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芥眉头微皱:“蓬门荜户。”
燕临越氏,算得上大雍清贵之极,只有百年世家才能入眼。像沈清和这样攀附上来的就是暴发户,底蕴浅薄,和庶民没什么区别。
蓬门荜户的沈清和一点也不生气,“听说越公子师承大名鼎鼎的上清书院,了不起啊了不起。”
“能孕育出你这样钟灵毓秀之辈,上清书院是不是很宏伟,能不能同我说说?别怪我见识短浅,没去过上清书院是我一生的痛啊!”
沈清和的反应出乎意料,越芥见他还算恭敬,带着三分矜傲为他解惑。
“自然,我们书院居山坐野云深处,掘池筑岛,香兰遍植,屋宇疏布。湖光山色,回廊绵延。内有瑶台馆室三百间,讲学可容千百人。”
见沈清和听得陶醉,看他眼神炽热过头如饿狼扑食,越芥眉头皱的更紧。
全无士人风度,不耻为伍。
沈清和确实馋得流口水,对着系统兴奋道:“对对对,我想要的就是这个!梦中情校!我得多巴结巴结皇帝,说不定端了这学阀窝点,可以把校址赐给我,我带着我的学生无缝搬入。由我们清北坐镇,也不辱没了这大雍第一学府的名声!”
第9章
未时一刻,执刀金甲卫纵队入席,在席间奉盘洒扫的女侍内监鱼贯而走。
不消半晌,銮铃作响,伞盖蔽日,皇帝御驾至,近百新科进士与内外侍从顿首行礼,山呼万岁。
大监晋昌展开绢黄敕书,朗声宣读: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今三甲登科,天诱其衷,特封状元越芥从五品上著作郎,榜眼辛野从六品上著作佐郎,为秘书著作。探花沈清和赐从五品上给事郎,随朕左右,驳正政令之违失,钦此。”
三人微怔,拜谢皇恩。
众人皆惊。
按照往例,状元榜眼探花的封官都是一级降过一级,再不然也是头名状元独居一品,榜眼探花再居一品。如今却越了这规矩,沈探花独树一帜,阶品竟与状元越芥一般无二!
探究的视线纷纷落在沈清和身上,寒门一派觉得这人定是背景深厚,竟然能越过燕临越家。
名门一派则想,给事郎虽然五品上,但也就是个趋走之臣,虚衔内官。在圣驾前起草诏令,鞍前马后做些杂活,怎可与著作郎铢两相称。这沈清和的放浪形骸在京都也算出了名,侥幸得了探花又如何,狐狸尾巴能藏得了几时,听说前头已经被陛下亲自褫职了一次,重蹈覆辙也犹未可知。
听闻他生身母亲不过一介商女,到底只算半只脚踏入他们圈层,三流货色罢了。想必陛下也是这么想,才提他到眼皮底下看着。
想明白后,看着沈清和目光皆露讥讽。
越芥遥遥望向沈清和,不发一言。
给事中,天子近臣。
好像是个闲差?沈清和想。
多来一份铁饭碗工资,倒也不赖。
沈清和完全顾不上其他人乱七八糟酸掉牙的想法,系统的冰冷提示音终于再一次有了动静。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恭喜宿主受封从五品给事中,完成第二阶段主线任务:小试牛刀,奖励积分1300点。】
【开启第三阶段主线任务:崭露头角。请宿主在仕途中更进一步,清心为治本,直道是身谋。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
“系统,你的薪水来了,再续命一百三十天。”把学生丢给系统,他的时间又能宽裕了。
系统感动得要死,宿主竟然把可以换小零食的积分,全都拿来养他!
沈清和思忖着,这次的任务关键词和往常不同,没有一个明确的前进目标。
那是不是意味着,若要完成任务,便不止升官晋品这一条路?
领完旨,昭桓帝才道:“诸位爱卿请起。金鳞宴大喜,上下同乐不必拘礼。”
天子同席,无上恩典。
一甲进士只越芥三人,与昭桓帝挨得最近,下面排开是二甲三甲,连席而坐。
昭桓帝赐酒,新科进士三敬三饮,敬谢皇恩。
有女侍看着主席痴痴笑,“未曾想今科一甲竟都是青年才俊,围坐一起珠玉生辉,我奉酒的时候都不敢抬头,怕被晃了眼睛。”
“尤其是探花郎,这是哪家的公子,京都中竟有如此姿容人物!”
