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没有什么食欲,但许晟喂到嘴边他就张嘴,小时候没怎么享受过的待遇倒是在长大后享受到了。
晚上的澡也是许晟帮他洗,他什么也不需要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睡觉也有人紧紧抱着他。
“哥,我不想睡。”
关灯后孟月升仍睁着眼,他已经很累了,睡意像一只手不断想把他的眼皮拽下来,可他也怕自己掉进噩梦里,不肯闭眼。
许晟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搂着他的手轻轻拍抚着,轻声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孟月升盯着他眼睛,“嗯。”
“从前有一个世界上最可爱的男孩儿,他的名字也很可爱,他叫小月亮。”许晟清润的声线比深夜电台里的主播更温柔悦耳,缓缓道来一个温暖幸福的故事,“小月亮有最爱他的爸爸妈妈,奶奶……”
孟月升忍不住补充,“还有哥哥。”
许晟眼底盈出笑意,“对,还有哥哥,他们住的地方四季有花,还有小月亮喜欢的柠檬树,他是个淘气的孩子,柠檬树刚结出果他就想摘下来……”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长得一夜也讲不完,或许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讲。
孟月升听得很认真,专注而投入,跳进哥哥为他编织的好梦里,梦里有深深爱他的所有人。
他不会觉得痛苦,也不会有人离他而去,他会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许晟温暖的臂弯如同摇篮,孟月升躺在里面,安全感紧紧包裹着他,让他在不知不觉里忘记抵抗睡意,忘了要惧怕噩梦,缓缓闭起疲惫的双眼。
许晟讲故事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停止讲述,安静地注视孟月升恬静的睡脸。
夜还有很长很长,黎明还要很久才到,好梦还是坏梦尚未可知。
许晟手指极轻地触碰孟月升的眼尾,脑海里关于前世最后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许多事情他都不太能想起来,只知道自己不后悔,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或许再来一次他一样会这么做。
不知是许晟的怀抱起了作用,还是因为那哄孩子似的睡前故事的关系,孟月升睡了一个好觉,没有再做关于死亡的可怕噩梦,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难得的好睡眠让他心情好多了,人精神起来食欲也恢复了一些。
早上许晟给他做鸡蛋饼,让他卷着土豆丝和生菜一起吃,孟月升胃口不错地吃了两个,还多喝了一碗小米粥。
这天他哪也不想去,就像以前回到这里一样躺在蛋壳摇椅里,翻阅喜欢的漫画和杂志。
关于前世的话题太过沉重,提一次就伤筋动骨一次,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没有事先说好他和许晟也默契地避开,暂时的也好,短时间内最好就不要再提了。
平静地度完周末,孟月升该回学校了。
他回家没带什么东西,回校倒是带回去许多,许晟给他买了一些经放的水果,还有跟室友分享的零食,都塞在了后备箱。
东西太多他一个人拿不了,许晟让他给王晓良他们说一声,最好把电动车开过来。
孟月升答应着,给王晓良发了消息。
住家的这两天他没有再做过噩梦,睡得好好的也吃得好好的,但许晟很担心他,开往L大的路上少不了叮嘱他要好好吃饭,不要一个人胡思乱想。
他说的时候孟月升就乖乖听着,句句有回应,听话得许晟心软。
没有任何征兆,孟月升一直以为还有时间。
他还不到21岁,今天早上还很幸运地看到有蝴蝶飞进他们的阳台,温柔地停在开得正好的绣球花上。
他已经不再做噩梦了,但噩梦找到了现实的入口,带着死亡的恐怖降临在许晟送他回校的路上。
一切在极短的时间内发生,就像前世孟月升坐在去机场的计程车上,他根本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等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快死了。
死亡不会对活人怜悯,但也未必争得过以命相护。
转瞬即逝的机会,许晟死死抓住了孟月升的一线生机,反应极快地赶在冲击力之前用自己的身体死也不放地抱住他,将人严实地护在怀里。
保时捷被无情掀翻,连滚数圈,停止前又受到一辆小货车的冲击,最后轮胎朝天地停在路上,灰烟滚滚。
昏迷前孟月升还有最后一丝意识,他努力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许晟,但他太疼了,阖眼前一声哥没在唇齿间,模糊的视线一点点被黑暗吞噬,他隐约看到许晟淌血的脸,那么安静。
整个世界都变得很安静,他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觉得周围很黑。
他像一块石头待在黑暗里,一动也不能动,直到一束阳光照进来,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他仰脸望去听到哭声,还听到了一个低哑的声音,低沉沙哑得让人难以想象是如何发出来的。
“周阿姨,求你把月升的骨灰交给我。”
第67章
他只听见了这一句话,所有的声音就随着阳光一同消逝,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的黑暗重新包裹了他。
