虚幻恍若不停拉开,不停合上的幕布,时空错乱,纬度与维度交缠。
“你不是我的对手,”盛玉年说,“这里是我的世界,在这里的东西全都是我的东西,包括你在内!”
色欲回以色厉内荏的咆哮,懊悔确实已经避无可避地滋生在牠的心灵里。牠许过的诺言,尽皆成了夸下的海口,闯入这个人类的灵魂与他作战,是牠做出过的最后悔的决定之一!
“我已经给你看过了我的记忆,”盛玉年冷笑道,“公平起见,也给我看看你的怎么样?”
那一瞬间的动摇,顷刻被灵魂空间的主人察觉。玉像的手臂穿过了欲望的泥沼,用力撕开了大恶魔的灵体,使牠痛不欲生,万千种面相都化作哀嚎的表情。
盛玉年一头扎入其中,在里头飞速翻找。就在这时,他胸口的血红蜘蛛轻轻一荡,喷出漫长的游丝,朝着恶魔记忆的一个方向飘去。
他旋即跟上,顺着它的拉扯,盛玉年对色欲思维迷宫里的其他杂音视而不见,一心一意地跟随着蛛丝的指引。
他终于看到了。
在色欲的记忆海底,他看到了穆赫特的身影。
准确地说,是年幼时期的,穆赫特的身影。
倒在血红的法阵中央,尚且幼小的魔蛛痛苦地嘶吼,牠遍体鳞伤,浑身染血,前额上还有一对血腥的空洞。
“我们挖去牠的眼睛,篡夺牠的权柄,”法阵上空,七名大恶魔齐声唱诵,“如此,斩断宿命的蛛丝,令天上来的归天上去,地上来的归地上去,海里来的归海里去!”
“背叛的骨血,结成束缚的枷锁。”
“百万群星,见证着百万哀死的尸骨。”
“既然如此,若有一名罪人的灵魂——”
“——毫无关系的灵魂!”
“连命运都不曾交汇——”
“——一丝一毫都不曾交汇!”
“愿意献出他的一对眼睛,毫无保留,甘愿充作厄运的容器——”
“——牠的权柄方得以回归,牠的命运才能重新闪耀于天穹正中!”
这个瞬间,盛玉年明白了一切。
这就是七环恶魔与地狱的交易内容,这就是地狱开出的条件。
作者有话说:
盛玉年:*变身超级赛亚人,像撕鱿鱼丝一样撕扯大恶魔的身体*我就是神——*同时得意地哈哈大笑*
大恶魔:*恐惧地尖叫,但也只能尖叫*
盛玉年:*撕到一半,发现从大恶魔的身体里掉出来一个东西*什么,是胆结石吗?
还是盛玉年:*好奇地捡起来查看,发现是一卷录像带*啊,这是关于穆赫特的!让我看看……啊!你们怎么敢虐待他?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虐待他!*极其愤怒,像撕快递封口一样撕扯大恶魔的身体*
大恶魔:*彻底死了,再也不能说话*
第93章 塔兰泰拉喜剧(二十三)
因为是最密不可分的血亲背叛了牠,所以要一个全然陌生的罪人来解除献祭仪式;因为原罪斩断的是命运的丝线,所以要一个无惧命运,并且不属于地狱的灵魂来连续那断裂的蛛丝。
谜底就在谜面上,答案就在题干中。
穆赫特的逃避,牠的承诺和犹豫,甚至牠为何如此急不可耐地寻求一份婚姻的文书,此刻都有了一一的回应。
牠用隐晦的行动,宣告着自己的决心:牠绝不会向盛玉年索求那双眼睛,并且牠需要尽快完成佐证,用地狱的契约使两人的命运紧紧相连。
塑命者做出的一切选择,都昭示了牠无怨无悔走向的结局。
——牠情愿放弃自己的仇恨,自己的权与力,永远背弃与生俱来的使命,只为与盛玉年一生厮守,相伴至时间的尽头。
玉像缓缓睁大双目,唇边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
实在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
他茫然失措地想。
“你会后悔的,”盛玉年的声音轻微颤抖,“你放弃的是亲族的血债,支配地狱的权能,还有重获自由的机会……虽然我不太可能会把自己的眼睛给你,可是……”
可是时机实在千载难逢,下到地狱的灵魂无不劣迹斑斑,卑劣难堪,要等待多少年,筛过多少人,才能挑出一个盛玉年这样的角色?
