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怀月带着点迟疑地问道,“那么说来,雪林道人他,可曾有过收徒之念?”
老人倒是有问必答。
“不曾有过。我这个弟弟闲云野鹤,这世上只怕没有人能拴得住他,让他有心思收徒传道。”
可是,可是明明他记忆中的雪林道人,才是孟玄素和他师尊的师尊啊……
祈怀月喉头的干涩越发沉重了,他只觉得仿佛有一张密不透风的黑色大网,从他身边一寸寸收紧。
“您的道号是什么呢?”
孟玄素有几分不满地说道:“小子,你连我师尊“松林道人”的尊号都没听闻过,就敢到我们松林山来?”
松林道人?
可他,确实未曾听闻过……
等等,祈怀月突然回想起了他曾在神魂殿中,与师尊点燃神魂香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师尊其上的雪林道人香边,有一座厚厚的白炉沉灰,沉灰之后,那座不起眼的灵牌上,似乎就写了——
松……
松林道人?!
祈怀月从前不曾在意这细枝末节的画面,然而修真之人的超强记忆力,让他终于能从往日忽视的细枝末节中,回忆起了这幕画面。
松林道人的灵牌在雪林道人身边,也位于靠近他师尊的位置,这只有在他们师承极为相近之时才能如此摆设……
那么也就是说,也许松林道人,真的是孟玄素与诸承渊的师尊,只不过后来,或许发生了什么变故,才会让闲云野鹤,不问俗世的雪林道人,成为他们的师尊。
如果说原来,祈怀月对这两人的警惕性有九成,问话的同时,几乎是随时准备放出师尊的剑气杀敌的话,那么这一刻,祈怀月再度陷入了迷茫之中。
难道,此处世界是真实的?
这里真的是距离他进入前千年前的修真界?
他所遇见的孟玄素与师尊,也真的是他们的年少真人?
祈怀月心头的疑惑更大了,他看了看孟玄素,又看了看闲逸自在的老人。
“不知,天霄宗的宗主是何人?”
孟玄素已经连讥讽祈怀月的兴趣都没有了。
只怕是修真界的三岁小儿,都不可能不知道天下第一大宗宗主是何人吧。
他现在真的相信,祈怀月就是个神智时而不清醒的傻子。
他才不会欺负比他弱的小傻子。
“我们宗主叫连奕镜,道号观镜真人,腰间以镜玉为饰,你要是遇见我们宗主……”
孟玄素怜悯地看了一眼祈怀月。
“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宗主不会欺负……”在老者的“注视”中,孟玄素勉强将快到嘴边的小傻子咽下去,“……你的。”
祈怀月认真看向孟玄素。
“不知道孟师兄,能否将我引荐给宗主?我绝不会做出越矩之事的……”
他只是想要确定,他曾经见过的人,比如说善静大师,与这个世界的天霄宗宗主有多少不同,又或者有多少相同之处。
孟玄素古怪地问道,“你找我们宗主做什么?”
看着祈怀月那一身不仅仅是锦衣华服,简直可以说寸丝寸金的灵衣,孟玄素的眼神逐渐变得怪异。
“该不会,你是,我们宗主的,私生子吧?我告诉你,我们宗主和宗主夫人可是修真界出了名的恩爱道侣,你若是想破坏这段姻缘,别说宗主不可能认你,就连我也……”
祈怀月哭笑不得,他怎么也没想到孟玄素竟然能将他的身份牵扯到这么十万八千里也打不着的距离。
他和那位善静大师,到底在面容上有哪点相似啊?
只是听着孟玄素说的宗主与宗主夫人极其恩爱的话语,他心中还是有些许沉重。
如果这里的世界是真实的过去,那么亲手杀了自己心爱道侣和家人的连宗主,到底经历了什么?
祈怀月甚至有些不敢多想。
就在这时,孟玄素滔滔不绝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周遭的一切蝉鸣似乎在冰寒中寂静下来,祈怀月隐约间有所预感,他一寸寸僵硬地扭过头,听到师尊不紧不慢走来的声音。
“若是想了解天霄宗更多事物,怀月,为何你不直接问我?”
祈怀月百口难言,之所以找上孟玄素和老人,而不是直接问诸承渊,他确实是因为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
如果从谈话中他真的能确认,这里真的是幻境,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对披着孟玄素脸的怪物动手。
可如果,他察觉到了“师尊”的虚假之处,他真的能毫无阻碍地,对着师尊的脸,刺出元神中师尊给他的剑气吗?
