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老爷子虽然是半路父子,但老爷子对他有再造之恩,这几年来彼此真心相待,两个人早就同真父子没什么两样了。
虽然林煜嘴上不说,但每天晚上都会去看老爷子,有时候甚至就这么枯坐在灵堂前陪着老爷子很久很久。
回来之后虽然还是什么都不说,但每晚睡觉的时候他都要把沈锦清紧紧搂在怀里才肯闭上眼睛。
今天晚上也是一样,林煜回来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子时了,换作平常这个时候沈锦清早早都睡着了,但这几天……他又怎么可能睡得着,只是不想让林煜更加当心。
沈锦清背对着林煜,似乎安静的睡去了,林煜漱洗过后换上里衣,小心翼翼的从外侧躺下环住沈锦清的腰,把他轻轻拉进怀里,牢牢的拥着他直到两人密不可分。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在沈锦清以为今天就要这么过去了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脖子一烫,是林煜滑下的一滴滚烫的泪珠,沈锦清听见林煜对他说:“只有你了。”
沈锦清瞬间有点忍不住了,他把手里早就被握得温热的糕模捏的更紧,猛的转过身对林煜说:“我们明天就发丧,天亮就让老爷子入土为安。”
林煜没想到沈锦清会突然转过身来,脸上的无措还没消退,和沈锦清坚定的眼神对视半响,把头埋在沈锦清脖颈上,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好。”
就在那一瞬间,沈锦清感觉到脖子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尽数滑落,把他的肩头濡湿一片,沈锦清再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了。
只是安静的,伸手揉了揉林煜的双耳,抱住了他的头,然后滑落在他颤抖的脊背上,给深深依赖着自己的人回以一个深切的拥抱。
……
第二天沈二娘和林阿叔带着家里人过来吊唁。
他们其实年初一的时候就知道老爷子去了,欢欢喜喜来串门拜年,却接到噩耗,任谁都觉得难过,尤其是林阿叔,他算是和老爷子最亲近的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了。
林阿叔身体弱些,知道自己老大哥去世后,既伤感又伤身,一连几天看见林煜都觉得难过,可林煜看起来也颇为消沉,又觉得很担心,所以今天早上一听到沈锦清和林煜传来的消息,说是就要今天发丧于是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再怎么样葬礼也要有一个长辈主持。
沈二娘也很但心的问他们:“怎么突然这么着急。”
春节这期间发丧,实在是有点不合礼数,她有点担心外面的人会说三道四,而且,林家本家的人就是嫌这个时间人死了晦气,所以除了林阿叔今天一个人都没来……
今天就要给老爷子下葬,沈锦清有些担忧的看向林煜,经过昨晚林煜已经沉静下来了:“我和锦清,两个人昨晚商量了一下。”
他艰难的说道:“我们是想……让我父亲能早点儿入土为安。”
沈锦清听着他艰涩的嗓音下意识捏了捏荷包里装着的小糕模,又想到昨日老爷子叫他和林煜一起好好的,忽然有点悲从中来,也跟着点点头。
他知道沈二娘他们在担心什么,于是解释说:“我们不怕人说,而且也希望老爷子的灵堂上最后只有真心的人。”
沈二娘闻言心神一动,咬咬牙:“说的也是,人已经去了怎么还能在乎这种虚头巴脑的呢?是我迂腐了,外边儿谁要是说道才是没心肝呢。”
临时要请做白事的人,显得有些着急,更何况是在大过年期间?
不过沈锦清和林煜肯花钱,最后还是给找到了。
外面的人在“哔哔叭叭”的奏乐,林煜穿着麻衣跪在烧火盆前面给老爷子烧黄纸,全程都没什么表情。
主持葬礼的司仪他们没请别人,就让林阿叔来,因为林阿叔是个哥儿,这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但他们已经决定这个时候发丧就不会还管什么规矩不规矩。
等到草席铺好,上了香后,就由林煜和沈锦清、沈锦华几个轮流叩拜上面纹丝不动盖着白布的老爷子。
他们兄弟俩因为林煜和老爷子结缘,都算他的儿子,合该在他死后给他披麻戴孝。
等他们拜祭完,再由亲朋好友上前吊唁,堂上亲人没有几个,却是来了好些朋友邻居。
老爷子生前一心扑在糕模上,宗族那边觉得他放荡狂态,可他除此之外却没有什么缺点,他住在前村,不做糕模的时候也爱喝喝小酒、出来和人遛遛弯,他年纪大见识广,心肠也算好,平日里谁家有事情他能帮的都会帮,当然别人也会帮他。
张叔和住在他附近的一个邻人经常和他一起喝酒,今天也到堂前给他敬了最后一杯。
朱屠户也来了,不只是因为和沈锦清林煜关系好的原因,还因为老爷子也算他的常客,老爷子虽然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里十天半个月,做糕模也赚不到什么钱,但他也是要吃饭的,加上他还爱喝酒,喝酒的时候哪能不配上好肉?
