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层云中隐隐有雷声滚动,似乎要下雨了。
沈辞秋和谢翎夤夜疾行。
入城的时候十八抬金辇花里胡哨,赶时间的时候就很诚实,直接御风御剑,闷头就冲。
合体期的孔雀妖施法为他们加快了速度,所有人都快出了残影。
沈辞秋身上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往上攀。
他是准备在金玉宴后突破元婴,但也是找好地方做足准备后,而不是这么突然。
他今日在灵台感知上一直有若有若无的变动,但他以为只是神识上的又一次淬炼。
今晚兑现交易,他在离谢翎极近的距离时,被藤蔓缠绕着无法动弹,整颗心如坠冰窟,但又在谢翎抱上来的那一刹那,离了极寒地,回了春日中。
他整个身心都一松,灵台飘着的那缕神识也暖洋洋落了下来。
他无意识的,慢慢的抬手接受了这个拥抱,心神通明,然后……
然后被他按部就班稳了许久的修为也跟着一松,压不住了。
谢翎边飞边碎嘴:“阿辞,你不能是因为我升了一阶所以你也迫不及待往上蹦吧,我说,卷也不是这么个卷法,你……”
沈辞秋神思被他的碎嘴扯了回来,灵力不防又往上拔了一点。
谢翎倏地闭了嘴,
天上的雷云好像也更厚了,正跟着他们追。
谢翎:“……我是不是不该说话。”
沈辞秋正在努力压制修为,说话时咬着牙关一点点往外蹦:“那你,也什么还不闭上。”
“我其实是怕你紧张,别慌,东云境灵气充沛,你修为又稳固,渡个元婴雷劫简简单单。”
谢翎不忘补充重点,深情款款:“而且我也还在。”
如果是在刚才拥抱时谢翎说这话,沈辞秋心绪或许又会有波动,但此刻——沈辞秋只会觉得自己先前可能被猪油蒙了心。
这么个随时不忘开屏的鸟妖,雷顶脑门马上就要劈了,那张嘴还不忘风流——他为什么会被这样的人一再搅乱心绪?
沈辞秋反省,自己的问题没准更大。
“阿辞,怕的话我……”
沈辞秋忍无可忍,一道封口令甩了过去。
他上辈子也是历过元婴雷劫的,怕什么怕!
谢翎是个奇人,但凡能激出点沈辞秋的鲜活气,就是挨顿骂也愿意,他抬手抹掉封口令,沈辞秋的封口令只是想让他闭一瞬,而不是闭一世,因此每每轻轻一擦就掉了。
不过谢翎这回也没再继续说话,懂得见好就收。
他们乘在结出的御风阵里,飞快朝妖皇宫靠近,妖皇宫有守卫,也有结界,结界认得留过印的皇族子弟,不会阻拦他们,但别人不行。
因此还是得走门。
一行人风风火火冲过来,守门侍卫已经老远察觉气息,知道来人是谁,正准备装模作样行个礼:“见过七殿——”
殿下还没喊完,一行人直接掠过他,风一阵似地撞开门刮了进去。
侍卫:“……”
这么急?
他们头发丝扬了又落,也不追不拦,只是有个侍卫想了想,这边的门离翎羽宫最远,谢翎怎么挑这边走?这边最近的地方可就只有东云境啊。
然而这阵人风刮过后,修士的敏锐令他们抬头,就看见一大片已经非常厚,按理来说厚得挪不动的阴云在夜色中也飞快移动,挪进了妖皇宫。
众侍卫愣了愣。
那是……劫云??
三皇女和四皇子的人在翎羽宫已经等了半天,他俩自己在各自宫殿里,透过水镜或光幕照着翎羽宫情况。
谢翎今日不准备回来了?
他们这么想。
都没考虑过谢翎不回翎羽宫,因为怎么算,如今皇宫里都没有别的地方能给他容身。
谢翎回宫,四皇子比三皇女还要坐立难安,因为他暗地里下狠手可是被谢翎直接逮住过证据的。
他跟谢翎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那小子能恢复修为,没准资质会比从前更强,他还能有安生日子?
趁他还没重新在宫里站稳脚跟,直接杀是最好的办法。
他忧心忡忡亲自守到夜里,也不见水镜里有动静,以为他今天不回了,便起身,告诉下属盯紧了,见了谢翎立刻朝他汇报。
他刚挪开脚步,那边就有人来报,说谢七回来了。
四皇子一愣:“在哪儿?”
来人也觉得不可思议:“他去的方向分明是……东云境!”
四皇子:“……”
他们像傻子在这儿守了大半天,谢翎居然不来了,还敢去闯东云境!?
四皇子咬牙:“调人手,去追!”
