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别的事了?”
王墨回瞥一眼后视镜里的赵焱,囫囵了好几轮:“你还好吗?”
“好。”
也不知道时淼什么毛病,就那么浪费着电话费也不说话,或许有毛病的是王墨回,她想说的话都是不能说给赵焱女士听的,她是送人去轮回的,就怕赵焱女士暴起过来掐死她,她倒是没什么,死了她也是鬼差,但赵女士就背上罪孽了。
王墨回说:“我现在不方便说话……”
赵女士:有什么不方便的?
王墨回肩膀一缩,时淼在那头倒是很谅解:“哦,那你忙吧……没有事,我就挂了。”
“你别挂……”王墨回怕这电话一挂,她再也没有机会跟时淼说了,可时淼她妈在后面呢,因为时淼搞同性恋直接断绝母女关系的那种程度,王墨回真不敢说,索性把心一横:“请你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匆匆忙忙把电话挂了,王墨回赶紧加速,不管身后的阵阵阴风。
赵女士呵呵一笑:“不是女朋友,是前女友,是吧?”
“嘿嘿,”王墨回讪笑,缩着脖子避免被掐到,一向很稳的手在方向盘就扶不住了,一直打晃,“您别生气……我去吃面的时候,确实……确实客观上,不是女朋友,没骗您。而且,而且我也确实和您的女儿分开了,人家也不乐意和我和好……都是我不好,我有同性恋病毒,是我传染的,别怪——嗷——”
赵焱女士收回往王墨回耳朵上的一掐:“你才多大点?她搞女同学的时候你才上小学吧?我就知道那死丫头死性不改!我改主意了,你之前不是说能给我安排再见面吗?反正我也不托梦,给我安排!”
“现在?”
“现在。弄不了?我弄死你。”
虽然迫在眉睫情况紧急,王墨回其实也拖不出更多时间了,今晚是最后期限,她只好打电话给时淼,在赵女士的强烈要求下打开免提。
母爱是真的,威慑力也是真的,她要是时淼,她也过家门而不入。
时淼:“怎么了?”
“你在哪里,把地址发我,我去接你。”
时淼那头笑:“你也不管别人干什么你就接我,你谁?”
“是救命的事情……是这样的……我先提前说对不起。但今天的情况是……啊别掐了我传话我传话……”王墨回赶紧把车停在路边,喘过气朝着那头,“我正在送你妈妈去地府投胎但是路上她发现了我是你的前女友她决定跟你严肃地谈一谈所以逼迫我给你打电话你之前不是没有见过最后一面嘛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过去接你但我估计她会把你掐死你要是不愿意的话那就算了!”
一连串密不透风的话砸下来,王墨回自己也说得头晕眼花,深吸一口气:“啊不行啊你妈掐着我让我传话,她说:‘你要是不过来挨骂你以后烧纸我就喷你一脸我诅咒你这辈子别说漂亮女的,什么女的也找不到你就只能跟男的过,路边的小母猫母狗都不乐意让你摸。’但我觉得她宁可单着,好好好我不多嘴……”
“我在面馆。”
“啊。”
“来接我吧。”
时淼挂断了电话。
王墨回调转车头,后座的女士放过了她,说了句:“这还差不多。”
王墨回抚着被勒出红痕的脖子不吭声,其实安排这些事还是挺麻烦的,事后也少不了惩罚和解释。
赵女士说得没错,这就是“走后门”“走关系”,还是她王墨回上赶着给人大开方便之门。
就是这个没用的工作能做的有用的事,哪怕只有这一件。
厉鬼们会安慰她,没事的啊,我们已经杀死了一个人,哪怕一个人也好,我们不要他阳寿已尽好好生活。
她仍然有一种无用的虚无感,她替她们痛苦,她什么也做不到。
或许,是因为没有亲身体验过,有那么个时刻,她可以让人弥补遗憾。傀夫人曾经对她说,你的工作意义不在可见之处,在不可见的世界里条条因果纠缠,世事向来是说不清的糊涂账。
可她偏偏就想要看到,她想要让它“可见”。
让一个没有送母亲最后一程的人来送一程,让时淼不要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人……就可以了。
停在面馆的时候,赵女士往她座位后挪了挪,像个郑重的活人和人拼车,留出后座右边的空位。
时淼习惯性拉开副驾驶门,王墨回却看着她摇摇头,朝后座抬下巴。
时淼手里提着个文件袋,把文件袋丢在了副驾,熟练的动作让赵女士扁着嘴扭过头,又有点生气。
后座门打开,时淼坐下,王墨回调整了下后视镜,镜子里,母女各占一半。
时淼瞪大了眼,可她往左看去,座位上空空如也。
从前座递来一个形状古怪的眼镜,眼镜片的位置,被两枚白色的纸钱取代。时淼这下不会觉得它是个玩笑了,她比划着戴上眼镜,转过脸。
赵女士坐得端庄,两手搭在膝头,目光直视前方,对王墨回说了什么。
王墨回说:“虽然那天给你解释过白纸钱的功能,但那时候可能你也很慌没记住,我就重新说一下,它可以让你看到鬼,但仅限于看到,你们彼此之间不可以有肢体接触。因为今天的会面并不是正式规则内允许的,所以我不会提供能听见声音的道具,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会转述赵女士的话,全程需要我在场。但赵女士可以听见你的话,你直接说就可以。我会前往稍远一点的流放地入口,你们的会面时间就是路程的时间,大概一个小时左右。”
