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回去端起自己桌子上那碗面过来:“那你要不……”
她还没说完,身后被人轰了句:“不是让你滚吗?一边儿去!”
她麻利地闪到一边,抄起筷子,站着一手端碗一手捞面条,吃到嘴里的不是面,是空气。
闻着是有味道的,可是吃起来就是无色无味的一团虚无,她捞了两筷子,把面碗放下了。
赵女士端着另一碗面,肥肠高高摞起,碗沿搭着一双筷子,站在王墨回刚刚的位置上,抬眼看时淼。
时淼不吭声。
时淼个子很高的,原来赵女士看着很吓人,实际上也只有一米六出头,她得仰脸看她女儿呢。没有血缘的母女都漠然地盯着对方,赵女士更是倔强,仿佛看仇人一样看时淼,时淼想哭,可也不肯服输,就那么泪眼婆娑地瞪人。
隔着一扇门,赵女士在门内,时淼在门外。
然后,终于是赵女士伸出了胳膊,粗暴地把面碗推在时淼眼前:“吃吧,馋嘴死丫头。”
胳膊伸在门外。
时淼就着赵女士的手捧起面碗,眼泪落下来,无助地看王墨回:“她死了,我……我摸不到她的手指头……但是面碗……”
“端好!装货!天天跟那儿减肥减肥,回家就猛吃卤大肠,哪国美丽公主爱吃卤大肠的?”
赵女士仿佛看不见时淼的神情,又重重往前一搡,时淼终于接住面碗,赵女士收回手,端详她,嘴巴张了张,可没说出话来,身体变得很透明。
王墨回摸遍全身,只揪出来一个符往上贴,然而赵女士似乎没了执念,化为虚影,符纸落在地上。
像是刚看见王墨回似的,赵女士不解地歪歪头,再看看时淼,再看看王墨回,摇摇头,无声地说了句:“骗子啊……”
时淼往前迈了一步,仿佛用了全身力气,迈出一步就不敢动了,只敢朝着赵女士消散的那点儿身影喊了句:“妈——”
王墨回接过她手里的面碗放在桌子上,时淼的手在发抖,面汤洒出去不少,袖口弄脏了。
时淼终于迈出第二步,扶着桌子坐下,拿起筷子,筷子掉了,又拿起来一遍。
王墨回没提醒她大小头拿反了,端过自己那碗面坐在时淼对面。
两碗面看起来都是满满当当的,但王墨回用筷子一挑,吃进去的就是空气,但时淼却能往嘴里塞一大口,唏哩呼噜地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掉眼泪,鼻涕也有收不住的架势。
王墨回赶紧取了纸巾捂在她鼻子上擦了一把,时淼浑然不觉似的,继续挑起面条往嘴里攮。
王墨回用筷子挑了时淼碗里的一根面条放进嘴里……是真的面条,她站起身,忽然发现外面的门也变了,被卷闸门压着,透不出什么光,她起来打开卷闸门,外面是小区的朦胧天光,风吹进来,很远的远处有垃圾车的声响。
厨房里,面粉袋已经空了,被王墨回取出来的证件放在清洗干净的锅里,洗手池的水龙头滴下几滴水,抹布是湿的,地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擦过,擦得发亮,水痕还没有干。
黑色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她身上,显示任务已完成。
鬼信物后面的三个问号消失了。
任务:断舍离之家
鬼信物:在面馆打包给女儿的面
地点:四野市昌兴街胡麻巷绿野小区9号楼赵姐手擀面
提示:怨念较浅,可以从流放地直接引渡地府投胎,注意后续事项处理
鬼信物吃进肚子里了啊……怪不得要她引渡一下。
王墨回靠在门边。
你不是被断舍离掉的物品。所以被断舍离的屋子里,证件特意挖空你的名字,你无论如何也不在被扔掉的列表里。
你不是被断舍离掉的女儿。所以哪怕她真的很介意你是个同性恋,说是做事那么极端,你带来的女朋友,她也没有用擀面杖把人赶出去,还给人吃那么偏心的一碗面。
即便她猝不及防地去世,她也想让你吃上那碗面,哪怕她已经是个鬼了。
她只是没来得及在活着的时候,像死后那样,向你主动伸出那只手……所以死后你无法打开她的门,她也无法打开那扇门……这扇门太沉重了,拧巴着各自多年来的恐惧、怨恨和期望,你们都不知道怎么打开,你们都想打开它。
时淼吃着面,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所谓母女一场,就只是这一碗面。
第77章 断舍离之家14
四野市的这座山,王墨回已经是第四回爬了,但爬上山顶还是第一次。
登顶的念头在整座山的人们心里盘桓,不爬上山顶就不算爬了这座山,前面的劳累算是白干和白干,路上歇着的,脱了鞋搓脚丫子的,喝水发愣的,组团拍照的,都是往山顶去的。
王墨回也终于上了山,没有坐缆车偷懒,一步一步踩上来,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拍个照到此一游,体会着现在的心情。
没有什么心情,也只是爬了一座山,也只是完成了一件事,空气仍然挤满人的气味,但站得高,风也大,呼啸而过,四周清新了。
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尽,找个垃圾桶塞进去,王墨回开始下山。
下山该坐缆车了吧?不行的,下山也要走个完整,这叫有始有终。
她今天扎着马尾,把又长长的刘海用夹子夹起来,露出光溜溜的脑门,身上仍然是只有个装了符纸和纸钱的小包,手机链坏了,手上缠着绷带,手机在兜里揣着,充电宝在另一头揣着,她双手空空,走得很轻盈。
下山后打车往殡仪馆去,今天是赵女士的葬礼,沉痛悼念赵女士,一路走好。
赵女士没走呢,就站在棺材前面徘徊不去。赵女士有怨念,该去流放地,但生前没有罪孽,死后也没有,死后也很轻易地解决了,去了流放地也很快就会去走正常流程投胎去。
她看着王墨回,王墨回看着她,再看看四周,没人看见赵女士,王墨回再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她也没在墨镜上贴纸钱,怎么忽然又能看见鬼了?
