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子晨顿时一喜,乖巧点头:“嗯!”
谢翎在旁边瞧着,折扇安安静静搁在掌心,没有作声。
沈辞秋回到玉仙宗队伍里,众人登上来时的飞舟,玄阳尊的封灵手法下得很重,沈辞秋经脉滞涩隐隐作痛,待回到玉仙宗,他径直往雪峰上去。
没有灵力不能御剑,沈辞秋便坐在仙鹤背上,他已经很久没在宗门内乘过仙鹤了,这感觉……和分神被谢翎的鸟影顶在脑门上还真有点像。
雪峰外不仅有驻守弟子,还有一层结界,雪峰上灵气汇聚十分特殊,造就了冰天雪地,苦寒冷风,是玉仙宗专门惩罚弟子们的地方之一,除了思过的区域,山峰里还有寒冰监牢。
驻守弟子们看到沈辞秋,上前:“沈师兄是要去提哪位监牢里的罪人?可有手谕?”
“不去监牢,”沈辞秋淡淡道,“师尊命我思过。”
弟子们诧异地对视一眼,衡山仙尊寿宴上的事还没传回来,在他们印象中,只有沈辞秋能全然遵守玄阳尊定下的各种严苛规矩,做好每件事,别说被罚来雪峰了,此前甚至都没听说沈辞秋犯过什么错!
这次也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事,弟子们不敢问,躬身让路。
思过的地方和监牢不在一处,监牢外另有层层把守,而思过寒地这条路是能随便走的,反正也没人想不开过来吃苦。
沈辞秋脚踩在雪地上,往前积雪越来越深,被锁了灵力,寒气透过衣衫直往骨头里钻,滞涩的经脉顿时疼得更厉害。
沈辞秋神情不变,但面色已经肉眼可见苍白起来,他找了棵枯树下洁白干净的雪地,淡然席地而坐,银白的衣摆铺在地面,像雪上盛开的莲。
寒雪枯木,万籁俱寂,此地哪怕有白天黑夜,时间都仿佛被凝固冻住,唯有死气沉沉,与他幼时来此并无分别。
弟子们觉得他好像从来没犯过错,其实不然,他不是生来就清冷寡言,也不是生来就能游刃有余应对所有事,自然也是犯过错的。
他八岁时办砸了一件事,按理其实不至于被罚来雪峰,但玄阳尊对弟子们比别的长老更严格,对沈辞秋这个大弟子更是如此,他说,我对你寄予厚望。
那时候小小的沈辞秋满腔热忱地想,他绝对不能辜负师尊的期望。
当时只在雪峰上待了一天,也能用灵力抵抗,没怎么被冻着,但比起身体上的难受,更难捱的是毫无生气的景色和落针可闻的死寂。
即便是喜欢安静的小孩儿,在这样连半点生机都触不到的地方待上一晚,也会被无形的恐惧淹没。
……沈辞秋度过了对年幼的他来说,毕生难忘的夜晚。
雪峰夜里无望的死寂好像沉沉的潮水,慢慢把他吞没,压得他喘不过气,小孩儿发着抖抱住自己,想张张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嗓子也被可怕的黑夜给堵住了。
四寂俱灭,恐寒锥心。
小辞秋当时从雪峰上下来后,好几天没能开口说一句话。
因为他一时间,忘了该怎么发声了。
至于现在……死过一回的少年人看着身边的枯木,再无半点惧怕,脑中只想,可惜没法用灵力修炼,七天啊,多耽误时间。
但是可以把分魂化身的法诀反复多读,先领悟参透,熟练后,下山后再用灵力运转,应当也不会把进度落下太远。
沈辞秋刚想好这七天怎么过,就听到了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白茫茫的寂寥天地间,一袭赤金华裳像团火,不由分说闯入死地,一人可抵万千意气,连周遭惨白的雪色也被燎出了惊人的风光。
……是谢翎。
谢翎:“幸好驻守弟子说思过寒地谁都能来,不然我就得想其他法子了。”
下飞舟后他不过是一找黑鹰,沈辞秋人影就没了,这会儿才跟过来。
他垂眸,看着枯树下沈辞秋原本玉润的脸在短时间内已经苍白得没有血色,捏着扇子的手按了按。
谢翎:“我把桃源春居图借你?”
沈辞秋拒绝了:“穿过结界,气息就会被记下,我要是从这儿消失,玄阳尊会知道。”
背着玄阳尊,沈辞秋竟然连师尊也不叫了,所以现在的沈辞秋,是跟玄阳尊之间也已经有了嫌隙?