时淼嗯了声,示意自己明白了,她转脸又看看赵女士,却把头转回,也坐得笔直。
母女之间没有说一句话。
王墨回专心开车,但赵女士不吭声,时淼也不言语。
眼看路程过半,王墨回终于跨过了工作人员的界限,轻声问:“不说点什么吗?”
时淼摇摇头,赵女士也摇摇头。
镜子里,两个人摇头的动作也很像,也都看见了彼此的态度。
赵焱冷哼。
时淼不语。
真是水火不容。
王墨回也不能像什么同人女一样按着母女的头逼着她们说话。有时候沉默也占据说话的格子,那么庞大的一团沉默更加不容易说开,沉默酝酿久了就带着重量,车内像一团死水。
但好一会儿,却传来了笑声。
赵女士虽然坐得直,但很快就把腰塌下来了,时淼却还是坐得很直。她妈就拿鼻孔看她,翻个白眼。
时淼冷笑,腰也塌下来了。
然后时淼有点想笑,却努力憋着,抿嘴不吭声,转眼往窗外看。
赵女士也看窗外,但捂住嘴开始笑。她笑,王墨回听得见,时淼听不见就不知道。
但时淼却偷偷扭过头看了看,看中年女人笑得颤抖,气得翻白眼。
赵女士就转过脸笑,无声地说了句:“装货。”
倒不是王墨回不愿意转述,是赵女士特意用口型比划给时淼看的。
时淼气得把眼镜摘下来不看了,但还是偷偷用余光瞟镜子。
过了会儿又戴上,无奈地摇头笑,看赵女士仍然拿鼻孔看她,很看不起她似的,做鬼脸,扭到另一头去。
笑了又笑,一会儿她笑,一会儿她笑。
四周开始变黑了,王墨回不愿意打断这氛围,放慢车速,即便她放得再慢,流放地也到了。
她没有作声,四周开始浮起白雾,雾气中不知道什么存在,伸出手,想要探入车内。
母女两个都安静下来,却仍然什么也没说。
是王墨回终于拖不下去:“阿姨,走吧……我得送你出发。”
时淼蜷起身,抱起胳膊,不看打开的车门,不看王墨回拉住了赵女士的手,也不看身边忽然消失。她摘下眼镜,把腿也收在座位上。
忽然,车门打开了,王墨回拍拍她肩膀:“单独呆在这里很害怕吧?我们不去核心的地段,你跟在我身后。”
时淼抓住了她的胳膊,慢慢挪出车里,四周阴冷,仿佛有许多冰针往骨头缝里扎。
她不是半生半死的徘徊者,她是个活人,被拖入这种地方。
“只有这一次……因为是送别自己唯一的家人,出去后慢慢调养身体,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王墨回的胳膊也是冷的,时淼抓住王墨回的手。
赵女士走在前面,不知道为什么,赵女士走的好像是另一条路,路线和王墨回带自己走的这条不同,中间停了一次,王墨回遮住了她的眼睛,从四周传来听不懂的呓语,王墨回吐出了赵女士的姓名和今天的日期,白雾变得更加冰冷。
然后,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冷持续到让她无法忍受,牙齿哆嗦,王墨回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对她说:“我们只能停在这里,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如果觉得不舒服,就闭上眼。”
王墨回的手是温热的,她抓住另一只手,朝眼前看去,浓重的白雾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照亮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她认出那是她妈妈的背影,愈发缩小了。
“她没有话对我说吗?”她有点悲哀地问王墨回。
赵女士没有对她说话。王墨回把赵女士交接出去,赵女士就要往地府去了,不会再回头,要去奔向新的生命了……王墨回没有任何话可以转述,犟种不会因为死了这几天就忽然变性格,她无法对时淼交代。
但时淼也明白,苦笑着摇摇头,身体发抖:“我们……回去吧……我好冷……你就在这里工作吗……”
“活人看到的和我看到的可能不太一样呢,虽然我也会觉得冷,但大概因为,我有一部分已经属于这里了……”王墨回牵着她往回走,步速快了很多,一上车,开了暖风。
时淼仍然在后座,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镜子里已经没有左边的那张脸了,时淼低下头蜷缩着,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其他。
王墨回犹豫一下,到底也没忍住说了句玩笑话:“其实你妈跟我说话来着。”
“什么?”时淼猛地抬起头,却撞到了座椅靠背,捂着脑袋吸冷气。
“她让你通过我的好友。”
时淼想站起来揍人都没有力气,这时候王墨回还要开玩笑!
