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头,神女像上的玉还挂在上面,在暖色的灯火里依旧泛着一层冷光。
沈婵和明离出了庙门。
手指握拳缩进衣袖里,温润的玉牌抵着沈婵掌心,刹那间一股强大的气息沿着掌心脉络蔓延至全身,她忽地一顿,伸手牵住了一旁明离的手。
那枚玉牌也就落入了明离掌中,沈婵轻声道:“放入灵霄袋里。”
在神庙里的时候还不觉得,出了庙沈婵才意识到这块玉气息太重了,会把魔道引来。
明离点头:“嗯。”
才刚把东西装进去,明离忽地察觉拉着自己往前走的沈婵动作停住了,抬头看去,明离猛地抽出剑。
对面台阶上,一声白衣的城主懒洋洋地坐在一把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看向混入人群的两个人,似是恭候已久。
魏修竹站在一旁,一身青衣,长身玉立,看起来倒有一种清俊风骨。
见她这副得意模样,明离心中暗道不好,难道拿到的这块玉牌是假的?
周围人并不知发生了什么,见两人忽而拔剑,疑惑的目光纷纷投过去,人群却并未因此散开,一时议论纷纷。不知何处传出一声“城主”,那些人便齐刷刷转过头去,这下神女也不想拜了,只是一脸崇拜地将目光聚焦在台阶上的白衣女子身上。
此处人多,斗起法来恐伤及无辜,沈婵朝明离使了个颜色,二人脚下轻点,灵力运转之时瞬间拔地而起。
下一瞬“噔”的一声闷响,一道透明坚硬的结界突兀出现,将两人狠狠挡了回来。
明离扭头向外望去,只见人群之外,八个方位各站着一名白衣人,正抬手结阵,黑气正缓慢地朝两人压下来。
嘈杂声慢慢消失,台阶之上的城主站了起来,带着冷笑看着被困在阵里的人,抬手轻轻一挑,便把一块白玉从魏修竹脖子上挑了下来,“沈姑娘,你们能从忏悔堂里出来,很是令人惊讶。”
将玉牌握在手中,城主大声道:“如今这灵泽城中,正缺你们这样的好帮手,不如我们握手言和,共创福地?”
这虚伪的模样恶心死了,明离冷声道:“什么福地,这根本就是魔道!你利用神像力量蒙蔽百姓多年,喝人血镇亡魂,早该被诛杀了!”
剑光闪过,八人苦苦维持的结界瞬间破碎,明离握着流星剑,冷眼看着对面那人。
城主脸色暗下来,随之双指并拢驱动手中玉牌,下一瞬表情却顿住,缓慢看向一旁的魏修竹。
魏修竹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个木偶,淡淡的眼眸中却透出一股畅快。
一耳光清脆落下,魏修竹重重摔落在地,身形狼狈,嘴角溢出一缕殷红血线。
人群里寒光闪烁,剑气浩荡,沈氏姐妹正和不断冲上来的白衣人缠斗。
这些人皆是城主收的内门学生,忠心耿耿且修为低微,对明离而言,应付他们本不算难事。真正棘手的,是要避开身旁这些毫无修为的普通人,稍有不慎,剑气便会误伤到他们。
混乱一起,人群纷纷往四周奔逃,只是这地方实在逼仄,慌乱中有人摔倒在地……明离用余光瞥了几眼,竟然还有不少人呆呆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另一边的城主。
简直不要命了。
束手束脚的感觉实在难受,明离试图往外飞出转移场地,可那些白衣人跟不要命似的冲上来,明离转瞬间又被挡了回来。
这人海战术当真卑鄙。
明离把剑从身前人的腹部抽出来,血“噗呲”溅出来,浇了一旁的沈婵一身,抬腿踢飞后面偷袭的一人,明离旋身靠在了沈婵后背上。
“姐姐,我护你出去,你去杀城主。”
剑光翻飞,两人合力开出了一条路,沈婵抿着唇,余光瞥见一人撞了上来,沈婵挥剑,目光完全扫过去时却忽地愣住——此人并非白衣人,只是来上香的普通百姓,甚至上山时候还和明离说过几句话。
那人被一旁的明离踹开:“你找死吗!”
一道醇厚温和,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直至落入众人耳中:
“这两人心怀不轨,竟偷偷潜入城主府中,妄图破坏祭神大典。她们心术不正,满身污秽,分明就是魔道妖人!”
明离劈开一个脑袋,咬牙切齿:这无耻之徒倒反天罡!
呆站在原地的人“嗯嗯”地用力点头,城主抬腿踩上魏修竹胸口,力度加大,她看着躺在地上面容扭曲的女人,大声道:
“她们要毁了我们的福地,端了大家的幸福!我们谁没受过神女恩泽,谁不是在这块福地上重获新生?如今魔道来犯,福地危在旦夕,望大家同心协力,将这妖人剿杀!”
