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死胡同了吗?
他盯着泡面盖子缝隙里聚集起来的细小水珠发呆,手不自觉伸向桌面上的手机,在解锁界面踌躇了数十秒,又犹豫地缩了回来。
第31章 焦虑
“……”
锅里热水咕嘟咕嘟地翻滚不停,微微鼓起的饺子皮渐渐呈现半透明的质感,隐约显出一点西葫芦鲜嫩的绿意。白茫茫的水汽在灶台上方盘旋,泼洒着温吞的香气、以及与身旁投来的目光一样难以忽视的热意。
如果用漫画来描绘此刻的场面,那么沈政宁只要一回头,就可以无痛获得两颗半熟流心太阳蛋。
“好了,好了,别杵在这当水龙头了行吗少爷。”沈政宁勉强迎上庄明玘泫然欲泣的眼神,心说他们这个常年不用正眼看人的品种竟然还兼具严重的分离焦虑,简直就像眼镜蛇需要戴眼镜一样荒唐:“去拿两个盘子,先好好吃饭,情绪低落影响消化。”
庄明玘犹如一朵离了枝的花,连头发丝都无精打采地垂落下来,一边从消毒柜里拿盘子碗筷,一边沉浸式表演苦情桥段:“吃完饭,是不是就要离开你了……”
他惊世骇俗的演技获得了评委的十分——沈政宁十分无语:“你就是去沪市出个差,别说得像是要北上西伯利亚挖土豆一样。而且一星期没有多长,忙起来过得很快的。”
“我知道。”庄明玘忧郁地端着热气腾腾的饺子,配上他烟笼雾罩的双眼,那神情不管是“往事流转在你眼眸”还是《铁窗泪》都高度适配,“可是我不想和你……还有silver、分开嘛。”
Silver正在埋头大嚼无调料版特制狗狗饺子,听见自己的名字时动作一瞬静止,抖抖耳朵抬起头,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发现自己只是个捎带的,于是继续埋进盆里无情干饭,只剩个毛茸茸的屁股对着他。
自从前天打完电话,庄明玘定下要出席在沪市举办的塔维涅年度珠宝晚宴,分离焦虑当即超前发作,开始一边焦虑地收拾行李,一边焦虑地跟沈政宁依依惜别,提出一大堆诸如“继续住在这里不要搬回去”“每天晚上打电话”“可以发自拍吗”“那发silver的照片也可以”“但你要出现在镜头里!”等无理要求,那架势好像他一旦踏出家门,沈政宁就会左手silver右手保险柜、包袱一卷带着他的全部家私跑路。
沈政宁从一开始的“可以、行吧、我考虑考虑”到后来的“嗯嗯嗯”,倒也不全是因为被烦人精折磨得精神麻木。经过无声而细致地观察,他发现庄明玘虽然表现得像块恋家的牛皮糖,跟当初他去兴城时快刀斩乱麻的行动完全是两个做派,但从来没有说过“不想去”“要不然还是推掉”这种话。
他对自己的事业还是认真且热爱的,另外行业性质决定了他要经常出现在各种秀场展会,绝不至于回个国突然就不能出差了,沈政宁判断这家伙纯粹就是人来疯,好不容易碰瓷得手,于是立刻抓住机会撒娇翻肚皮。
这其中大概也有些试探沈政宁容忍底线的意味在,只不过不知道是庄明玘的蓄意筹划还是天性使然。
沈政宁以前对他说过要珍惜自己的感受,因此对于庄明玘所有“迈出一步”的尝试——无论是行动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他一向抱着格外宽容的态度。其实那时他对自己正在建造的东西也是概念模糊,大部分时间全凭直觉行动,现在一看成品原来是个猫窝,既不宏伟也不壮丽,除了适合打滚外别无它用。
他随手擦干净灶台和流理台面,洗过手后在庄明玘旁边坐下。庄明玘把筷子摆到他手边,因为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应,又不死心地暗搓搓试探道:“你呢?”
“我什么?”
在餐饮行业高度发达的当下,他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大部分都靠外卖活着,沈政宁在这方面出挑得有点遥遥领先,他不光家务能力点满、红案白案样样来得,甚至还会遵循“上车饺子下车面”的传统风俗,虽然庄明玘这个不解风情的海归完全没意识到这顿饭的寓意。
过于直接地表达情感反而会让气氛陷入尴尬,所以庄明玘刻意拖长了语调,好让这句话听起来像是故作亲密的玩笑:“你有没有舍不得我?”