倘若穆赫特再狡猾一点,心眼再多一点,把自己再装扮得可怜一点,凄惨一点——牠几千年的饭毕竟不是白吃的,以盛玉年的人类阅历,未必就能一眼看破。到了那时,牠再把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盛玉年说不定真的会稍作犹豫。
但牠没有这么做。
牠瞒下了全部的真相和苦果,转而兴高采烈地策划着他们的婚礼,如梦似幻地捧出心血浇成的戒指,对盛玉年磕磕巴巴地求婚。
“我爱你。”牠说。
“你是我心尖的一小块肉。”牠说。
“能为你流血,我已经心满意足。”牠说。
一个被挖掉眼睛,放逐了几千年的,可怜又可悲的囚犯,能让牠心满意足的事不是夺权,不是复仇,居然只是为了自己流血,好让他戴上那枚血钻的婚戒!
玉像的手臂也开始颤抖。
记忆里的画面还在继续。
浑身是血的魔蛛滚落深渊,这里黑如永夜,哪怕在地狱里,也是被光芒完全抛弃的所在。
年轻的恶魔蜷缩在黑暗里,将泪水煎熬成无止境的怒火。起先的一百年,牠在痛苦中彻夜难眠,完全无法动弹,前额的伤口总不愈合,时常溢出泪一般的血。
这一百年过去,牠充满憎恨,与深渊中的其他魔怪厮杀,逐渐开辟出一块独立的领土。牠用蛛丝和罗网在深渊的峭壁上塑造出一座幽邃可怖,错综复杂的都城,用于容身。
渐渐的,原先在大屠杀中幸存的蜘蛛也找到了这里,牠们并不甘心跟随最后一只残缺的塑命者,然而世事如此,地狱中早已没有蜘蛛的位置,牠们是失败者,失败者就要遭受胜利者的践踏与凌辱。
牠们的抱怨,指责和痛斥,年轻的穆赫特全一言不发地承担了。除了疼痛,牠还深深地惧怕着寂寞。
稍微安定下来之后,牠开始寻求解咒的罪人。
牠能活动的范围并不算广阔,能找到无底深渊的人类灵魂,更是少之又少。不慎掉落蜘蛛巢的罪人,大多数一见到这满坑满谷的人蛛恶魔,当即就吓得精神状态失常了。小部分能撑着忍过几天,但后续要么是自我了断,要么在逃跑的过程中被恶魔们豢养的宠物咬死。只有极其稀少的,胆大而狡猾的罪人,能从中嗅出一线生机,以及有利可图的苗头。
数不尽的岁月流逝,穆赫特威逼过,利诱过。牠许诺着滔天的财富与权势,但用名利作为筹码,吸引来的一定是爱慕名利之人;牠用生死安危胁迫,可用恐惧提线的木偶,扮演的一定是贪生怕死的角色,根本无法满足契约中“自愿”的条件。
牠甚至开始祈求。
牠一次又一次地燃起希望,一次又一次地破灭希望。
穆赫特就像那个困在瓶中的魔鬼。第一个千年过去,牠愿意赠送给有缘人世上所有的财宝,第二个千年过去,牠愿意使有缘人成为世上最有权势的帝王,第三个千年过去,瓶中魔鬼的心已经在等待中扭曲,被过度的痛苦蒸馏成滚烫的雾。
牠发誓,如果谁救牠脱困,牠就要用最残酷的手法,杀死自己的救命恩人。
在色欲的记忆里,疯狂的嘲笑声始终不绝于耳——七环的原罪一直注视着穆赫特,牠们目睹了塑命者的落魄,欣赏着年轻恶魔的绝望和歇斯底里,对于牠们而言,整个献祭仪式就是一件完美至极的艺术品,是原罪登峰造极的技艺见证。
最终,透过大恶魔的视线,他看到了自己。
盛玉年曾经无数次在荧幕上复盘自己的演技,但对比的结果,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鲜明。
随着他的到来,好像有一道光,同时照射在穆赫特的脸上,身上。
这束光带着虚假的温暖,伪造的明芒,然而切切实实地照亮了魔蛛的面庞,照亮了牠周身的黑暗,将牠的眼睛映得如梦般发亮,犹如抬头看见漫天星辰。
白玉的神像垂下双眸,显得如此慈悲,圣洁,坚固得不近人情。
他不能再看下去了。
玉像伸出手臂,用坚不可摧的形体,搅碎了色欲的记忆之海,令大恶魔难以自抑地哀号了起来。
“解救我,同胞!”牠凄厉地狂啸,“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到属于我的领域,使我重获自由,脱离苦难!”
色欲的声音在其余六环内部震动,暴食第一个伸出援手,与牠的领域相连。
“发生了什么事?”暴食紧紧追问,“是塑命者杀伤了你吗?还是地狱本身的规则将你钳制?”
在消解的剧痛中,色欲有口难言:“……是那个罪人,他、我无法在他的领域里对抗他!带我离开,现在,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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