沈辞秋声音古井不波,与这里的雪一样平静:“你本不必来。”
谢翎手指愈发收紧,咧出个笑:“那怎么行,我们现在对外可是恩恩爱爱,你受罚,我要是看也不来看一眼,谁还会信我们感情好。”
沈辞秋:“现在看过了,你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唰啦”一声,一片红影在他面前晃过,裹着风,而后一袭火红的披风缓缓落下,搭在他肩上。
这披风内异常温暖,瞬间就将寒风阻挡在外,沈辞秋下意识抓住了披风前襟,抬眸看向谢翎。
沈辞秋如画的面孔比雪还澄澈漂亮,他一袭红衣端坐在那儿,睫羽轻动着朝人看来,琉璃色的眸子映着清光,谢翎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水镜中,一身红衣婚服的雪国皇子。
沈辞秋穿什么都好看,穿白,便是除却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穿红,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漂亮的人了。
……也没有比他更能扰乱人心的人了。
一点含光的眼神,一个微小的表情,甚至是白皙的手指稍微紧一紧,就好像再抓着谁的心。
如果他肯笑一笑,那更是要命。
谢翎矮身,伸手替沈辞秋系上披风前的衣带,那带子是金丝,又细又好看,带子在锁骨处,往上就是沈辞秋雪白纤细的脖颈,这么近的距离,沈辞秋却一直注视着谢翎。
谢翎垂着眸,好像专心致志应付衣带。
沈辞秋看着他,问:“你用披风,想跟我换什么?”
谢翎:“没想好,等我想好再说。”
“可我不需要这个交易。”沈辞秋说。
谢翎的手一顿。
沈辞秋浅色的眸子一瞬不瞬注视着谢翎,认真道:“你可以把它收回去。”
谢翎转手一拉,直接给金带打了个死结,他蓦然抬头,锋利俊逸的眉眼近在咫尺,直直逼视沈辞秋:“如果我就不呢?”
沈辞秋眼神没有一点波澜或涟漪,平静得惊人:“那我会告诫你,不要做愚蠢之事,免得将来后悔。”
这句话砸在雪里,掷地有声,寒风侵袭在二人之间,他们隔得很近,但这么点距离,却又那么遥远那么冷,空气一时凝固了,沉默在两人周遭蔓延。
但他们谁都没移开眼。
早在水镜里,沈辞秋没有记忆的时候就说过,错误的事不该开始,出来之后,过了那混乱而短暂的几天,他更是清醒又强硬地放好自己的位置。
他为复仇而回到人世间,揣着一颗冷硬死灰的心,并不准备为谁而改。
谢翎只要够聪明,就不该在他身上犯蠢。
当然,如果谢翎只是单纯想算计他的心为自己牟利,事情就更简单了。
一句话,想都别想。
两人无声对视了好一阵,谢翎逼近的脑袋缓缓朝后退开,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而后他张口说——
“知道了。”
沈辞秋心中很平静地想:这才对。
他将手指搭上了披风的绳结,死结也不是不能解,只是麻烦点,然而他还没开始动手,谢翎倏地起身,衣摆带起点雪花,沈辞秋听到他抬高声音:“可什么才算蠢事?”
沈辞秋手指一停,不由抬头。
两个少年人在雪地中一站一坐,一个迎着光,一个带着影,互相望进彼此的眼中,谢翎肆意张扬,抬高了嗓音:“会不会后悔,那也是我自己说了算。”
“你也讲过我是聪明人,聪明人做事会经过深思熟虑,然后只要敢做,就敢担。”
谢翎看着坐卧在雪中的美人面,他弯起眉眼,笑若晨星:“而且我还什么都没做呢,你怕什么?”
沈辞秋按在衣带上的手一颤,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他,这个结,居然解不下去了。
谢翎笑意更深了,他背着手,往后退出几步,一步一步踩在雪中,雪地上留下他的脚印,光看脚印的方向,却是他在走向沈辞秋。
他打了个响指,一只火红的鸟影飞出,落在了沈辞秋身侧的枯树枝头上,像开了朵绚烂的花,又像点了盏温暖的灯。
是他的分魂。
“我一个‘练气二层’,若是一直陪你待在雪峰上,会引人怀疑,这就走了,想说话随时通过分魂找我。”
谢翎转身,拎着折扇一摆手:“这次不收你报酬。”
不收报酬,那就不是交易。
沈辞秋看着那道火红的身影消失在冰天雪地里,手指按在绳结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反复了好几回,最后……
他缓缓放下了手指。
他没遇过这么难解的结。
沈辞秋沉默着闭上了眼。
静坐之间,天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入夜后,沈辞秋缓缓睁眼,原本入目该是一片黑白死寂的地方,可那只火红的鸟儿故意发着光,笼着沈辞秋周身,竟构出来一副温暖的雪夜图。