妖皇宫这一夜注定热闹非凡。
东云境是妖皇宫四境宝地之一,此地多奇石,路上碾过一颗小石子,都可能是炼器的好宝贝,与妖皇宫中一条灵脉不远不近,长年灵气充沛,白日里天上总是绕着紫气祥云。
而此刻,其上笼了片巨大的阴云,其间电光滚滚,闷雷阵阵,天威酝酿成了漩涡。
东云境多年的平静就被这么打破了。
宝地外无人把守,一入此地,沈辞秋就知道传言不虚,在这里每一个呼吸间,都是灵息的吐纳。
他抬眼扫过旁边一座假山,那假山的石头,分明是可以用来做灵器的褐石。
这么座山,能出几十件不错的咒器。
这样的地方,妖皇竟然说不用就不用了。
谢翎大松一口气:“还好,赶上了。”
天上的雷电紫光已经越来越明显,谢翎张口还想说什么,沈辞秋平静地睨了他一眼,没吭声,做了个封口令的起手势。
谢翎下意识先一步闭上嘴,然而没等来封口令。
沈辞秋淡然放下手,悠悠转身,朝着块空地走去。
谢翎呆了呆。
他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笑出了声。
要是换做别人,这个举动近乎于在逗趣了。
沈辞秋从前的清冷是死寂,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与世不容,如今他依然清冷似雪,但像从万年荒芜的寒潭一点点飘成山巅雪……越来越像个红尘间的人了。
沈辞秋背对着谢翎往前走,在选好的地方站住了脚。
元婴雷劫共五道,不管任何境界的雷劫,最后一道都是问心雷。
问心雷不过,重则身死,轻则修为大退,生心魔。
上一世沈辞秋的问心雷其实过得不算太顺。
因为那时候身边重视之人与他已然有了隔阂,他眼看裂缝越来越大,他却无法补救。
因为砸开裂缝的不是他,而是他决心护着的那些人。
问心雷下,他心神大动,红了眼眶。
好在有惊无险,他还是过了雷劫。
这一次,他心智坚定,玄阳尊慕子晨,还有已死的郁魁温阑,都不可能撼动他分毫。
第一道雷劫劈下时,沈辞秋拔出千机,风雪袭夜,卷着无数霜雪,与天雷悍然相撞!
天雷击碎看似脆弱的雪花,但冰晶四散后反而无处不在,看似脆弱漂亮,却随风反扑割裂电光,将其震得粉碎。
沈辞秋衣摆在空中绽开,他自己仿佛也化作一朵冰花,与天地融为一体,袅袅生姿。
谢翎一瞬不瞬盯着半空那道颀长的玉影。
沈辞秋正在用他送的剑,渡自己的劫。
谢翎不知道上一世问心雷下沈辞秋叩问的是什么,他只好奇,这一世,沈辞秋又会想什么呢?
第二道雷时,谢翎和孔雀们察觉到了大批人马的靠近。
那些伏兵干等半晌,如今追过来,想必气急败坏,谢翎转身,看着那群人凑近了。
谢翎打眼一扫就知道,三皇女和四皇子两个不成器的,多半在路上内讧了,谁也不想对方占便宜,加上他们还是怕闯东云境会触怒妖皇,所以最后来的人参差不齐,也都是些看不出来历的。
都这样了何必来呢,送菜吗?
谢翎感慨,也是苦了他们跟着这样的主子了。
但自己选的,得认命。
“前方禁行。”谢翎不可能让这群人打扰到沈辞秋渡劫,捻开了赤金的扇子,扇面金属光泽如锋,映出了谢翎锐利的眼。
“过线者死。”
杀伐声响起,沈辞秋往那边看了一眼。
谢翎周身火光明明灭灭,火焰扑过敌人的面,折扇割开敌人的喉,他在哪里,哪里就格外明亮。
沈辞秋眼神轻轻动了动。
第三道雷劫下来,他反手将千机剑化作长鞭,祭出了数十张自写的符箓,化作长蛇,与雷电一番撕咬缠斗,最终吞噬了电光。
这回他修为底子打得格外好,三道天雷过去,沈辞秋只有气息微乱,第四道天雷才感受到了一点棘手,用了他大半灵力。
那边杀伐声渐渐小了,谢翎和孔雀族占据上风,谢翎毫发无损。
等银雷散尽,最后一道紫雷承载着仿佛能毁天灭地的力道,遽然砸下。
问心雷与其他银雷不同,它的紫诡谲深邃,会以天地法则直接锁住修士的心,要让他们打心底产生敬畏。
当问心雷落下那瞬,沈辞秋刚好正想着那边还在打架的谢翎。
因此雷声叩问心门时,“谢翎”两个字跟滚滚雷声一起在他心口猛然敲响,如千山鼓钟不绝于耳,又如万马奔腾踏过草地,振聋发聩,却是波澜壮阔,心野为之一荡。
沈辞秋原本想着,他只需用坚定的仇恨之心来度过这问心劫,可这瞬间,他听着耳畔轰鸣,已经来不及想别的。
阴差阳错下,不停回荡的“谢翎”两个字,就这么陪着他度过了最后一道雷劫。