赵女士向她走来,王墨回左右继续看,仿佛人家不是看的她。她看时淼,时淼正在和老街坊说话,老街坊无非那几句,时淼啊,长这么大了,可惜啊,你妈年轻,以后什么打算呀——之类的。
大家都围着时淼,多出来的几句话就是:
“还没谈对象呢?我一个侄儿今年二十七了……”
“做什么工作呀?三洛市哪有我们四野好,四野经济发展是不太行,但图个安稳……”
赵女士已经站在她旁边了,手里拎着个笊篱,像她的保镖一样闷不做声往后头一站,王墨回找了个没人看过来的时机,朝赵女士使了个眼色,往厕所走去。
赵女士跟上来了:“你能看见我啊。”
“是的啊。”
赵女士:“我有几句话传递给时淼,你不是她女朋友吧?”
“不是。”
“太好了。”赵女士抚着心口很欣慰,似乎觉得时淼弃暗投明,王墨回没多嘴,等着赵女士传话。
“你跟时淼说:‘你妈说了,房子跟店都留给你的,你别给你爸,那是个死东西,谁也别给,你卖了,盘出去,钱攥自己手里,要是被我知道了你让人吃上绝户了,我死了也不放过你。’”赵女士说。
王墨回举手:“她爸……指的是,她……亲生的那个……?还是您前夫?”
“你瞎吗?那男的,看见没?”
赵女士幽魂一缕,本来大白天不该出来,奈何她刚死不久,这又是殡仪馆,还是她自己的葬礼,因此身影也算凝实,引着她绕回去,指着个穿中山装,胸口别着白花,旧的棕色皮鞋,手里揣着个黑色皮套的手机,正在跟人打视频,一定眼看,秃顶垂眼角,胡子拉碴,黑灰混杂。
“她亲爹,长得跟个大马猴一样。”
王墨回定睛去看,赵女士补充:“长得像太监似的,最猥琐那个。”
听出来赵女士真是很讨厌这位了。为什么这葬礼上时淼生父还跑来?王墨回不太清楚。拉开眼神,时淼在亲爹的七八步之外跟人说话,好像没注意到来了这位贵客,等时淼面前的人走完了,男人疾步上前拉住时淼:“闺女,现在能说了吧?”
哦,时淼知道他来了,好像已经说过一轮了。
耳边传来嘎吱嘎吱的瘆人声,一看,赵女士恨得直磨后槽牙。
“你就去跟她说,要是她惦记着她亲爹的那点骨肉亲情,转头让人吃干抹净一毛钱也不剩,她来给我烧纸我都不收,我喷她一脸灰。”
“她不会的。”王墨回说。
赵女士瞪她,一级警戒,抄起笊篱打算扣她头上:“所以你是她女朋友?这么了解?”
“不是。”
“呵,骗我两碗面,你是头一个。”
“我到时候给你烧纸。”王墨回说。
两次吃人家赵女士的面,都不是以时淼女朋友的身份,这么说也的确是诈骗,王墨回在包里掏了掏,掏出一枚白纸钱走向时淼,时淼正在和她亲爹说:“……这份上,我也不想说得太难听,论生恩,我妈早死了,论养恩,我妈也死了,就躺在这儿。至于您,跟我有什么情分?我吃了您两块糖了,还是一碗大米饭了?弟弟我也没见过,跟我什么情分?您也不怕葬礼上说这话让我妈听见了,死不瞑目找您去。”
见王墨回过来,虽然也不是很想搭理,但亲爹面目比王墨回可憎六千倍,时淼扭脸和王墨回说话,带着跟街坊聊天的疲惫笑意:“来了?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没看见你。”
男人还想说什么,王墨回用胳膊一挤,她人高马大,把人堵了个严实,朝时淼一笑。
时淼也一笑,拉着她胳膊往别处走,把亲爹甩在屁股后面。
王墨回从手里掏出个纸钱递过来,时淼抬眼看王墨回,见她表情认真,松开手站直了:“今天别开玩笑。”
王墨回刚要辩解,赵女士在旁边也搭腔:“就是啊,你送她这干什么,传话啊,快传话!”
