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
——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1]。
如今朝廷式微、燕室凋敝,乱世之中,你不主动争取,便会被人压在头上,任人鱼肉,之前是安有良,现在是李冀昌。
你有意当个偏安一隅的诸侯王,也得看别人容不容得下你占据河东这块兵家必争之地还手握数万雄兵的大将军。
周业缄默。
高泰:“我赞同公主的看法!”
他直来直去惯了,最恼的便是出谋划策的时候吃了嘴笨的亏,争辩不过文化人,此刻见有人能将素来能说会道的周业压得说不出话,心中畅快得恨不得给公主鼓掌叫好。
萧珩垂眸扫了眼正在玩他头发丝的段云枫,眉头一皱,他伸手将段云枫的脸扳了过来,刚才那段话他并不是写给高泰和周业看的。
“咳……”段云枫将萧珩捏着自己两颊的手指一点点掰了下来,他看着这位跟随父亲多年、以稳重著称的谋士面对萧珩时哑然失色的模样,只觉得十分有趣,段云枫不紧不慢地抿了抿唇道:“公主说得不错,吾等身为燕臣,自当以匡复大燕社稷为己任,如今陛下下落不明,朝堂却不可无主。”
他这话已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萧珩当然清楚。
段云枫之所以表态如此干脆,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了倾向。
段云枫的副将,方才看着几人争论默然不语的宋时裕此刻开口道:“只是嘉宁皇帝并无子嗣,而他的几位兄弟都被楚王以谋反之罪杀了,先下洛阳城中哪还有合适的人选?”
萧珩提笔写道:
——他能杀,你们不会找?四海之大,难道还找不到个姓萧的宗嗣?按照宗谱挨个找便是了。
宋时裕:“……”
为什么感觉公主提及宗嗣的时候,态度随意的像是让人从集市抓只猪来,这……这对吗?
段云枫笑了,他侧目看向萧珩,“我看公主就姓‘萧’,不如我把天下打下来,公主来坐这个皇位,依公主之能,不比那些个宗嗣强多了?”
萧珩狭长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戏谑的神情,他冷笑着写道:
——那你不如去道祠里寻几个厉害的法师,让他们向天祈愿,诚心一点,说不定感动了上苍,连失踪的皇帝也能找到。
段云枫被他逗得直笑,肩膀都在抖,“那我真是要好好地祈愿,让老天帮帮我。”
少顷,他收敛了嬉笑的神色,看向宋时裕道:“按照宗谱寻找皇嗣这件事便交给你来办了,事成之前,切勿走漏半点风声。”
“是。”
商议完此事,段云枫将几人送出府,萧珩回到自己的书房中,李进喜摒退左右,确认屋外没人后,与萧珩道:
“殿下真的要让镇北王另立宗嗣?”
萧珩垂眸扫过手中的一叠请柬和礼单,主要都是些试图通过他和段云枫攀上关系的人送来的,大部分都来自燕朝旧臣。
自李冀昌提出迁都之后,这些大臣无不人人自危,李冀昌一旦迁都汴州,他们必将失势,以李冀昌对燕朝旧臣的清算力度来看,他们日后能否保住性命都是个问题,其中有不少人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如今势力唯一有可能与李冀昌抗衡的镇北王身上,希望段云枫能尽快拥立宗嗣,否决迁都的提议。
他神色淡淡道:“不会。”
李进喜:“那殿下是打算?”
萧珩抬起眼眸,“下道诏书,让他们知道皇帝还活着不就行了?”
段云枫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抗衡李冀昌、讨伐安有良的正统之名,而论正统,谁又比得过自己这个皇帝。
无论嘉宁帝萧桓之前有多么荒唐,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是大燕绵延二百年国柞最没有争议的继承人,是“上承于天,下应社稷”的皇权象征,比立任何一个姓萧的宗室都更有说服力。
当然现在还不到萧珩亲自出面的时候,但假他人之手下道所谓的诏书,说自己被安有良挟持去了凤翔,要段云枫前去救驾勤王不过是顺手的事。
思及此处,他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请柬……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在朝中威望足够,又对大燕忠心耿耿的人去帮他办这件事。
找谁呢?
第11章
萧珩翻完那叠请柬,将送礼的这些人与萧桓记忆中的那些大臣一一对应起来,“怎么不见中书侍郎王沐川的家眷来送请柬?”