一直到雷鸣声都歇了,谢翎两个音都没有散。
雷劫已过,阴云化作充满灵气的祥云,落下无形的雨,无声滋润沈辞秋经脉灵根,周围冰霜化开,冰晶缓缓飞舞着消失。
沈辞秋归剑入鞘,咔哒轻响,沈辞秋的气息稳在了元婴初期。
十八岁的元婴,传出去,修真界都得为之一震。
谢翎的战斗先一步结束,在沈辞秋渡劫结束的第一时间,两人对上了视线。
“阿辞,”谢翎眉眼弯弯,“恭喜。”
沈辞秋一顿。
上一世,他避开所有人,小心翼翼度过元婴劫,没有能令他安心的地方,没有人替他感到欣喜。
他不需要外界什么歆羡的赞叹、众星捧月的高呼,那时候他期待的,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
可当时的他举目四望,身边无人,形单影只。
就连这么两个字,都没人肯给他。
如今,他却只需要抬眼,就有人捧着星辰满目的笑,迫不及待要塞到他怀里。
重生以来,沈辞秋第一次明晰了心口一抹感觉,叫做酸涩满溢。
他喉头动了动,刚刚晋升的元婴有与天雷鏖战不休的气魄,对着一句简单的恭喜,却无措起来。
……他早忘了要怎么回应一句真心的庆贺。
最终沈辞秋迎着喑哑发堵的嗓子,稳着声线不露破绽,轻声道:“……嗯。”
空中的积云了无痕,露出皎洁的圆月,清辉照大地,也温柔地洒在面庞上,为少年人镀上一层银边。
今夜月色正好。
第65章
东云境第一道雷劈下的时候,玉仙宗内落下了一颗棋子。
玄阳尊宽敞的殿宇里亮着不知多少盏器灯,用着灵气,将整个屋子照得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玄阳尊与自己手谈,棋盘上的棋局看着很平静。
然而他耳边有一道与他嗓音一模一样、语调却截然不同的声音正在说话。
“哈哈玄阳尊,你道貌岸然,其实根本不懂心为何物,如何,现在弟子犯了错,却不肯受你管制了!”
玄阳尊面无表情,慢慢再敲下一子,仿佛没有听见。
那道声音还在喋喋不休。
“你那是在养徒弟吗,你不是啊,那是按你心意长的木偶。郁魁到你手里时,性子多少定了苗头,剔不干净,但沈辞秋不一样,从襁褓开始带大,不是你想让他什么样就什么样?可少年人啊,到底不像你,碰上个未婚夫,尝过红尘滋味,就舍不得了。”
玄阳尊落了白子,又执起黑棋。
“修为,名声,你什么都想要,看着大公无私克己奉礼,但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你想做什么,成神吗?”
那声音大笑:“人都做不明白,就妄图做世上的神,一等一的蠢货!”
玄阳尊一颗子重重按下,周身灵气震荡,那声音仿佛被掐了脖子按下,倏然安静了。
任谁也不会料到,以金仙初期能战金仙中期的当世大能玄阳尊,居然有心魔。
心魔这东西,得渡劫失败才会留下,可玄阳尊违背常理,居然带着心魔硬是走到了金仙。
很难说他是个天才,还是……怪物。
玄阳尊眼神毫无温度地盯着棋盘。
他倒是道心坚定,从来不觉得追求完美有什么错,即便这种完美,是他自己定下的完美。
都说世上人无完人,但要是他自个儿认为他是完人,那么旁人谁也动摇不了他半分。
满屋的灯火那么亮,都照不明玄阳尊深邃的眼。
沈辞秋的举动让他失望,但他那日无法与妖皇大打出手把人直接带回来,也是因为这世上的秩序并非全由他定。
金仙之间彼此掣肘,势力之间彼此掣肘,就连唯一那位金仙后期,也不敢说自己对上其他所有金仙围攻能必然不死。
除非有人真能登天,成为金仙大圆满,那届时,天下便是那人说了算。
要称心的东西按照自己的想法长有什么不对,沈辞秋如此,天下人如此。
玄阳尊抬手拂过棋盘,棋子尽数消失。
殿宇外传来慕子晨的声音。
玄阳尊:“进。”
慕子晨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里面是沏好的灵茶,他轻轻为师尊放下,乖乖巧巧道:“师尊,春茶峰刚出的灵茶,我路过,先带回来给您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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