可他的期待又是那么真实而一览无余,以至于连现在的偶像剧都不爱拍的“咬着筷子歪头”的动作放在他身上都毫无做作的意味。
沈政宁很想打破这种千丝万缕纠缠黏糊的氛围,坦然坚决地告诉他“完全没有”,但顶着庄明玘水波盈盈的眼神说假话也实在过于考验他的演技了。
“我分得清暂时和日常。”他俨然是个八风不动的石菩萨,用念经般的平淡口吻回答道,“反正你感情充沛得过了头,我那份也从你那儿出了吧,你自己感受一下得了。”
庄明玘敏锐地从他的态度里捕捉到一丝纵容的苗头,立刻顺杆爬上,不依不饶:“这也是能随便替的吗?不行,太没诚意了,我要你亲口说的。”
沈政宁嗤了一声:“改明抢了?”
庄明玘幽幽地:“说、你、舍、不、得、我——”
“你舍不得我。”沈政宁,“知道了,不用强调那么多遍。吃饭吧,一会儿送你去机场。”
庄明玘:“……”
几天后,下午六点。
沈政宁随着下班人流走出公司大门,无意间一瞥,居然在玻璃门的反光里看见了熟悉的人影,脚步一顿:“袁航?”
穿着便装的袁航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了脊梁骨,惊得整个人往前蹦了一小步,讪讪回头:“哟。”
“晚上好。”沈政宁走近两步,上下扫了他一眼,“你这是……重现现场?踩点呢?”
袁航气虚地“哈哈”两声,有点不敢面对他:“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是吧’是什么鬼?”沈政宁说,“我又不是你领导,不会扣你工资也不会卡你评职称,你可以不用那么心虚。”
袁航搔了搔脸颊,眼神漂移,支支吾吾地正要开口,沈政宁却提前截断了他的话头:“公司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边走边说吧。”
两人于是一道走向了马路对面。路边停满了私家车,破破烂烂的窄小人行道上到处都是坑,袁航走着走着还被绊了一下,不由得心想如果是这种路况的话,那么高启辉在下雨的深夜走得格外小心也说得过去了。
可是这样就进一步减轻了高启辉的嫌疑。袁航心里难免有些泄气,不光是在嫌疑人身上花费了太多的沉没成本,也因为他明明已经得到了沈政宁的点拨,踌躇满志地一头扎进大海里捞针,最后却一无所获。此刻再见大师,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出“老师你讲完了我还是不会”这种话。
当年是学渣的他并不在乎被老师骂“上学不好好学习就是浪费你爸妈的钱”;可警察的尊严和责任感是不一样的,他宁可闷头把这条路上的每块地砖都翻一遍,也不想得到一个“就你这脑子还当警察别浪费纳税人的钱了”的评价。
“你算过从这里走到河边要多久吗?”
“啊……嗯?”袁航猝然回神,顺着沈政宁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写字楼正对的前方是一大片荒地,靠近人行道这侧铺满干枯杂草和低矮灌木,再往前深入一点就是野树林。冬天叶子都掉光了,因此能很直观地看出树林的疏密程度,林间空隙完全足够两到三个成人穿行。
他在心里迅速估算:“这段距离差不多是大桥长度的一半,四五百米?”
沈政宁长腿一抬,干脆利落地踩进了野地里:“掐个表,我们走过去看看。”
袁航连忙跟上:“不是、哎等等我,为什鱼盐巫么?”
“我好奇。”沈政宁头也不回地道,“你不如先说说你为什么要在地库附近踩点。”
荒草丛生的林子里乍一看疏疏落落,但走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路,不知道这荒凉环境有什么魔力,莫名舒缓了袁航的焦虑,主动交代了高启辉当晚诡异的行动路线,末了很没自信地问沈政宁:“你说他有可能在这十分钟里完成杀人抛尸吗?”
“取决于高启辉和叶桐生的见面地点,是在地库附近还是在河边。”沈政宁拍拍衣袖上挂的草叶和灰尘,走向豁然开朗的前方,“到了。”
袁航看了眼手机计时器:“4分50秒,就算五分钟。”
沈政宁望向结冰的广阔河面,今天天气不怎么样,阴惨惨的,像是下雪的前兆,一眼望去到处都灰黄枯败的颜色,让人的心情也跟着阴沉起来。
“我们现在走的是地库到河岸的最短距离,这还是有光照的情况。25号那天叶子还没落,下着雨,又是深夜,走过来要花费的时间更多,而且这路况不摔一身泥就算好的,高启辉不可能在十分钟内走个来回。”沈政宁说,“况且叶桐生再没警惕心,也不会大晚上的跟人约在河边见面。”
许多可能性像泡泡一样飞起又破碎,袁航无意识地呼出一口长气,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所以方向还是错了啊。”
两人的鞋底踩过干枯的落叶,发出细微却很有存在感的裂响。在阴寒萧瑟的沉默中,沈政宁忽然开口:“警察同志,我有个猜测。”
“什么?”
