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半透明的执念围在他的床边, 正你挤我我挤你,大头挨着小头, 用认真得仿佛在搞科研的态度……仔细钻研着床边的吊瓶。
吊瓶另一端的针头连在越笙的手背,他的身体还动不了, 一时半会也弄不清楚眼下的状况,越笙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无声观察着“它们”的互动。
“调节器要不要关?回血了怎么办?到底换哪瓶?”
“你问我我问谁?都怪你自作主张要来换吊瓶, 看,闯祸了吧!”
“实在不行我们还是让吴——呀,你醒了!”
对着一旁的输液架研究累了,正低头看了一眼病人的苏柳瞪圆了眸, 听到她的惊呼,围着药瓶研究的几个执念也紧跟着看了过来。
越笙稍稍提起了一口气。
眼前都是些陌生的面庞,但越笙还记得苏柳的模样,他唇瓣翕动,从喉咙里挤出半个喑哑的音节:“你……”
话未说完,喉间就涌上火辣的刺痛感,多日未曾进水的嗓子像是被烈火烘烤过,让他没忍住干咳了几声。
苏柳嘴里喊着“呜噫呜噫”的音节跑了出去,被叫做“小姜”的少年手忙脚乱地从桌上拿了手机敲敲打打,他只有一只右手,打字的动作却极为老练,还没等越笙想明白他为什么能够使用阳间的通讯工具,门边就快步走来一位年长些的中年妇女。
——仍然是一个半透明的执念。
妇人指挥房间里六神无主的执念们给他倒来了温水,又熟练地给他更换了吊瓶,几人临深履薄地搀扶着他半靠在床头,待他迟疑着喝下小半杯水后,妇人才温声向他介绍道:
“你好,这里是从云的家,叫我吴姨就行。”
又向他指了床边围了一片,却小心翼翼不敢上前的执念们:“小姜、安安、项武,这边的是苏柳还有妙妙,这两个孩子你应该认得。”
林妙妙是跟着吴姨进来的,这会正在床边仰着脸看他,恢复了几分力气的越笙茫然抬眸,却见门外围着约摸还有着四五个执念,正探头探脑地不敢进来。
房间内的装饰和他曾经在青年家暂住了一晚上的几乎如出一辙,他的记忆却还停留在确认暮从云安全离开灵坟的那一刻。
这是……青年的家里。
眼前的执念们个个散发着善意,但他……并不太知道要如何和他们相处。
见他沉默不语,吴姨善解人意地领了其余几个执念离开,剩下最为活泼的小姜和他熟悉些的林妙妙,留在房间里陪着他。
少年唯一的一边胳膊单手抱着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狗,率先向他问了好,而后语气轻快道:“我和主人说过啦,他马上就回家了。”
没等越笙开口,他就靠在床头,絮絮叨叨地念着:“主人说我们这次可以在你面前现身了,我们才出来的!之前你来的时候我们都被关在楼上呢。”
“你之前还抱过我,你记不记得呀,”他举了举怀里的毛绒小狗,“你身上凉凉的,特别舒服!”
他的话实在太多,刚醒过来,大脑还没能运转就接收了过量信息的越笙只能提炼出里面的几个字词。
“主人……?”越笙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大概是在说暮从云,于是他又哑声问道,“请问……他在哪里?”
“……我又是怎么回来的?”
这次林妙妙先一步回答了他:“小暮哥哥说他要到局里去,让我们帮忙照顾一下你。”
——局里?异象局?
暮从云到异象局去了?
可他不是……最讨厌这个地方了吗?
还没等越笙来得及愕然,林妙妙又接着回答了他的第二个问题。
谈及接下来的话,她还有羞涩地刮了下脸颊,一双眼睛亮闪闪的:“是小暮哥哥把你抱回来的!苏柳姐姐说,这是公主抱呢!”
越笙:“……”
他垂在身旁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下。
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是对这些感兴趣的年纪,她眨巴着眼睛好奇道:“所以越笙哥哥你这几天是怎么了呀?”