披风也很暖,上山时刺骨的寒冷早就从沈辞秋骨子里被化开,一点没碰着他,他四肢还能行动如常,没有被冻坏。
沈辞秋侧脸抬头,看了看树上那只鸟。
而后他缓缓收回视线,从储物器里拿出一块灵玉,开始雕刻符文。
树上的鸟动了动,探头探脑,这一瞧,就发现了那块玉上本来就雕好了一个凤凰脑袋,神情睥睨,高傲矜贵。
鸟影不由浑身一震,刚喜不自禁张开翅膀,又僵了僵,趁人没发现,迅速又矜持地缩了回去,在树枝上优雅趴好。
也是恰好,沈辞秋在这块玉上落的原本就是护身符。
为着身上披风的温暖,和雪夜中一点光,沈辞秋默默想,哪怕日后他与谢翎敌对,他也绝不会改动这个护身符,不会拿这个去攻击谢翎,就当是这次的报酬了。
第35章
沈辞秋在思过寒地刻好了那块玉。
以他的手法,本来刻个符文花不了多长时间,不过他还把这块玉细细雕琢了一番,雕成了完整的玉佩。
沈辞秋以往做咒纹石,最多把石头棱角磨一磨,并不注重外观,偶有那么几回,也是为了送礼。
比如曾经给玄阳尊、郁魁等人的礼物,尤其玄阳尊不缺好东西,沈辞秋想着,自己亲手做一份,也更显孝心。
前两年他花了大功夫,做了一整套咒器,恐怕早已被玄阳尊压箱底,不知放去哪儿了吧。
可惜那时候刻的符文不是如今这种能被自己控制的,不然也能给玄阳尊埋个钉子。
平时一两个时辰都够完成复杂的符文了,今儿弄个护身符,竟然生生做了整个晚上。
谢翎的分魂就在树梢上专心致志看了一晚上。
沈辞秋的手指如玉,修长笔直,生得好看,动起来更好看,那块被雕琢的玉石和他的手都是艺术,谢翎就这么盯着,也不觉无聊,竟然不知不觉就从黑夜来到了黎明。
对幼时的沈辞秋来说思过寒地可怖的黑夜,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晨曦微光升起,沈辞秋完成了对玉的最后一点打磨,一块莹润精致的玉佩就这么做好了,其上凤凰栩栩如生,肆意舒展羽翼,翱翔云端。
火红鸟影几乎是立刻从树上蹦了起来,谢翎:“我这就来拿!”
不过一会儿,谢翎的身影就风风火火出现在雪地,琥珀色的眸子晃着比朝阳还亮的明辉,从沈辞秋手里接过玉佩,喜不自禁地翻来覆去各种欣赏,最后收起来,用公子哥儿的做派装模作样一点头:“嗯,手艺不错。”
沈辞秋默默看完他各类神情,看得差不错了,才淡淡开口:“你来得太勤了。”
等他从思过寒地出去再给也行,妖族七殿下不差这么一个护身符,何必急匆匆立刻就要来拿。
谢翎不以为意,冰天雪地,展开折扇悠悠扇风,火灵根是真经冻啊,他道:“来得勤,才能让他们相信我俩——”
沈辞秋知道他要说什么,无非是昨天那番话,他不紧不慢出声:“所以你什么时候才能金丹。”
谢翎:“……”
他就知道,沈辞秋现在就爱拿这句话堵他是吧!
谢翎“啪”地一声收了折扇:“等着,等你从雪峰下来,我绝对就金丹了!”
沈辞秋没什么表情:“。”
“你什么表情,你眼珠子挪了一点点我发现了,你别不信啊,我说真的……”
谢翎在耳边叭叭的声音没停,不愧是鸟类,一个人就能说出一屋子人的效果,沈辞秋随手在地上掬起一捧雪,心想谁能料到思过寒地还能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因着谢翎的披风,他的手指一直很暖,所以碰着这样凉的雪,竟也不怕。
寒意从指尖滑落,不留痕迹,枯树枝丫不动,一点积雪却滑落下来,寂然无声。
接下来几天,谢翎当真不再来了,但分魂还留着,沈辞秋随时抬头,都能看到鸟影守在旁边。
他静坐在雪地,不能动灵力,就凝神参悟分魂化身心法,只待出去后立刻能闭门修炼。
决定好要在玉仙宗考核开始前练到分魂化身第二阶,他就一定要做到。
七天后,沈辞秋身上玄阳尊下的封灵一下散了,灵力瞬间从丹腑游便全身,经脉滞涩和隐隐疼痛骤然消失,沈辞秋缓缓舒出一口气来。
他起身,取下了身上的红色披风,回头看树上的鸟,鸟儿歪了歪脑袋,拍拍翅膀,随即消失。
是被谢翎收回去了。
沈辞秋将披风叠好,走下了雪峰,当踏至山脚时,沈辞秋脚步一停。
按理说,他现在该立刻御剑离开,但是……
但是他没想到,谢翎直接等在山脚下。
而且谢翎还给凤凰玉佩找了个金丝绦,就这么挂在腰间,行走间玉与金丝一晃,竟与他一身华服格外相配,贵而不俗,锦衣少年,风流自成。
……他就这么戴上了。
沈辞秋被玉佩微微恍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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