萧珩对这个王沐川印象还算比较深刻,一是因为他乃自己心腹能臣尚书令王博言的后人。
二是因为嘉宁帝萧桓刚继位的时候,这个王沐川还是宰相,当时河北起了叛乱,眼看叛军一路就要打到洛阳,萧桓吓得不行,连夜收拾自己的唱戏班子就想“南巡”蜀地,还是王沐川拦住了他,说陛下不必惊慌,镇北王的勤王之师已翻越太行山,必能在前线挡住叛军,陛下此刻离京只会动摇军心啊,随后王沐川积极传檄四方、号召藩镇讨伐叛军,镇压了叛乱之后却因为说话总是直来直去,得罪了禁军中尉安有良,被对方以左脚率先踏入殿门为由罢免了相位,贬为中书侍郎。
萧珩以公主的身份与段云枫成亲之后,仍在朝中为官的这群燕朝旧臣都恨不得通过自己这个“公主”攀上段云枫,倒是唯独不见中书侍郎王沐川遣人登门拜访。
李进喜道:“据说李冀昌提出迁都之后,这位王侍郎连夜将家眷都送出了洛阳城,只有自己留了下来,似乎是准备……死谏。”
萧珩将桌上的请柬叠拢,“明日早朝前,去见一见这位中书侍郎。”
……
翌日。
卯时刚至,晨光熹微。
王府祠堂巍峨的牌匾下燃着一炉青烟,陈旧的紫檀供桌前摆着二十一副祖宗像,其中官拜宰相者共有九人。
王沐川穿着熨烫好的绯色朝服,抬头凝望着那一张张伴随燕王朝走过兴衰更迭的肃穆面庞,缓缓点上最后一支香,他独身一人孤寂的背影在那恢宏空寂的宅檐下缩成了一个细小的黑点。
“走罢。” 他上完香,跨过拱门,正准备吩咐长随备轿,却听下人匆匆来报道:“老爷,府外有贵客求见。”
王沐川微微诧异道:“谁?”
那人答:“是段将军府的昭义公主。”
王沐川心下一惊,他从未见过这位昭义公主,只是有所听闻镇北王世子似乎对公主一见钟情,直接迎娶了这位公主,他虽一时琢磨不透对方的来意,还是立刻道:“快将公主请入正厅。”
随即他同身侧的长随一道匆匆赶往正厅,少顷,只见一人身着素色常服不徐不疾地走了进来,对方面带帷帽,白纱遮盖住了面容,装扮似有意从简,身边只跟了位太监,举手投足间的仪态却难掩周身贵气。
王沐川拱手作揖道:“臣拜见公主,不知公主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萧珩在太师椅上坐下,抬了下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随即朝李进喜使了个眼神,后者当即心领神会道:“殿下有几句话想单独同王侍郎讲,可否取笔墨来?”
王沐川愣了一下,“……自然。”
他掩下心中疑惑,命左右取笔墨来,随即摒退了屋内的下人。
待李进喜走出屋去将房门掩上后,萧珩提笔写道:
——王侍郎府中怎不见其他人?
王沐川见罢苦笑了一下,“说来惭愧,臣恐朝上发言有失,累及家人,故让妻儿老小提前离开了京畿。”
萧珩又问:
——王侍郎是为了迁都一事?
王沐川见自己心中所想忽然被旁人一语道破,他抬眸看向萧珩微怔了片刻,答道:“正是。”
萧珩:
——王朝兴衰,如日月更替,乃自然之律,现今大燕气数已尽,实乃天命,王侍郎为何不顺应天命,效忠新君?既能保全自身,又能守住王家尊荣,即便你今日在朝上拼死进谏,又能掀起几分风浪,楚王已下定决心要迁都,王侍郎何必去触他的霉头,非要学那迂腐文人,撞个头破血流?就为了留一个清白的身后名?
王沐川万万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一位大燕公主的口中说出来,一时间又羞又气,以为对方是段云枫派来做说客的。
他羞愤事到如今自己确实无力回天,唯有以死殉国,又气镇北王世子伙同那李冀昌一块做逆臣贼子,而公主竟然还替那两贼臣说话。
王沐川气得嘴唇都有些哆嗦,他白着一张脸怒道:“他李冀昌不过一田舍奴,仗着些战功得天家垂怜封了异姓王,却举兵造反,谋害宗室,行窃国之事!这般不忠不义之人,也配当新君??他攻入洛阳的时候,劫掠了多少无辜百姓,与那流氓盗匪又有何异?原以为镇北王对大燕还有几分铁骨铮铮的热血,哪想到他的儿子竟喜欢与那贼人为伍,公主不必再来替他当这个说客,我王沐川就是去效忠一条狗,也断不会认李冀昌这个贼人为新君!”