眼见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围了上来,明离边击退白衣人边大声喊:“她骗你们的!她根本不是神也不是人!她是魔!所有信徒最后都会成为她的食物,忏悔堂里还留着层层白骨!”
明离嗓音沙哑起来,“一个拥有仁善之心的城主怎么会鞭打下属,又怎么会把人踩在脚底欺侮!”
声音瞬间被淹没在喧嚣之中,根本无人理会。越来越多的人仿若被蛊惑一般,潮水般围涌上来。他们双目赤红,神色痴狂,脸上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嘴里不停地喃喃呼喊:“杀魔道!护福地!杀魔道!护福地……”
人越来越多,明离施展身法愈发艰难,流星剑剑刃被人握住,血流了一地,那些人似感受不到痛苦似的,龇牙咧嘴朝明离咬过来。
明离再不犹豫,周身灵力翻涌,一层透明的护体结界似莲花绽放迅速撑开人群,将疯狂扑来的人挡在外面。
偏头一瞥,不远处的沈婵也撑开了一个淡蓝色的结界。
那些人如恶鬼一般扑在结界外,张牙舞爪地拍着结界,面容扭曲,鲜血横流也没有反应,不断说着“杀魔道”“护福地”,似一具具被控制的邪尸。
若是邪尸还好,邪尸能直接动手杀了,偏偏身上没有一点魔气,那些是活生生的人。
便是人,才最可怕。
结界不断退缩,明离逐渐支撑不住,灵力的持续输出让小臂逐渐发颤,她咬着牙,视域逐渐被涌上来的人填满,看不见沈婵结界。
场面愈发失控。
只见一群又一群人似着了魔,前赴后继地往两个结界涌去,全完不顾脚下同伴的挣扎,一层叠着一层,疯狂踩着身下的身体朝结界攀爬,眨眼间密密麻麻的人影在结界周围堆叠起来,成了一座四五层高的人塔。
他们用手敲打,用牙撕咬,用脚踢,身躯相互挤压、扭曲,为着同一个伟大的梦想而狂热。
就在今天早上,或者是昨天白天,他们还和这个少女热情地问好,如今,望着结界里逐渐体力不支的少女,恨不得生啖其血肉,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不远处,几缕细弱的青烟从庙里溢出,用灵力虚化出的玉牌早已不见,高高矗立的神像低垂着眼眸,神色悲悯。
轻轻一声响动。
少女撑起的结界,裂了。
如蚁穴瞬间崩溃,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群人似决堤洪水汹涌落下,嘶吼着,叫嚷着,带着疯狂的杀意朝底下几乎晕厥的少女蜂拥而去。
像分食尸体那样,带着一种疯狂的快意。
察觉结界外似有异样,沈婵偏头却什么也看不见,视线被层层叠叠的人完全挡住,她像是掉进了一处洞穴,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昏暗。
结界在不可控地缩小,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人声鼎沸,嘈杂如雷,沈婵一掌劈在结界上,几个身体被震飞,又有人迅速补了上来。
比昨夜忏悔堂里的怨鬼还难缠。
一道细微的声音艰难地传了过来,沈婵猛地侧耳,从一堆乱糟糟的声音里认出少女痛苦的闷哼。紧接着,一道带着哭腔的细小声音模糊地传进沈婵耳朵里:
“我、我的剑……我的剑不见了……”
手指在逐渐挤压消失的缝隙里无意识摸索,明离被许许多多的身体压得快要窒息,肋骨好像断了几根,那些人扑下来的时候她听见肋骨断裂的声响。
一开始原本有人咬她的,咬她的手,撕她的腿,疼啊,可是她呼吸都很困难,视域里全是一片黑色……没多久,那些人没在咬她了,因为压上来的人实在太多了,那些咬她的人也渐渐不动了。
意识消失之前,明离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她现在只有手指能动了。
她的剑找不到了,她的剑刚才被掉下来的人打掉了,这会儿不知道在哪里。
“我的剑,姐姐,我的剑不见了……”她无意识地喃喃,却委屈极了,也痛苦极了,滚烫的眼泪顺着眼尾掉下,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她张着嘴,呼吸却渐渐停了。
好安静。
耳畔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
隐约响起了风声。
……是小重峰的风声吗?
是的吧,她从前听老乞丐说过,人死后魂归故里,她没有家,也没有父母,小重峰勉强算是她的家。
“明离?”
果然是在小重峰,都听见姐姐的声音了。
“明离!”
“付明离!”