可她太清楚了,越是正经的时候王墨回就越要开玩笑,好像这么就能缓解事情的严肃。
她被气得全身怒火直冒,差点就忽视这死人地方带来的凛冽寒气,指着王墨回鼻子骂:“你有病吧!去s——不对,你好烦!”
王墨回笑笑,并没有辩解什么。
一路离开流放地。
离开流放地也已经是夜晚,路灯投在时淼脸上的光像一场横向流动的烟花,稍纵即逝,时淼渐渐感觉暖过来一点,骨头里仍然是冷的,但也有力气了。
她母亲没有对她说什么,所谓的最后一面,也只是最后一面。
但这样也挺好的,没有劈头盖脸地骂她,王墨回就在场,也没有拿擀面杖打她。
倒是王墨回怪气人的,要她多嘴?没有留下什么话就没有留,说那烂话。
“我知道了你那么多事情,你不会把我拉去灭口吧?”时淼问。
“灭什么?”
“不怕人知道吗?”
“我知道你不是大喇叭,不会把随便把别人的事乱讲。”这时候倒认真起来了。
“以后还是做这种工作?”
“嗯,死了之后还是做这个工作,铁饭碗,毕竟生下来就很特殊,开网约车是副业来着,一直以来让你担心了……”
“怪不得那么敷衍,接一单不接一单的。”
“我也挺认真的,很多客户给我好评,给我打赏的。也够用的。”王墨回说。
“是这样啊,我很多事情不太知道。”时淼换了个姿势歪着,脱了鞋盘腿坐,把脚压在腿下,试图让体温升起来。
一阵沉默后,时淼说:“你载我去哪里?”
“面馆啊,你不回家?”王墨回说,又补充一句,“我今晚要回三洛去交差……不能留在四野。”
“无人在意好吗?我又没问你去哪儿。”
“好吧。”
时淼看她终于乖了:“不用去面馆……我把房子挂平台卖,我也不住那里,那里什么都没有了。”
“哦,这几天住哪个酒店?我送你过去。”王墨回耷拉着眼,也不知道谁惹她了,就默默流两行黑眼泪……涂那么黑眼圈干什么!
“不远,就前面那个路口你靠边停就行,我再走个几百米。”
王墨回定眼一瞧,是她刚认识时淼时住的那个酒店……本来也是离家近嘛。她放慢车速,拐入辅路。
停下车。
时淼起身出去。王墨回擦擦一团狼藉的脸。就这样吧……然后,她回三洛去,她确实需要今晚回去交差……时淼,留在四野。
就像从未遇见过,一切都回到最开始。
忽然有人敲车窗,是时淼在敲副驾驶,指了指座位上那个文件袋。
哦,这么重要的文件险些忘了,还好时淼刚走出去就发现了。
王墨回探身够到文件袋,打开车窗递出去的话距离有点远,打开了上锁的车门,咔哒一声。
时淼打开门,取走她手里的文件袋,弯腰探身进来,捏住她的下巴,嫌弃地端详一眼,避开她的满嘴口黑,在唇角亲了一下。
门关上了。
手机弹出新消息。
您已经是对方的好友,可以开始聊天了。
屏幕倒映着一张失措的脸,脸上还带着被抹花了的泪痕,嘴巴抿起,松开,嘴角扬起,强忍着压下,很快又高高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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