这里冰冷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可能也没有空气、灰尘、时间,或者任何象征这里是人世的东西。
他安静地待在黑暗里,既不恐惧也不悲伤,身体的一切感官已经失去作用,连同大脑也停止工作,不好奇这是在哪,也不关心能不能离开。
他本应该永远待在这里。
但黑暗有最顽强的入侵者,那是一束温暖耀眼的阳光,也是一个温柔悦耳的声音,总是破开坚韧的黑暗自头顶落下,再轻轻地拥抱了他。
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是谁,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只知道这个声音总是在跟他说话。
他没有在意,那个声音也不是每次都能战胜黑暗闯进来,有时候会消失很久。
当“很久”的概念出现,干涸静止的时间长河就开始缓缓流淌,“等待”是沉在河底的顽石,任河流如何冲刷也不会挪动分毫。
他开始等待那个声音的出现,等着那束阳光照进来,等着被拥抱。
许晟在母亲的帮助下顺利从周敏手中带走了孟月升的骨灰,他将骨灰放置在新买的房子里,两室一厅闹中取静的地段,窗外是繁华的江景,天黑时亮起灯的那一刻最美。
房子的装潢完全按照孟月升的喜好,要有南天竹要有柠檬树,沙发和茶几下要铺浅色不带任何花纹的地毯……许晟了解弟弟的喜好和习惯,遗物带过来后一一找位置摆放。
孟月升的骨灰坛是周敏选的,莹白的陶瓷色泽圆润,上面没有生卒年,只有一个名字。
若是按周敏的意愿孟月升的骨灰就应该回到他父母身边,她相信这样的安排孟月升也会十分满意,但最后她并没能把孟月升送还给他的父母,故乡立的是衣冠冢。
她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只是看到许晟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形容枯槁,又想到孟月升生前是最喜欢哥哥的,也许他更愿意跟哥哥待在一起,最初坚定的意愿就动摇了。
许晟没有辜负她的信任,将孟月升的骨灰坛妥善安置在家中,每天擦一遍坛身和相框,确保上面无尘无灰,水果和鲜花都是一天一换。
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不再对骨灰坛保持沉默,等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把骨灰坛当做孟月升说了许多话。
话里尽是生活琐事,需要早出晚归说一声,白天路过花鸟市场买了新的花要讲一句,家里多一样东西少一样东西都应该让孟月升知道,好像只要他说出来孟月升都能听见。
可无论是逃避还是自欺欺人,思念和悔恨都在他得不到回应的每一句话后悄然往心脏扎一根针,孟月升逝世不到一个月,他的心就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从内向外腐烂。
但他无法停止这种行径,因为他发现当自己克制着不跟骨灰坛说话的时候,孟月升那张黑白遗照上的笑脸就会变得冰冷,眼含讥笑。
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但这仍让许晟感到恐慌,他从来没有见过孟月升用这样的眼神看他,冰冷无情,充满嘲笑,笑这个房子,笑他惺惺作态。
只有多跟骨灰坛说说话那可怕的错觉才不会出现,照片上的孟月升也会继续用漂亮又可爱的笑脸望着他,仿佛那三年的决裂从未发生过,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孟月升去世三个月,许晟买了新的花瓶和一束粉色的郁金香,鲜花和花瓶搭配得正好,他慢条斯理地调整花叶,轻声细语地试图哄某个不在人世的人欢心,“月升,这束花像你一样漂亮,你喜欢吗?”
他已经永远听不到孟月升的声音,买多少花也送不到孟月升手里。
“如果你觉得喜欢,今天晚上到哥哥梦里告诉哥哥好不好?”
不管是周敏还是许太太,她们都能梦见孟月升,梦到他小时候,梦到他长大后,只有他至今不曾梦他一面。
“你来哥哥明天给你买芒果,还有你喜欢的冰淇淋。”调整好花瓶,许晟顺手轻轻抚摸陶瓷坛上的孟月升三个字,眼底翻涌无尽的哀苦和思念,“你来看看我,哥哥求你,不要只去奶奶那里,到我这来。”
声音的出现总是伴随阳光,等待已久的孟月升会仰头循声望去,听那道温柔的声音时而痛苦时而忧伤。
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能理解这个声音在说什么,只是声音每次出现都有阳光,他身边的黑暗会被驱散,他无法不被此吸引。
就像一种蓄谋已久的哄骗,黑暗开始关不住渴望光明的人,而黑暗之外那道出现时总有阳光的声音似也察觉了应该怎么做,空灵悠远的风铃声仿佛一双手臂伸进黑暗里,温柔强势地想把藏在里面的人抱出来。
孟月升无法抵抗,那声音总在他耳边柔声哄,“月儿,到哥哥这里来,哥哥在这里……”
他不知道谁是月儿谁是哥哥,但这声音总来找他,他想他是应该过去看一看。
当这个念头发生,他也被那双手抱出了黑暗。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黑暗以外的东西,他站在一个人的身后,原来他一直都不曾身在黑暗中,只是有东西蒙住了他的眼睛。
那东西被拿开后,他看到了那个总是跟他说话的声音的主人。
他不认识他,却也不像是第一次见,那个人也并不能看见他,只是每天做着自己的事情,然后继续跟他说话。
他仍然不能理解他在说什么,但也不会有人因此责怪他,因为谁也看不见他,除了一个没有头发的老人。
他听到这个叫“哥哥”的人称呼老人住持,又问了关于弟弟的事情。
“住持,为什么招魂经不起作用?”