越笙抿了抿唇。
还没等他想出个合理的解释,好让她去转告年纪更小一点的安安,自己不是吃了皇后的毒苹果晕倒的,客房的门就被来人急匆匆地推开,越笙转过脸,对上那一双半是惊喜、半是担忧的目光。
对方大抵是正从哪个会议赶过来。
青年破天荒地换了一身西装,宽肩窄腰的身材是天生的衣架子,西服衬得他身形挺拔,更是褪去几分青涩,多了些成熟的意味。
但或许是跑上楼的动作太大,西装上被折出了几道深深的褶皱,倒是有些凌乱了那一本正经的模样。
暮从云……
越笙唇瓣微动,无声地念了一遍他的名字。
守在他床边的两位执念默契地对视一眼,轻手轻脚离开,还不忘给他们带上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室内,只剩吊瓶上药水滴落的轻微声响,在默不作声地运转着时间。
确认他是真的醒来后,青年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而后他踩着柔软的地毯,一步步靠近了床边。
越笙的呼吸不由停顿了半秒。
在灵坟浓稠如墨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对方也是这样靠近的他。
一次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双眼,给予他一个滚烫却朦胧得宛若隔纱的吻;一次走入了即将熄灭的火圈,而后低下身子,问他要不要和他走。
——他根本不可能做出第二个选择。
就如同此时此刻,仿佛被海妖的歌声蛊惑,他呆呆地看着青年那张被女娲精心雕琢的容颜在自己眼前放大,拉近距离,再到停下。
直到面颊覆上指尖的温热,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他才如梦初醒般恢复了意识。
“在发什么呆?”青年轻轻笑了声,“哥不认识我了?”
手感很好,于是他没忍住多掐了几下越笙柔软的脸蛋,得到对方一个有些疑惑的眼神。
……好乖。
暮从云心里蓦然跳跃出一些更加荒诞的念头,就好像他做些更过分的事,这会的越笙也不会反抗。
见到我的第一句,他会说什么呢?
尽管心里有所答案,但见越笙勉强动了动还没什么力气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角,青年一颗心还是软得一塌糊涂,主动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贴近了些他耳边,就听越笙问道:“你的伤……”
他的目光执着地追着青年曾在灵坟里被划了一刀的掌心而去,暮从云听话地伸出手来给他看,左手掌心有一道已经结痂的划痕,却足以看出那道伤疤的狰狞。
见越笙目露心疼,他不甚在意地收回了手:“我没事,周衡那边给了我不少治疗用的灵符,过段时间就会消下去的。”
越笙抿着唇,一双眸像被霜打的花枝,闷闷地垂了下来,他还使不出力气,也看不到青年身上其他的伤,于是暮从云主动坐到了他的身边,给他作人形肉垫,弯了唇问道:
“除了这个,哥没有其他的事想要问我了吗?”
关于灵坟、关于异象局、关于他的刀……
他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和越笙解释这一连串的问题。
——但出乎暮从云意料的是,靠在他肩旁的脑袋顿了片刻,而后轻摇了摇。
越笙没问异象局,没问自己任务失败的下场,也没问灵坟将会走向的未来。
他只是有些困倦地靠着青年坐了一会,半晌,才沙哑着声音低声道:“妙妙说你去了异象局。”
“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桃枝他们……还好吗?”
暮从云他们,有没有因为他的缘故被异象局迁怒?