“可能很荒唐……三流小说都不会这么写的那种荒唐。”
“来都来了,”袁航勉强提起嘴角,“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说看呗。”
“从十点三分高启辉出现在监控下,到十点四十三分叶桐生的账号发布朋友圈,如果把这四十分钟看作一个整体时段,那有没有可能是接力赛呢?”
袁航一时没跟上他的脑回路:“嗯?什么接力赛?”
“前十分钟是高启辉的发挥时间,他完成了自己的事情后,另一个人接棒跑完了后三十分钟,”沈政宁用相当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测,“也许是合谋,也许是巧合,一个人完不成的事,两个人却可以配合达成结果——在高启辉背后,可能还有个我们没发现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下来,河畔阴风阵阵,荒林边上除了他们俩以外没有人烟,这个距离袁航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心里忽悠一下,当场炸开半背冷汗。
他忍不住喃喃道:“这是什么鬼故事……”
“能让我看下当天的监控吗?”
袁航哽了一下,还处在思绪混乱的阶段,一时没想好应该答应还是拒绝。他把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犹犹豫豫地问:“这么晚了……那谁呢,我把你拐跑了他不会生气吧?”
沈政宁被他提醒,低头摸出手机,准备给庄明玘发个微信说一声:“出差了。”
“哦,”袁航惯性接话,“我老婆也出差了。”
沈政宁:“……”
第32章 监控
沈政宁难得有被人一句话堵到哑口无言的时候,他沉默了整整五秒,愣是没想到应该从哪个字开始反驳袁航,最后只能点了个头:“好的。”
袁航欲言又止,在冷风里叹了口气:“说真的,政宁,你提的这个可能,我都想再努力找找叶桐生自杀的证据了……”
问题越来越复杂,从单人犯案变成共同作案,而且还是一个“理论上可能存在”、但之前从来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嫌疑人;问题也很简单,袁航不是不信他,可警力资源是有限的,经不起他们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试错。
那隐约含着为难和劝解之意的感叹像薄雪落在他肩头,并没有让他感觉到被泼冷水的凉意——也许他的心本来就是冷的,只是自以为灼热而已,沈政宁这样想着,不由得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笑什么?”
“笑我自己,被人在身后推着搡着、扭扭捏捏地走了九十九步,还没正视自己的真实想法。”沈政宁说,“这么一看,人虚伪起来真是连自己都骗啊……”
他明明就对谜题在意的要命,却总是用“那只是我的猜测,你接不接受都没关系”推托;嘴上说着喜欢“安全又稳定的工作”,又非要蹚过无人的野树林。
“啊?”袁航越来越迷惑,“不是,什么玩意儿?咱们不是说案子呢么,怎么突然改成批评与自我批评了?”
“没事,我就是随便自我批评一下。”沈政宁随口说,“这个猜测虽然听上去匪夷所思,但也许能成为案子的突破口,给我个验证的机会。我姑且算是案件重要证人,应该可以参与辨认监控吧?”
袁航:“……倒也不是不行。”他有点踌躇地望着沈政宁,迟疑地发问:“但你不是一直都……都挺回避直接参与办案的吗?”
沈政宁眼珠微转,无声地瞥了他一眼,又移回前方,笑意像拂过河面的夜风一样缥缈:“你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敏锐。不用那么委婉,其实可以直接说‘逃避’的。”
口袋里传来“嗡嗡”的振动,沈政宁比了个“抱歉”的手势,抽出手机一看,是庄明玘的消息【又要和袁斯垂德一起去破案了吗大侦探?没关系,今晚我会向每个来宾介绍我的名字——Abandoned Watson[黄豆微笑]】
说来很奇妙,庄明玘这个极其挑剔、小心眼、麻烦黏人又莫名脆弱的玻璃心,可能他一个人就占了全家的内耗份额,以往他在身边时沈政宁压根没有闲心挑自己的毛病;此刻两人相去万里之遥,他半真半假、含酸拈醋的一句玩笑话竟然也能让沈政宁停下堪称锋利苛刻的自我剖析。
就好像他真的像他想象中的、描述中的那么好,是被全心全意信任依赖着的。
他单手打字,飞快地回复消息【先专心当你的SA吧,大设计师。】
从袁航的角度看去,沈政宁整个人几乎要和身上那件黑色大衣一起融进夜色里,唯有侧脸在手机屏幕微弱光线下依旧轮廓清晰,失去了细节的缓冲,那骨相鲜明得近乎凌厉,恍如被雨水冲刷过的险峰陡崖,有种岿然不可动摇的孤峭。
24/40 首页 上一页 22 23 24 25 26 2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