声音急切,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几分颤抖和发怒,直直钻进明离混沌的意识里。
突然,明离只觉脸颊一痛,一股尖锐的力量狠狠掐了上来,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那片混沌——双眼豁然睁开。
入目之处依旧是一片模糊,视线还未完全聚焦,身体却先感受到了身后那股熟悉的气息。
她被抱在怀里,那只微凉的手还停留在她的脸颊处,指腹触感清晰细腻。
“姐姐。”她虚弱出声,回头看向那人。
她看不见,却尤为清晰地听见那人松了一口气。
随后,手掌里被塞进了一个硬物,“你的剑在这里。”
她听见沈婵喘息声很大,声音急促且沉重,一下一下地,吹在她的耳畔。
眼前还是一片黑,人声嘈杂,身下是软软的什么东西,明离伸手摸了一下,判断出那是一具尸体。
她们脚下还有很多具尸体,都是窒息而亡,明离被姐姐刨了出来,还剩最后一口气。
头顶是乌泱泱的人群,在姐姐强撑着的结界外咆哮,疯狂敲打着越缩越小的结界。
一滴汗水掉了下来,落进明离的脖颈里,明离听见沈婵的呼吸又变得更大了些。
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得赶紧抓到城主,可必须得先突围出去——这不难,这些都是些普通人,没有一点法术。
可就是因为是普通人,所以两人才落到这样进退不得的地步。
修道修的是人道,修士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不可胡作非为,不可将剑指向凡人。
……是这样吗?
眼前这些人也是凡人,可看起来比魔道、妖兽还要可怕,执迷不悟,不可一世,根本就是和妖魔无异。
明离慢慢握起手中的剑。
灵力自掌心运转,她慢慢从沈婵怀里挪开,提着剑站了起来,回头朝沈婵道:“姐姐只管去取那魔头的命,我来善后。”
沈婵掌心往外抵,灵力源源不断输入结界,结界又往外撑了些,似是觉察明离动作,她几乎是惊慌开口:“你想干什么?他们是凡人!”
“姐姐,他们已经没救了,和入魔无异。”明离举起剑,“任由他们这样下去,不仅你我二人会力竭折在这里,还会有更多不明真相的凡人进来,将无辜的性命交代在这里。”
他们不是害人的魔头,却也是邪恶的帮凶。
-
“呵。”
城主笑了一声,揽着身旁瑟瑟发抖的魏修竹,轻轻转动她的下巴,让她看向那座黑压压的人山。
“指望她们来救你?”滚烫的气息落在女人耳侧,“不如指望着我来救你,我是你的城主,我是对你疼爱有加的恩人,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的。”
嘴角的血痕已被擦干,白皙脸颊上鲜红的巴掌印却异常醒目,魏修竹坐在女人怀里,生无可恋地望向那座人山,不断有人往上爬,像是奋不顾身的飞蛾,为了伟大的福地而努力。
魏修竹扯着嘴角艰难地笑了一声,干燥的嘴唇裂开两道缝,鲜血溅了出来,她仰着脖子,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脸上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你杀了我吧。”
她偏过头来,含笑看向女人,抬手抚摸着女人的喉咙,忽而用力,指节泛着可怖的青白,“你不杀了我,我总有一天会杀了你。”
一只温热的大掌缓慢搭上那只纤弱的手腕,轻轻一折,落在女人脖子上的力道即刻就消散了,魏修竹疼得龇牙咧嘴,呼吸急切。
“嗯,我等着。”那只大手轻轻触碰着魏修竹苍白的脸,“不过在此之前,你要好好想想,怎么挨过这次背叛的惩罚。”
她听见魏修竹呼吸一滞,随后咧开嘴角,缓慢地笑了起来。
目光悠悠转向前方,女人强行扣着魏修竹的后脑勺,逼迫她和自己一起欣赏这场盛宴,“魏大夫这么心善,一会儿给她们收个尸。”
疯狂涌动的人群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这会儿尸体应该被踩得软软的了,胸骨会被踩碎,脸上五官也会移位,说不准鼻子掉到眼睛那里去,眼睛被抠出来不知道滚到了哪里。”女人轻轻揉着魏修竹的后脑勺,神色温柔,“算了别去了,我怕吓到你。”
手顺着脖颈滑下,不轻不重地揉着魏修竹后颈,“她们也是好意,好心办了坏事,我会好好和信徒解释,让她们入土为安。”
山脚下开始放炮了。
今天是祭神日,自然要热热闹闹的。
惨白的脸上升起一丝红晕,魏修竹察觉后颈异样,沉沉呼出一口气,赴死一般,绝望地看着那座越积越大的人山。
或者说,尸山。
忽然一声异响,魏修竹压着体内的潮热,猛然抬眸。
一只断臂随即掉了出来,砸在还没来得及爬人山的人群身上。
只一瞬,无数残肢断臂被抛出,从高空倾泻而下,重重砸入人群,一道凌厉的剑光在混乱中闪烁。
少女发丝凌乱,手中紧握长剑,剑声被鲜血浸染,殷红的血珠顺着剑尖不断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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