死生大事,刘大哥平时都躲着沈锦清和林煜的,今天也跟着沈二娘来了,他出生的时候,抓周礼还是老爷子主持的,还有另外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也带着家眷来了。
这些人沈锦清都不认识,据林煜说有的是老爷子住在前村的邻居,有的是以前找老爷子定制过模具的主顾。
一般来说,就数这些老人最看重规矩,可他们也全都来了,可见到了这种时候,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拿礼数说事。
说到糕模……沈锦清回到厨房里专门新烤了一盘月饼,迭成供奉用的样子,摆在祭案上。
他看着那月饼的纹样,这还是老爷子给刻的纹样,他曾经说过能再做出这样的糕模死而无憾了,又说还是像他们这样的年轻人才能捣鼓出新鲜的东西,他自己一个人制糕模其实比很多年轻的匠人要慢,他会不会有曾经觉得自己已经赶不上年轻人了所以失望过的时候?会不会因为再次制出了这样精湛的糕模所以少了些执念?
会不会是因为他硬要做月饼……使老爷子减少的这几份执念,为他的离开推波助澜?
沈锦清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他年轻时做过那么多巧夺天工的模具,生前又再次做出来了一套,用他制作的月饼又那么受人喜爱,在完成了自己想完成的,在身边有亲人陪伴的时候,选择了自己想要的方式在这个最喜悦的日子离开,到最后的时候应该也是高兴的吧?
他们也应该为他的选择感到高兴才是,而不是胡乱揣测他的用意。
沈锦清闭了闭眼,看向林煜。
就连他都会这样胡思乱想,那林煜呢?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但是林煜现在太过冷静了,沈锦清从他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林阿叔把长长的悼词念完,各位亲朋也一一吊唁完了,接着就是要出殡。
本来这一套流程下来原本少说也得花上好几天,但他们一切从简,竟然早早就做完了这一整套流程。
早就念完悼词的林阿叔看着那些穿白衣做丧事的人涌进来碰棺材,忽然神色一动,尽数丢掉手上写满哀悼的帛纸,哀恸的痛哭出声,趴在装着老爷子的棺柏:“大哥啊——”
周遭因为这一下,响起窸窸窣窣的哭声,林煜就在这时候走上前去,从容不迫的掀开白布一角,最后看了一眼老爷子平静的遗容,脸上冷静到冷漠的假面终于皴裂碎去。
沈锦华觉得唏嘘,心下也有不忍,对沈锦清说:“他方才丧父,你……”
他这个当兄长的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只说:“锦清,生死两隔最痛,之后好好安慰他。”
生离死别终究不是转瞬就能治好的疼痛。
林煜静静的把手里握着的白布放下,叫人盖棺出殡,他们和老爷子是一家人,所以并没有专门回老爷子家做丧事,灵堂在他们家、吊唁在自己家,出殡……也在自己家。
林阿叔哭得太过悲痛了,力竭晕过去后被张叔抱回家了,没能完整的送完老爷子最后一程。
林煜抱着新写好的排位走在最前面,沈锦华和沈锦清陪在他的两侧,老爷子是怀着平静和喜悦走的,他们其实做的是喜丧,可无论后面怎么敲锣打鼓吹唢吶,在场也没有一个人哭出声,其实都还是掩盖不住这种弥漫出来的悲痛。
他们把老爷子安葬好后,林煜在老爷子的墓碑前把一整坛子酒都倒在地上,看着它被脚底的黄泥吸吮干净,又跪下去磕头。
那是老爷子生前最爱喝的酒,沈锦清看着林煜重重给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他把头垂下去的时候,脸上分明满是热泪。
于是沈锦清跪也在林煜身边,环抱住他的脖子,擦去他的眼泪。
丧礼后的宴席没人有心情做饭了,沈锦清也不例外,幸而他们早早请了厨子回来准备。
只是到后面招待客人用的最后一道肉菜,最后还是由沈锦清做的,做的是昨天老爷子给他们做过的那道炉焙鸡。
炉焙鸡端上来后,林煜、沈锦清和沈锦华三人同时伸筷子,还是昨天那个味道。
仿佛什么都没变过一样。
第43章
哀痛留下了,老爷子逝世的日子却仿佛远去了,留下的生者还要继续往前。
等到三月春,沈锦华就要出发省城考试了。
秋闱在八月份,看着时间充裕,但路途遥远,沈锦华要提前过去适应、备考,而且中间还有一些人情事故的事情也要做。
沈锦清把开店赚到的钱,拿出来一部分,作为给沈锦华赶考的盘缠,这也是他一早说过的把素心餐馆开起来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锦华没推辞,只是嘱咐沈锦清和林煜在这边要好好生活,如若貌丑无才乡试不过,只过半年他就会回来,如若运气好,他会回来接他们去京城。
沈锦清其实没想过要不要去繁华的都城,可是沈锦华出发在即,沈锦清自然什么都应着他。
沈锦华带着刘越离开之后,村长很快给淼哥儿安排了一门亲事,是和隔壁村村长的小儿子。
由此可知其实村长未必不知道淼哥儿的心思,甚至在平日里也许也有暗暗拿话试探沈锦华的意思的时候,可沈锦华始终都是刀枪不入、铜墙铁壁的姿态,瞧着根本没这个意思,如今又出发去参加秋闱,如若顺利怕是就要直上京师,以他的才气,这一去恐怕没个三年半载甚至乎永远都不会回来这个小山村了,淼哥儿怎么等得起?