母女双管齐下,一打岔,王墨回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而且殡仪馆人多眼杂,她只好低头把纸钱收起。
时淼反而补了句笑话:“得是天地银行的吧?你这钱太古老了,不发行了,而且地府通货膨胀那么严重,就给一个啊?”
王墨回没接这句玩笑,认真看看时淼说:“你放心,那个男的,不会再来骚扰你。”
“你要去打人啊?你就身高唬人,别干那些坏事。”时淼只当她是开玩笑,拍拍她后背走开。
赵女士倒是急眼:“你传话啊!”
“您也看见了,时淼是很坚决的,她不会便宜别人的。”
“那你也传话啊!”
“晚点再说吧,那个亲爹太烦人了,苍蝇太招人,店里有苍蝇可是食品安全问题啊。”
“怎么?我真去找他?你知不知道我死了几天了?头七跑回来就算了,葬礼跑回来,我今晚一过就得走,我能干成啥?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厉鬼,没有那本事!”赵女士不耐烦地把笊篱挥来挥去,没有个具体的目标能让她抄起来捞进碗里她就烦躁,王墨回说:“我打个申请呗。”
“你是黑无常啊你?打申请,跟阎王打申请啊?申请什么?一道天雷下来把那老畜生劈死?”
“也说不定呢。”王墨回一笑。
时大忠从宾馆出来抽了口烟,郁郁寡欢地吐了口烟圈。
从殡仪馆刚出来,就有个高个女人微笑着拦住他,把他挤在角落,跟他说:“赵焱女士说,她一直看着你……如果你有坏心,她不会放过你。”
他当然不信,冷笑几声推开那女人,到现在不也没发生什么?
天色渐晚,宾馆里不让吸烟,他就出来透透气。
旁边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保安跟他说这儿不让抽,让他去犄角旮旯那个吸烟角去,他有心抗辩,一看对方年轻魁梧,没多计较,快走几步把烟屁股从嘴里拿出来,故意看着站在吸烟角,把烟头往外扔,用实际行动表现出他根本不给面子不守规矩的桀骜样子。
保安看过来,他指指头顶的吸烟标志,示意自己合规,对方不再搭理他。
时大忠气闷啊,家里的女儿们,只有这一个指望得上,但对方是个冷心冷情的白眼狼,他险些在殡仪馆给跪下,她也无动于衷地看着,好像要看他的笑话似的,他膝下有黄金,不会给她作践,所以才没跪下,葬礼还没结束就走了出来,走出来才意识到坏了,他没表现出诚意,时淼更不会给他钱。
生意那么好的一间面馆,赵燕没儿子,这么多年攒了多少钱?
面馆本身多少钱?
楼上那七十平没公摊的房子卖出去多少钱?重点是地段好,环境好,租出去更划算。
时淼本来也有钱,人家是高级白领,工作也体面,现在更是富婆了。
只恨她妈死得早,不然当妈的拉下脸去要,女儿们都会心软的。他这当父亲的在嘴里酝酿半天温情话,一句素材也没有,像是抽烟只能抽个烟屁股,味道干巴巴的,没个嚼头!他中间还生气出来了,更是添了一笔黑账,他得想想办法。
这是他女儿啊,他们家基因很好的,几个女儿都漂亮,放在一起都不用做DNA,就知道是他时大忠的孩子们,可惜那一个个跑得很远抓不住。
他又点了一支烟。
苦啊,养了这么多孩子,没有一个尽孝的,尽是操心的。
同姓的还不如人家异姓的亲,赵燕不给时淼改姓,他一开始还有点焦虑,都怕接到赵燕电话说你家孩子不好,我试用一下觉得不好,给你退回去了……就这么多年,他一开始还怕赵燕把时淼扔回来,现在?他也有点拿不准。
你说人间母女,大都不是一个姓,但为什么人们就跟妈亲呢。亲妈就算了,后妈也比亲爹亲,这又是为什么呢?
古话也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娘有个什么好呢?他想回忆回忆他自己死去的老婆……算了,他那个老婆刻薄寡情,跟全世界都有仇似的,几个孩子都被揍得哇哇叫,跟捡来似的。她揍孩子,他就揍她,家里交响乐似的唱啊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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