自越笙醒来,他问了青年的去向,问了他有没有受伤,还问了异象局会不会为难他们。
青年轻轻地垂下眼来,看向身旁的人。
——他只是……一句都没有问自己。
青年忽然伸手,抓起了越笙没有吊着针水的右手,冰冷的手掌被他放在怀里用体温捂热,越笙有些意外地瞪圆了一双眸,他几次想要抽开,却因为没有力气被对方屡次实行武力镇压。
他蹙着眉,向他解释:“很冷,会冻到你……”
从灵坟出来后,虽然他无知无觉,但按照他每次使用鬼刀后体温都会下降来看,此刻挨上他,对方应该不会感到太舒服。
暮从云却压根没管他这微弱的挣扎,就着他上一个问题先简单回答了几句,而后变本加厉的,用两只手把他的手掌包裹了起来。
覆在他冰冷指节之外的温度滚烫,几乎要将他灼伤,越笙挣扎无果,一番下来才发现他半个脑袋已经窝在了对方怀里,他靠在暮从云的颈边,抬眼就能看见对方线条优越的下颔。
青年像是制住一只小猫般,轻松地钳制住了他,他在热浪之中战栗,被青年的温度抱了个满怀。
——好烫。
可是……好舒服。
人大概天生就是向往温暖的生物,就连他也不例外,可是以往靠近他的人,要么指责他是个半死不活的怪物,不应该接近他们;要么是因为他的不善言辞,对他退避三舍。
暮从云、暮从云……
像泡在一汪柔软温暖的云朵里,他久违地感受到了自己似乎在活着,他背脊颤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挣开,而是往青年怀里更深地埋了埋。
暮从云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后颈,如同在灵坟里一般,轻柔却坚定地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他。
“越笙。”
他按在对方颈后的手用了力,把一个劲往他怀里钻的人抱紧了些,暮从云头一次这么感谢自己的至阳体质,足够吸引这只冷到发抖却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心甘情愿地扑向他。
“是你答应和我回家的。”
他垂下眼,一字一顿道,
“跟我回了家,你就跑不了了。”
第71章 表白
被他抓在手中, 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的那只手指尖微颤,怀里的人静了片刻,而后越笙动了动, 缓缓抬起头来。
他眼底带了几分明显的困惑,青年的身影倒映在一双被热气熏得湿漉漉的水眸中,无端多了几分似遮似掩的朦胧。
“我没有要跑, ”越笙虽有不解, 却还是认真地回答了他,
“还有这么多执念守着, 如果我走了,你可以再把我抓回来。”
“……”
暮从云一时间有些哑然失笑, 许是他胸腔的震颤让对方感到了不解, 越笙从他的怀里试图起身, 却听青年凑近了些,弯着唇道:
“在灵坟里面, 哥还没和我谈好赔偿呢。”
赔偿……?
越笙迷茫了一瞬, 很快想起来这是青年在坟里同他说过的话,因为他没有回信息, 还删了好友,对方才一路追着他到了里头。
确实是他有错在先, 谈赔偿也是理所应当的。
“你提就好。”
二人的距离太近,暮从云几乎是贴着他在说话,越笙弄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和他脸贴脸, 但对方呼出的热息,每一下都温柔地扑在了他脸上。
面上被灼出一阵阵痒意,他躲了躲,没能成功, 只好忍着别扭,和青年多解释了几句:
“有人向副局报告了你的存在,贺平把我们的手机拿去统一处理了聊天软件里有关你的信息。”
“你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别人。”
承诺过对方的事,他都有在好好做到。
在暮从云说不清道不明意味的目光下,他想要蜷起指尖,却因为被攥在他人手里而动弹不得。
半晌,越笙低了头:“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删你好友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底气也逐渐不足。
如果有一天,暮从云不打招呼就把他删了,他肯定也很难过。
比青年还要伤心也说不定。
愈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做错了事的慌张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在局里他还能猜出自己会被如何惩罚,要么是被关禁闭;要么是被增加工作量;又或是像许久之前一样——
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一群穷凶恶极的恶念关押在一起,在不能够伤害它们的前提下,被迫在里头待上三天三夜。
但他想不出来,暮从云会怎么做,又会向他索取什么——
会要求他去帮自己解决驱灵人?把一些困难的任务交给他?又或是对他失望至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
暮从云……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开始讨厌他吗?
他用力咬了下唇,抬起脸,再一次向着沉默已久的青年说道:“赔偿,你来提就好。”
——不论他给不给得起。
……什么都好,唯独被这个人讨厌,是他绝对不愿意接受的惩罚。
护在他后腰的手动作骤然收紧,而后青年无声别开了眼,遮住眸底复杂情绪。
半晌,在越笙要按捺不住再说一遍前,他低低笑了声:“什么都行?”
“嗯,”越笙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什么都行。”
暮从云做沉思状:“好吧,那我要想一想……”
他垂下眼,就看见越笙有些不安的眼神,越笙已经不再试图将那只自由的手挣脱束缚,反倒是伸出五指回握住了他。
冰冷的指尖微微还有些发颤,不知道是因为力气没有完全恢复,还是被主人的紧张所影响。
越笙的紧张……
是为什么呢。
暮从云看向越笙微蹙的眉心,又看向他抿紧的唇,以及几次开合,想要催促他回答而微动的唇瓣。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哥,”放在身后的那只手将对方的脸捧起,指尖夹起薄薄一片耳垂揉捏,青年语气低缓,仿若循循善诱,“你在担心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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