因着这份犹豫,祈怀月才找上了孟玄素。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不到几刻的时间,师尊竟然就从房间里朝他找来了,而且似乎还听到了不少他和孟玄素,以及老人的对话。
祈怀月有些懊恼,他本能地转身,朝着如覆盖寒霜般的青年奔去。
“师尊!”
祈怀月拉住青年的手,乌黑的瞳眸如同想讨人欢心的幼崽,泛着莹润的亮芒。
第135章
“我,我只是不想打扰师尊修炼……”
看着少年乖巧地缩着脖子认错的样子,诸承渊不愿再过多逼迫。
祈怀月朝何人问话,本是少年人随心之选,可不知为何,适才看见祈怀月的眸光专注地投向他人,他的心脏中,竟然会涌动出如此浓重的压抑情绪。
孟玄素突然嗤笑出声,声音带着点挑衅意味地说道。
“喂,诸承渊是你爹,还是你娘啊?他凭什么管你问谁?还有,他才修道几天,有什么资格收徒弟?”
孟玄素突然有些看不惯诸承渊这人把小傻子吃得死死的样子。
然而当诸承渊淡淡一瞥投向他时,孟玄素竟然不知为何心间一寒,头顶的鼓包隐隐作痛。
祈怀月没好气地瞪向孟玄素一眼。
“我和师尊的事情,轮不着你管。”
孟玄素一甩衣袖,非常有骨气地朝着诸承渊来时的反方向走了。
“我才懒得搭理你们。没有我的引荐,有本事你们自己去找宗主,看你们能不能见得到宗主的影子。”
孟玄素一溜烟地跑了,祈怀月有些疑惑,师尊却已经稳稳牵住他的手,往房间的方向走去。
诸承渊淡淡问道。
“怀月,你为何要去找连宗主?”
祈怀月下意识回过头,他看了看院中桌上,老人品茶赏月的身影,突然有些古怪的感觉生出,最后却还是回过头,说道。
“我,我想真正见到宗主,验证我心中的一些猜想。”
诸承渊本就是心思无比通透之人,他的脚步一顿。
“连宗主未来发生了何事?”
祈怀月乖乖将连奕镜未来会因为心魔发作,杀了家人爱侣,退位为善静大师,让贤于孟玄素的事情经过,都告诉给了师尊。
诸承渊的脊背笔直似松竹,转过头的面容微冷,带着些劝诫的意味。
“怀月,此事不可告诉给旁人。”
祈怀月点头,又下意识道,“师尊不是旁人……”
夜色中,诸承渊注视着祈怀月的神态格外温和,沉黑瞳眸如同倒映点点萤火。
“我会让你见到宗主一面的。所以,不必为此事,去寻旁人帮忙。”
祈怀月隐隐有种感觉,师尊的重点似乎在后半句。
但只要能见到连宗主就够了,他才不想花大力气去求现在还是个熊大人一样的孟玄素帮忙呢。
祈怀月连忙点头,诸承渊温暖手用力握住少年手心。
从未分心于外事的诸承渊,第一次尝到因为一人不在,就连平日醉心的修炼也索然无味的感觉。
“怀月,同我一起修炼吧。”
祈怀月安心地与师尊度过了修炼的两日,第三天时,师尊就带他去见了连宗主。
只是祈怀月没有想到,这次见面的地点,竟然在宗主峰后的一处溪水边。
此处天霄宗的宗主峰,与祈怀月曾经去过的宗主峰地貌大为不同。
因为连宗主有了妻子儿女的缘故,山峰上茂密的林木被改变成了大片适合孩童玩耍嬉闹的场地。
格外猛烈的阳光下,溪水之中,五六岁的男童和女童踩过柔软洁白的溪沙和卵石,在孟玄素的带领下专心捕鱼。
不远处的女子含笑看着这一幕,与温雅正端的连宗主站在一起的模样,简直是再适合不过的璧人。
任谁看到这一幕,都不会想到日后会酿造这样的惨剧。
而此刻温文尔雅的连宗主,与祈怀月记忆里那个黑瘦见骨的僧人,更是判若两人。
祈怀月微微恍惚了一下,才在找出了连宗主与他记忆中的那副面容的些许相似后,走上前去。
“见过连宗主。”
祈怀月不知道师尊是怎样做到,让一宗之主愿意纡尊降贵,见他这个身份来历不明之人一面的,但他知道,他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敢问宗主,平日修炼时可感觉到心神迟缓,杂念多生?”
而一上来就被问类似于“你有没有感觉自己有什么精神疾病?”的连宗主,风度姿态是没有半点变化的温和儒雅。
“小友,可是医修?”
