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爱亦如是。
但随着太子年岁渐长,父与子二人还是站在了权利的对立面。
在这场权利的角逐中,这位昔日集皇帝宠爱、期翼于一身的皇太子最终被赐自尽于东宫,太子党下昭狱者不计其数。
此后太/祖皇帝性情大变,对朝臣与诸子多加猜忌,稍有风吹草动则党羽连诛。
翌年,萧珩的二哥在惶惶不可终日中发动兵变,事起的第三个月兵变被镇压,二哥被处死,二哥一脉男丁被屠戮殆尽,女眷尽数流放。
同年,他的三哥急病暴亡。
终于,在斗争中耗尽心血、步入暮年的太/祖皇帝在群臣的百般劝谏下,将十一岁的他立为了皇太子。
萧珩十三岁登基那年,太/祖留给他的是一个外戚专权、内部兵变四起,北有蛮夷虎视眈眈、南有割据政权分庭抗礼的国家。
那一年,他的弟弟晋王不到两岁。
萧珩在镇国公的大权独揽下隐忍蛰伏四年。
这期间,镇国公不断劝谏他迎娶自己的宗族之女为后。
而萧珩再清楚不过,一旦他立后,或诞下一子半嗣,镇国公便会立即铲除自己这枚年岁日长的棋子,扶持新皇上位,他便屡以自己年幼、应以守孝为先的理由推拒了娶妻一事。
萧珩十七那年,年逾六十的镇国公终于忍不住动手了,对方在宴饮中欲下鸩酒将他毒死,再另立六岁的晋王为帝,却被萧珩事先埋伏在寝殿的刀斧手先行砍杀。
事后,他这四年在暗中精心布下的势力迅速浮出水面,萧珩以雷霆之势联合边将诛杀镇国公一族,逐一铲除外戚势力,收回了属于自己的权柄。
十八岁,平定朝堂内乱之后,萧珩率大军亲征,他先是镇压了北方的叛乱,随后渡淮河,一战灭了祖辈始终无法统一、割据淮南长达百年的南梁,在一次次血与火的淬炼中,萧珩终结了这个动荡近两百年的乱世。
二十五岁,除漠北游牧势力的威胁外,四海平定,朝臣再次不断劝谏他娶妻立后。
那一年,他的亲弟弟晋王十四岁。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萧珩快刀斩乱麻地将这个他几乎一手带大的晋王立为皇太弟,断了群臣继续劝谏的念头。
此中缘由后世众说纷纭。
但萧珩想的却十分简单,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晋王都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选,他不需要至亲血肉与子嗣这种东西,最是无情帝王家,在权柄这把无形杀人刀面前,父子相残、兄弟阋墙者不胜其数,更别谈虚无缥缈的夫妻情分。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传位晋王之后,朝堂没有再起纷乱,大燕国柞又绵延了近二百年,其中不乏中兴盛世,虽然后面出了些荒唐昏君。
所以,究竟是哪个鼠目寸光之辈以此造谣他有龙阳之癖?
萧珩黑着张脸,越想越气愤之际,耳边传来了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段云枫的半张脸深陷在床褥中已然睡着了。
“……”
萧珩忽然有些想笑。
自己和他一个醉鬼较什么劲。
他从床榻上起来,坐到梳妆镜前,将脑袋上的凤冠和珠钗都卸了下来,基于自己目前的财政状况,萧珩还是把这些东西都收进了珠宝匣。
洗漱完之后,段云枫已睡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整个人歪斜着,几乎将整张床都占满了。
萧珩面无表情地在床榻边驻足半刻,最终隐忍地睡在了最外侧。
他刚闭上眼睛,颈侧便有一股热源贴了上来。
萧珩皱着眉头睁开眼,只见段云枫一翻身抱着他的手臂将脑袋抵在了他肩膀上。
“公主……” 后者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嗯,你身上……”
萧珩下意识攥紧了拳头,脸色渐黑。
段云枫:“好香——”
萧珩:“…………”
以后等他复国了,他要让这人去当个清扫马厩的马夫。
对。
每日每夜,给他当苦差。
……
翌日,段云枫从宿醉中醒来,只觉得头疼欲裂,关于昨夜发生的事似乎从他招待宾客后不久便断片了,他头疼地扶着额,不甘心地眨了眨眼……
这不能吧?
洞房花烛夜的记忆,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当他从这个残酷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再抬起眼眸时,萧珩已穿戴整齐地站在房门前了。
今日他换了身白色广绣对襟外袍,前襟上是一片水蓝云纹刺绣,黑金革带腰封上缀着一组玉佩,帷纱遮挡住了脸,只露出半截高挺的鼻梁,整个人在婆娑的光影中透着股不可言说的矜贵感。
段云枫恍惚间感觉自己睡的不是什么将军府,而是皇宫。
那边似乎注意到了自己的目光,不仅没有显露出半分羞赧,反而转过头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直到段云枫抿了抿干燥、发热的嘴唇,才意识到自己耳根烫得要命,耳朵估计也红了,他偏过头,猛地起身坐到床边,开始低头找自己的鞋。
一定是吃酒吃的,都怪那群给他劝酒的人!