“起作用了。”
许晟不解他的笃定,也同样笃定地反驳,“没有,我没有感觉到作用。”
住持淡笑,“你弟弟已经知道你在想他了。”
这当然好,但许晟想求的不只是这样,“我想见他。”
住持的眼神无悲无喜地看着他,“问题不在于你弟弟,在于你,你想他,但你不敢见他。”
一针见血的话语像捅了许晟一刀,高大挺拔的身躯不由脆弱得微微颤栗。
阳光下一只白色的蝴蝶突然飞了过来,孟月升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走了,他安静地站在许晟身旁,安静地看着蝴蝶绕着自己飞。
住持语毕便静静地望着吸引了蝴蝶的孟月升,那少年身形极其黯淡,仿佛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
上一次他见这少年还是浑浑沌沌,怨气郁结,只知道跟着哥哥走,今日得见已经好了太多,还能听到他们说话。
但住持无法告诉许晟这个好消息,阴阳两隔,他是注定见不到自己弟弟的,“你心愿已成,应该试着将他放下。”
许晟闻言倏然冷了脸,想追着蝴蝶而去的孟月升突然再不能往前一步。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困在了许晟的五步之内,超过五步他就动不了了。
住持余光看到那少年满脸无措地回到许晟身边,似乎感觉到了哥哥的不快,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再不敢试图去追蝴蝶。
许晟无法知道这一切,只是十分不悦住持的劝告,沉声说:“他永远都是我的。”
住持:“放下不意味着遗忘或抛弃,你有自己的生活,他也有该去的地方。”
孟月升小心探出脑袋去看哥哥的脸,看清后一下就缩了回去,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找不着家的小狗。
住持心里不忍,还想再说什么许晟却不想再听了,他转身离去,少年急急追着他走,路过又一只蝴蝶这次却不再被吸引注意力,那天便是住持此生与他们的最后一面。
他哪也去不了,只能跟着哥哥走。
虽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的哥哥,但奇怪他就是想跟着他。
他看哥哥买花,买很多好吃的,又看着哥哥把那些他喜欢的东西放在一个照片前面,他看着那张照片只觉得特别熟悉,就像这个叫哥哥的人让他觉得很熟悉,可是他又不认识他们。
有时候哥哥不会出去,他会待在家里一个个清洗杯子,又清洗很多东西。
他最喜欢看哥哥晒被子,在阳光下被子抖一抖可以抖出细细小小的灰尘,他可以蹲在那里,但他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阳台有好多花,粉色的,蓝色的,他看到哥哥经常待在那里,抱着那个奇怪的坛子,听着奇怪的叮叮声。
这声音很好听,他记得哥哥就是用这个声音把他从黑暗里抱出来的。
哥哥听的时候他也听,哥哥不听了他又跟着去任何地方。
他还是不知道月儿是谁,哥哥是谁,直到过去很久后的某一天。
这天很奇怪,外面一直在下雨,他喜欢看的蝴蝶都不见了,哥哥也没有出去,只是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天黑后房子里没有开灯,到处都是黑的。
淅沥沥的雨声不肯停歇,空气极度湿润,这场雨落在屋外也像浇在屋内。
今天是雨水,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个节气,只差一天就是许晟的生日。
外面风吹得急了风铃就响得急,和雨声一起落在屋子里,疾风骤雨震得他头晕目眩,有什么东西突然用力地把他拽回浓稠的黑暗中,又把他塞进一辆彻底变形的汽车里,濒死的剧痛来回碾压他的身躯,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也没有人能来救他。
他想起来他就是这么死的了,他流了好多的血,他已经没救了,只是张嘴就有流不尽的血沫。
他死死睁着眼不肯闭上,喉咙咯咯作响,他想喊爸爸妈妈,喊奶奶,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的唯一一个字是“哥”。
他总是想不起哥哥是谁,月儿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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