“越公子才是神仙中人,清贵大家。”
圣驾当前,竟还有闲聚在一起谈笑,掌事立即前来斥责,羞红面颊的女侍立即跑开作鸟兽散。
越芥饮了三杯就不再碰盏。
沈清和从前因为工作原因也免不了应酬喝酒,自认为酒量不错。大雍的竹酒口感清醇,度数也低,另有一股独特的药材清香,三杯过后还是意犹未尽。榜眼也不曾尝过宫廷酒,觉得滋味上佳,只是和九五之尊同席,也难赧颜再倒。
沈清和倒没觉得多不好意思,见榜眼郎人高马大面皮却薄,主动邀请。榜眼小声允了,二人便觥筹交错数杯,没一会儿壶中酒液就只剩下小半。
越芥见二人喝得忘乎所以,扯着袖子离他们远了些。
沈清和见他这样气焰熏天,忍不住要和他玩:“越公子,越公子?怎么不喝点?”
越芥轻哼一声:“三爵不识。”
被阴阳怪气了,沈清和也不生气。他脸蛋酡红,目光也微微迷离,捏着酒杯伏身上前,望向独居上首的御驾。
辛野吓了一跳,他与沈清和同坐一侧,连忙去拽他的束带。
低声提醒:“沈探花,你醒醒,那是官家!”
沈清和不依他,仍是歪歪扭扭地往上靠,昭桓帝垂眸看他。
“陛下,状元不愿意与我共饮。”少年探花被牵扯地只挪了一个身位,半歪着身体,一手拖着自己歪斜的乌纱帽,一手遥遥指着越芥,“你,你要罚他。”
沈、清、和!
越芥眼里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念着这几个字。
昭桓帝目光在二人身上落下。
“饮酒不可贪杯,状元郎说的没错,朕不罚他。”
少年探花顿时大为失落,他盯着桌子,似突然转过弯来,双手捧着斟满酒的小杯,“那陛下可以和我喝吗。”
昭桓帝自上而下看他,动也不动。
“哦。”
已是双颊飞红的昳丽少年等了会儿,终于失望,拉扯衣摆要坐回去。
沉沉的水檀香,盖过醇香竹酒片刻,浮潜在一呼一吸间。
清脆一声响。
金樽碰在他精巧漂亮的小玉杯上。
昭桓帝倾身,墨发从他打理端庄的黑袍上滑下,垂在他的肘侧,年轻帝王有些无奈地看他。
金樽里的酒液被昭桓帝一饮而尽,少年探花面容骤然点亮,高高兴兴去啜饮自己玉杯里的酒,只喝到一半手腕却被抓住。
沈清和用目光询问,昭桓帝对身侧大监说了什么,接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就被人请走,身前酒壶也被撤下。
“??!”沈清和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昭桓帝,秋水横波,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昭桓帝把金樽放下,“多饮伤身。”
沈清和泫然欲泣。
和小酒鬼讲不通道理。
沈清和身前被新摆上一盏烹酥酪。
昭桓帝:“你的年纪,应该爱吃这个。”
双皮奶,当然爱吃,爱吃的不得了。
这是稀罕东西,沈清和伤心都装不下去了,美滋滋地一口接一口。
佞幸邀宠。
越芥深吸口气。
系统看着沈清和莫名其妙发酒疯,监测了一下身体状况,得到的数据远远没那么夸张。
“请问,我可以知道,你刚刚的表演是在干什么吗?”
“哈哈。”
沈清和矜持地用巾帕擦嘴,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我原先以为昭桓帝是看上我了,毕竟大雍好男风也挺盛行的。”
系统悚然一惊,“他他他他,他看上你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别激动,毕竟你是科举系统,没见过世面也是应该的,毕竟我那时候,学术妲己还是挺流行的,嗯,包括男妲己。喂,你是漏电了吗怎么滋滋滋的,喜欢我又不是坏事,还以为又可以不用卷了……”
系统逻辑模块差点宕机,强自镇定下来。虽然这件事有点超前了,也不符合他科举系统的核心宗旨,但资料里也不是没有类似案例,隔壁感情流的前辈来,应该是如鱼得水。
他也是有三任宿主资历的成熟系统了,安慰完自己,系统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就是没有然后,根本没这回事儿。你没看见刚刚我的媚眼都抛给空气看了吗……不过也可能是我这方面的业务能力不太成熟,有机会可以多加强一下。”
好像有哪里不对。
沈清和自顾自说:“可是最高领导莫名其妙的关心和照顾更可怕,难道他想捧杀我?我好像也没有哪里惹到他,我的社交谱系里甚至都没出现这个人…既不是看中下属的能力,也不需要被提供情绪价值,系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系统不明觉厉。
“我没想明白,但这很可怕。”沈清和确凿不移。
-
洒金巷依旧萧条光景,再次经过英王府门前,朱门零落,封条残损。
听说是唯一留京辅政的藩王,听闻曾经银屏金屋盛极一时,如今彻底凋敝,门客尽散,再过几年新人搬迁,连名字都不会有人说得上来。
四位学生早已端正坐好。
沈清和考察了下学生的阅读情况,尚算满意。
“百家学说,你们算是都粗略扫过一眼,心中有了章程。”
“我今日告诉你们,这些学说中,只有一种是绝对正确,且完美的。潜心研读数日,不知道你们谁能答的上来。”
讲台上,沈清和露出微笑。
第10章
最完美的学说?