还未等他披上外衣,萧珩已经推开房门出去了。
段云枫洗漱更衣完走至前厅的时候,萧珩已经坐在桌前了,身旁伺候的几个下人正在布菜,看样子是准备等他过来一起用早膳。
他在桌前坐下,李进喜见状立即点头示意一旁的长随替他盛了碗粥,“将军,这里面加了蜂蜜,暖胃醒酒的。”
段云枫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了。
他搁下碗,看见正对面的萧珩握着长箸,正慢条斯理地捡着碗里的菜,他每尝一口都要停顿片刻再下下一箸,举止庄重地好似在检阅御膳一般,有种说不上来的腔调。
段云枫想起当年父母给大哥议亲,因段氏祖上为漠北游牧民族,即便手握兵权又功名显赫,但却是靠饮马瀚海的军功上位,与簪缨世族谈不上干系,有不少高门试图巴结他们但又打心底看不起他们,那时候段云枫年纪尚小,但也被里头弯弯绕绕的门道烦得不行,他说自己以后定不娶高门贵女,否则那规矩一套一套的,自己这土匪做派,非把人吓晕不可。
镇北王笑骂道,你也知道你像个土匪。
段云枫说那比起爹你还差一点,爹你能当部落酋长。
镇北王再次沉默。
但此刻,段云枫看着萧珩吃饭的模样,只觉得十分的赏心悦目,心里瞬间美得不行,这么想着他举筷往萧珩碗里挑了许多菜,“多吃点,感觉这两天你都瘦了。”
萧珩:“…………”
段云枫身边伺候的长随更是神情一滞。
他的目光下意识往萧珩那边瞟了下,心道这公主怎么看都不瘦啊,而且那个子搞不好比世子还高,脸嘛,确实长得好看,但说实话他也不敢细看,光公主那气场就冷得跟冰窖似的,咝咝往外冒着冷气,也就世子敢天天往人跟前凑,还笑得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段云枫挑完菜,又冲他笑道:“吃完饭,去后院,我给你看个东西。”
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
用完早膳,段云枫将萧珩带到后院的跑马场上,他的长随从马厩中牵了几匹马出来。
“这是我爹娘送你的礼物,昨儿刚到的。” 段云枫走上前去,接过长随手中的缰绳。
萧珩抬眸望去,只见这几匹马通体毛色鲜亮,四肢纤长健壮,臀部至尾的线条流畅,肌肉饱满,一看便是百里挑一的优质好马。
段云枫:“这几匹都是云州那儿培育出来当战马的良驹,而且是我娘亲自挑的!”
河东最靠北的云州接壤漠北,拥有成片的草原,最适合放牧,因此盛产良驹,河东战马多产自云州。
也正是因为河东多产良马,镇北王的漠北铁骑才得以威震四方。
段云枫摸了摸马的鬃毛,笑着看向萧珩道:“你看你喜欢哪一匹?”
萧珩走到了其中一匹白马跟前,他以前有匹战马就是这般通体雪白,唯独四个蹄子乌黑,长得俊又通人性,他给取名叫“玉麒麟”,这匹马在战场上好几次陪他出生入死,是跟随他时间最长的一匹马,可惜收复蜀地一役时身上中了八箭,它倒在了战场上,此后萧珩再也没养过白马。
他抚摸着那马的鬃毛,一手勒着缰绳翻身跨了上去,那马昂首抖了抖耳朵,随即迈开腿一路小跑起来。
“公主倒是会挑。” 段云枫看他驰骋而去的背影,心里想着他那身衣裳配这白马倒再合适不过了,马俊,人更俊。
“吁——” 段云枫骑上自己的马,追了上来,他冲萧珩笑道:“以后我带你回河东,那里跑马才畅快呢,你要是想去塞北也行,突厥人这些年被我爹打怕了,根本不敢过雁门关,漠北的草原最适合跑马了。”
萧珩转过头,正对上段云枫冲自己抿唇一笑,两颊酒窝十分明显。
他心道段云枫这人虽屡次犯上、对他不敬,但性情倒不让人讨厌,自己眼下扮作女装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罢了,倒让他误认成公主,惹出此等误会。
日后段云枫若是能为自己所用,等误会解开了,他再有了喜欢的女子,自己可认其为皇妹,入萧燕宗室,封公主,届时按大燕公主仪制出嫁,也算是了全了这桩乌龙。
第10章
就在萧珩成婚的第二日,洛阳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有情报称朝廷的前枢密使、禁军中尉安有良已率禁军抵达了凤翔。
二是司天监监正高丞忽然上奏称“荧惑当空,不久必降灾祸”,监国李冀昌一听,忧心忡忡地问他“爱卿觉得该怎么办呢?”,高丞答道:“迁都汴州可解。”
谁不知道汴州是李冀昌起家的地方,是他河南军镇的首府。
李冀昌闻之不由得大喜,他不顾燕朝旧臣的百般劝阻,以“择日迁都”为结论结束了这场略显刻意的二人转。
自入京之后,他先是屠戮宗嗣,再是自称监国,最后决定迁都汴州,谁都知道,下一步,他该称帝了。
当天夜里,段云枫将手下的几位大将都叫到了府里,准备议一议这两件事。
“依我看他娘的直接打过去得了!要什么圣旨?世子给我一万兵马,我立刻把安有良的头给寄过来。”说话的这人名叫高泰,年逾三十,生得猿臂蜂腰,很是雄武,他曾是段云升手下的副将,对安有良可谓恨之入骨。
镇北王手下、河东派系的将帅不少祖上都拥有游牧民族血统,他们其中许多都是如高泰般草莽出生的武夫,作战风格亦十分彪悍。
镇北王派来协助段云枫、在河东军中资历颇深的参军周业摇了摇头,“不妥,如今朝堂无主、四方动荡,此刻贸然攻打凤翔,师出无名,且出兵凤翔必经西京长安或是延洲一带,西京尹立场尚且不明,未必就肯借道,延洲刺史孙皓邯本就为贼寇,又与王爷有血海深仇,必出兵阻拦。”
高泰:“那参军的意思呢?”