看着祈怀月的弟子服饰,连奕镜甚至没感觉到多少冒犯之意地笑呵呵问道。
“没想到松林尊者竟然也修习医术?小友如此古道心肠,平日也可多去医心堂,到民间义诊……”
连宗主慢悠悠地说完一番叮嘱盼望之言后,才后知后觉地在祈怀月紧张的神情中,回答了他的这个问题。
“我倒是未有此种感受,近日倒是因着夏热,哄妻儿入眠,少睡了一些。”
连宗主身边的女子,羞恼地掐了连宗主一把。
溪水边嬉戏的男童女童,捧着大鱼欢快地跑了过来。
“娘亲,爹爹,看,我们抓的好大一条鱼。”
连宗主一脸欣慰的笑意,“兮儿,文儿,真乖。”
女童转了转眼睛,看到了祈怀月身上,“爹爹,这个好看的哥哥是谁?我也要他陪我一起抓鱼。”
一旁的孟玄素有些不干了。
“你们找他抓鱼去吧,我才不陪你们了。”
两个孩子连忙扑到孟玄素腿上。
“我们还是喜欢孟哥哥的。”
“对,孟哥哥做的鱼又大又好吃。”
祈怀月早早就知道,孟玄素因为和宗主的这一对儿女投缘,所以和连宗主关系密切之事,他的注意力一点都不在孟玄素身上。
只是他原本做好心理预备,准备向连宗主发问的心魔之事,被连宗主这个回答挡了回去、
看着这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如果祈怀月不是确定他见过善静大师心如枯木般的神色,他简直觉得自己才是这个温馨场景里最不和谐的存在。
只是想着自己向师尊许下了一切都由他来说的大话,祈怀月只能硬着头皮说道。
“不知,我可否能和宗主私下再面谈?我确实有要事禀报。”
连宗主和妻儿脸上都出现了些许疑惑的神色,孟玄素更是直接说道。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不能在这里说?”
站在不远处的诸承渊不知何时走近。
“请宗主见谅,怀月,他确实有要事相禀。”
看着宗门新起之秀诸承渊都这么凝重的神色,连宗主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终于给了祈怀月一个与他单独见面的机会。
然而最终见面的结果,让祈怀月格外失望。
旁人果然不像他师尊,会相信他一个萍水相逢,又年纪略小弟子空口无凭的话语。
祈怀月只是透露出自己通过些许窥视未来的法宝,得知连宗主可能心魔缠身的后果,连宗主就摇摇头,一脸小辈胡闹般的叹息神情看着他。
只是想到师尊来前叮嘱他的,不能将法宝财帛过早暴露,亦不能透露出自己来自未来的话语,祈怀月只能忍住原本将储物戒里的昂贵法宝,甚至是自己佩戴的命玄双玉珪拿出,作为证据的打算。
他只能怏怏不乐地打道回府。
回去途中,孟玄素又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对着他一顿阴阳怪气。
“你和宗主说了什么?你一个小弟子,竟然还能有那么大的主意,和宗主私谈……”
然而没等孟玄素说完,诸承渊拔出腰间佩剑,孟玄素就冷笑一声,然后无比实在地跑开了。
诸承渊的气息已经压过他一筹,他是傻子才给诸承渊单方面殴打他的机会呢。
连宗主身上,找不到太多进展。
祈怀月只能寄希望于松林道人的胞弟,雪林道人身上。
可是雪林道人同样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云游四海,隐匿踪迹的高人,祈怀月最后喝了一肚子松林道人泡的茶,和孟玄素对弈,还被孟玄素一路嘲讽,连着下了好几盘臭棋后,又怏怏不乐地再回去找师尊。
祈怀月埋在师尊胸膛,浑身上下充满了丧气。
然而青年的情绪格外温和,冷玉般的面容静静看向自己的弟子,沉黑的瞳眸里涌动着祈怀月看不见的柔软平和。
诸承渊的声音仍然淡淡。
“既然一时寻不到回去的思绪,便暂且留在这里,如何?”
柔柔烛光中,青年剑尊的面容不再似一把冰冷得伤人的剑。
直到诸承渊听见他的弟子闷闷的回答。
“可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总归还是要回去的呀。师尊或许还在担心我。”
诸承渊的神智突然无比清醒。
这一次祈怀月话中的“师尊”,不是指此刻的他,而是被祈怀月惦念至今的,未来的他。
或许,这人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呢。
诸承渊心中涌动着难以克制的恶意,但他隐约间有所预感。
他的弟子,不会爱他如此丑恶的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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