四人思忖一阵,对自己所见所思已是成竹在胸,纷纷各据己见侃侃而言。
胥乐生:“以仁爱治世,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天下为家,才是兴国安邦之计。”
单伯文不同意:“仁爱有先后,若依此来分远近亲疏,和当今公卿以族举德,以位命贤又有什么区别?而兼爱毫无差别,天下大同不是更好。”
胥乐生:“仁爱为有源之水,兼爱为无根之木,先帝推举以孝廉治世,唯孝顺廉洁之人才能推举为官,你说兼爱,若真兼爱天下,岂不是连十恶不赦、鸡鸣狗盗之徒也在其列,难道指望昧心之人也能治世不成?”
单伯文:“兼相爱,交相利,不分上下贵贱,万事莫贵于义。只要人性尚存,天良依旧,赖其力者生,不赖其力者不生,同心同德,兼爱又有何难?”
胥乐生笑了,“单兄,你说的不是人,那是慈悲为怀的活佛。”
高容冷冷道:“兼爱仁爱都于事无补,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谁又说了算,奉公法,废私,王子庶民同罪,才算是正气公心。”
游洛点头:“我赞成,人不治法来治,若是不服,打到他服!”*
……
沈清和任由他们互相辩论,看他们折腾了半天,最后口干舌燥谁也不服谁,最后转而自己,征询到底谁的才是完美之法。
沈清和摇了摇头。?
他特意筛选了轴心时代瑰丽的?学术著作,供他们阅读。对于大雍单一且极端的文化成果来说,轴心期灿烂盛大的文明结晶足以给他们一些小小震撼。
拥立某一种,也是意料之中。
但这不是他要的结果。
学生意外:“难道是我们找错了?”
沈清和:“世道艰难,寒门不易,我知晓你们从中脱出成了举人,同辈中已是个中翘楚,没想到还是我高看一眼。”
“我不是什么著经释文的大家,只能教你们点别的。清学盛行,所有书生便抱海中浮木般趋之若鹜,你们自以为搬去了那座大山,众人皆醉我独醒,如今又被新的山给压住。当初策论一试收下你们,就是看中这你们尚算‘离经叛道’些,现在看来,很让我失望。”
“沈先生这是何意?”
他们是真心觉得这些不失为救世之道。
沈清和:“你们当真觉得,有了这些,就足够一展拳脚?排除异己捍卫自己选中学说的时候,与越氏又有什么区别?”
这话说的极重,几人忍不住要为自己辩驳:“自然是有区别的,我等若有机会,定当匡济天下,不会以权谋私鱼肉百姓!”
沈清和:“你现在能保证,那你十年后能不能保证?若是一朝龙在天也位及公卿了能不能保证?都不是定数就别瞎保证,越氏先祖还曾说清心寡欲呢,你看后世推崇他思想的,手又能干净到哪里去。”
单伯文不解:“先生,若无明法,又以何治国?”
“兼容并包,海纳百川。”沈清和道,“学无常道,泰山不让土壤,河海不择细流。百川异源皆归与海,百家殊业皆务于治。在清北,不拘世俗,只要言之有理,持之有效,便是清学也该潜心钻研。”
学道尊严,不论拜师还是上书院,尽心侍一学都是心照不宣的规则,若敢互相杂厕,便要逐出师门,乱唾弃之,何况兼容!
四人大为震撼,起身作礼:“学生受教。”
沈清和知道,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朝夕能改变,要想百家争鸣之盛,也只能徐徐图之。
游洛不解:“既然如此,老师此前为什么要戏耍我们,看我们焦头烂额的笑话?”
“呵。”沈清和冷笑一声。
四人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世上本无完美之物,完美的学说本就荒谬。你们宁要吵得乱作一团,也不愿质疑我说的?还记得你们第一日进书院,可没那么听话,质疑我的那股劲儿呢,怎么如今倒是将我的话奉为圭臬?”
“是想尊师重道,不敢辩驳,还是觉得我出生高门,定是见多识广所言不虚?亦或觉得我是老师,顺着我讨好我才不会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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