当初段昱派周业前往洛阳时,特意嘱咐他别的都是其次,但务必全须全尾地将段云枫带回河东,如果不是段昱在函谷关一役对战三镇联军时受了伤,此刻披甲挂帅的绝对是他本人,按照段昱的意思,自己的宝贝儿子绝对不能出事,日后若寻到了安有良的踪迹自己再亲自上阵便是。
周业道:“依我之见,不如世子先率军返回太原,与王爷合兵一处,再静观其变,徐徐图之。”
高泰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就这样回河东,那姓李的真迁都去汴州称帝了怎么办,难道还要向他上贡不成?当了几天监国还真把自己当成皇帝了,他要是能当皇帝,那我们王……”
“不可妄言!”
眼见高泰愈发有口无遮拦的趋势,周业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眼见周业与高泰二人你一句我一句逐渐有争执起来的趋势,段云枫并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将目光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萧珩,当着众人的面问道:“依公主看呢?”
众将的目光瞬间落到了萧珩身上。
镇北王行军驻营时通常会带王妃随行,当着诸将的面与王妃商讨计策也是常有的事,在他们看来这位燕朝公主既然嫁给了他们世子,那就是自己人了。
萧珩提笔在纸上写道:
——现在李冀昌大肆清算旧臣、提出迁都,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要称帝,朝堂积怨已久,天下势力蠢蠢欲动,之前他任命监国的诏书下发后,以凤翔、西京长安为首的大半个关中地区名只尊萧氏皇帝,并不承认李冀昌的监国身份,蜀中起义的叛军杀了剑南节度使等所有朝廷委派的官员,匪首自立为蜀王,拥兵数万的朔方、陇右二镇收到朝廷的诏书,既不表态也不上贡,只静观其变,时刻为自己留有转圜的余地。
——这正是镇北王拥立燕室的最好时机,你只需先拥立一个萧氏皇帝,再招拢燕朝旧势,便可以伐不臣之名取凤翔,灭安有良。
高泰当即一拍桌子道:“好啊!公主说得甚好!怎的就那阉竖安有良能通过皇帝发号施令,靠天靠地,都不如自己弄个皇帝来得爽快!”
周业思忖片刻,“以此一来,与楚王的盟约怕是要破了。”
高泰:“破就破!怕他做甚?当初盟约上只说了共同讨伐三镇联军,又没说要听他的让他当皇帝,那这么说怎么不算他先违反盟约?再说了,当初他若不是借着与我军结盟的势头,靠自己能吞并河北、山南二镇?”
当初在段云枫率兵援助镇北王的第一时间,李冀昌并没有发兵,也没有提结盟的事,直到段云枫首战大捷,破了联军,李冀昌才提出联盟,并发兵讨伐联军从而顺势攻下河北、山南,将自己的势力壮大了一倍。
萧珩在纸上写道:
——中原逐鹿,日后必有一争,现在他急于称帝根基未稳,诸方势力皆蠢蠢欲动,你此刻拥立萧燕皇室,你便是正统,你便是忠义,你就是民心所向、天命所归,以正统之名,再加之镇北王的威势,你只需要振臂一呼,仍旧拥立燕朝的、忌惮李冀昌的势力自然会站到你这边,你若是瞻前顾后、怯懦不前,那便会错失良机,等于将机会拱手让人,让李冀昌继续扩大势力,坐稳了半壁江山之后,原本那些摇摆不定的藩镇势力还有可能听你的话吗?
周业看着他写下的这段话,只觉得眼前人心思深远,愈发深不可测,心中略有些骇然道:“公主这是……欲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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