而且淼哥儿今年六月就要满十九岁了,村长家里是比别人富有些,可如若交了罚税,不单只一家人要紧衣缩食,王青的前途又怎么办?
虽然他过了年才将将九岁,可是他是家里的独苗儿,如若想让他像沈锦华一样走仕途的路子,未来要花多少银钱都还尚未可知,如此只能把淼哥儿嫁出去了。
所幸村长在乡下还算有点名望,依他看隔壁赵家村的小儿子是个好的,淼哥儿嫁过去能够衣食无忧,也算有个好托付。
没成想淼哥儿看着安安静静、温温柔柔的,面对终身大事,性子却烈了起来,得知亲事的时候一言不发,关键时候竟然逃了出来。
他逃跑的时候是晚上,足以掩人耳目,可村子就这么大,他又是村长家的哥儿,半夜出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最后还是被不明所以、半路偶遇的在夜晚归家的村民遇到,把他的行踪告诉了村长。
村长勃然大怒,找了一群村人举着火把满村的找人,扬言找到了就要打死他。
淼哥儿拼着最后的力气,往后山逃,先是逃到了沈锦清家附近,想着也许能最后看看沈锦华曾经住过的地方,然后乘着夜色深浓,野兽出没,跑进深山里去,给那些食肉的畜生咬死也算得了个干净。
不过等到他才跑到一条远远能看见沈锦清家的泥路上时,立时就被一个孔武的汉子抓住,狠狠压在地上了。
村长急火攻心的赶来,这不来还好,一来到这儿抬眼望去还能见到沈锦华家的屋檐,狠狠扇了淼哥儿一巴掌,骂他不知廉耻。
他本想把他压送到赵村长家,谁知淼哥儿到了这种地步,面上带着个屈辱的深红五指印竟还在死死反抗,村长眼一闭心一狠,心想着不如打死算了。
一群村民得了令,虽然心下不忍,却知道临阵逃婚,一个哥儿还想跑到别的汉子家中去,纵使那个汉子早已不在家中,这也依旧是失礼败德的事情,村长又那样决绝,于是也咬咬牙用了棍子打。
最后时刻还是一路跌跌撞撞、把自己摔得鼻青脸肿的王青跑过来,小小一团冲过来跪下抱住村长的脚哭得撕心裂肺的哀求他,叫他不要打,村长才堪堪叫人停手。
本来打人的那几个村民停了手,想过来拉开王青,遭到王青的奋力抵抗,王青人小,这样的拉扯很容易伤到他,淼哥儿拖着疼痛的身体爬过来撞开他们,村民们误以为他要暴起伤人,瞬间又举起了棍棒。
沈锦清和林煜听到这边的动静赶了过来查看情况,迎面看到的就是这种情况,林煜登时大喝一声:“你们在干什么?住手!”
林煜这一声喊的气势惊人,他本身一脸凶相又有些不太好的传言,虽然和沈锦清在一起经营餐馆后名声改善了很多,可是这里很多人还是怕他,于是只能举着棍子和他双方对峙。
这时候先前没能制住小儿子而急匆匆跟在后面跑来的、王青和淼哥儿的母亲终于赶到,打破了焦急的气氛。
沈锦清顿了顿,冲这个狼狈的妇人点点头算是仓促的打了个招呼。
可现在那个气喘吁吁的妇人已经没功夫理他了,他看向地上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大儿子,惊呼了一声,目露不忍:“我的儿啊,你这是何苦呢?”
淼哥儿听到她声音的一瞬间,眼泪混着泥土掉下去,可下一秒又听到她说:“你不如就听你阿爷的话,从了吧。”
“何苦痴缠那个沈锦华?”
淼哥儿听了这句话,双手紧缩着抓了一把泥土,就连旁边的沈锦清听了都拧眉。
淼哥儿开口的声音颤抖又嘶哑:“我没有痴缠他……”
他从来没有越过界,他从来只是默默的注意着沈锦华而已。
他母亲温温柔柔的皱起眉毛:“那你为什么做出这番举动,嫁谁不是嫁……?”
“嫁谁不是嫁?你会对王青说这种话吗?!”淼哥儿哑然失笑复又勃然大怒。
耳边王青稚弱的哭喊声还在,淼哥儿发出来的声音近乎泣血:“娘啊,你是我的亲娘吗?为什么老是让我顺从他们?”
“我难道就不是您的儿子吗?为什么你们处处都在为弟弟着想,就要我也为他处处着想?”
“王村长会给丰厚的聘礼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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