宣泄完心中的怒气,王沐川才惊觉自己的言语实在粗鄙,简直不成体统,他呆了片刻,又蓦地将头低了下去,梗着脖子道:“臣方才有所失敬……”
却听面前的人忽然笑了一下。
王沐川愣怔地抬起头,只见萧珩写道:
——王侍郎不过是性情所致、有感而发,谈何失言?但王侍郎误会了,我不是来当说客的,镇北王与世子亦不赞同迁都一事。
王沐川看着萧珩的这番话,只见面前人一副波澜不惊的架势,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心下一惊道……
莫非对方刚才的那番话只是为了试探自己?
萧珩:
——李冀昌并非天下无敌,镇北王仍有心拥立燕室,朝廷还需要王侍郎这般的纯臣,何必这般想不开呢?
王沐川明白过来,对方是在劝他不必死谏,他幽幽地叹息一声,“臣未曾不想效仿古来贤臣报效朝廷,只不过陛下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几位王爷又遭李冀昌毒手,臣心中实在悲凉,恐报效无门呐……”
自从那日嘉宁帝的几位兄弟被李冀昌抛尸洛水后,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那香炉中的一缕青烟,即便还存有一丝光复大燕的妄念,却深感有心无力,所做的一切不过蚍蜉撼树。
皇帝都没了,他又能效忠谁呢?
萧珩:
——若我说皇帝还活着呢?
王沐川神情微怔,随即眸中燃起一抹期翼的目光,激动道:“这……陛下目前身在何处?!!公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萧珩:
——他被安有良挟持去了凤翔,通过身边的亲信传了道密诏入京,召镇北王及其世子即刻前往凤翔勤王,迎圣驾回京。
王沐川无比殷切地看向萧珩,“请问公主这封诏书现在在哪呢?”
萧珩:
——诏书你现在写,写完派人送入朝中。
“ 这?” 王沐川神情一滞,他有些愣怔地瞪大了眼睛看向萧珩,愣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了,“公主……这是要假传圣旨,伪造密诏?”
“哐——”
面前的人摘下帷帽倒扣在桌上,将自己的脸露了出来,萧珩眉峰微扬,厉声道:“朕的口谕就是圣旨。”
气氛倏然凝滞。
王沐川呆呆地站在原地,在看清萧珩那张冷厉的面容后,眼瞳巨颤,他不可置信地僵直了身子,默了几息,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王沐川几乎是有些颤抖地跪了下去,
“臣……参见陛下!”
萧珩看着对方快叩进地里的脑袋,道:“起来吧。”
王沐川又向萧珩行了个礼,才站直了身子,目光在触及萧珩那身女装扮相后又惊恐地缩了回去,嘉宁帝此人行事昏聩,尤爱唱戏,他以前不是没穿过奇怪的衣服上朝,但一想到对方现在顶着的是昭义公主的身份,也就是说嫁给镇北王世子的根本不是昭义公主,而……而是他们的皇帝,王沐川忽然就觉得有些呼息困难,他颤抖着手,用朝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所以……陛下……与镇北王世子……是是……是是是是……”
什么情况?
萧珩的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与他解释,“他不知道朕的身份,闯入皇宫的那日把朕误认成了公主,目前除了卿以外,并无人知晓朕的真实身份。”
王沐川下意识地长舒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还好,还、还行……”
不算最坏的情况。
他赶紧将龙阳之癖、禁.脔、强.制、男.宠、羞辱等方才脑海中闪过的千奇百怪的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萧珩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只看着王沐川那张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仿佛随时要晕过去的样子,他皱了下眉,“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王沐川缓缓抬起脑袋,虽然眼前的人穿着一身女装,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莫名威压却与他印象中昏聩的嘉宁帝判若两人,他立刻收敛起乱飘的目光,拱手道:“臣见陛下安好,一时喜不自胜,只是没料到陛下会以公主的身份突然造访,方才……”
萧珩低咳了声,“朕这么做只是为了遮掩身份。”
王沐川眨了下眼,“臣……明白。”
萧珩强调,“朕没有穿女装的癖好。”
王沐川:“是……是。”
他微微低下头,颇有一种“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架势。
萧珩依旧板着张脸,“朕与镇北王世子……”
王沐川从善如流地接话道:“陛下穿女装,以公主的身份嫁给他只是为形势所迫,陛下与他一清二白,绝无私情,臣定守口如瓶,绝不会将今日所见所闻透露出去半个字。”
萧珩这才面色稍缓,“你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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