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推开陈辞,跌跌撞撞地闯进盥洗室,掀开马桶盖吐了个天昏地暗。
在连轴转的奔波中,陈星几乎几天几夜没合眼,更别说进食,空荡荡的胃里并没有什么可以掏空的残物,灼伤了食道的只有胃液。
陈辞跟着他进了盥洗室,在陈星终于制住呕意后,将装满温水的漱口杯递了过去,又用温热的湿毛巾抹去陈星额角淌下的冷汗。
等陈星缓了一阵后,陈辞将人拢进怀里,无视陈星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半抱半扶地带着陈星回到套件的沙发上,扯落半湿的浴袍,用干燥而蓬松的厚浴巾裹住了昏昏欲睡的陈星。
陈星那失去遮挡的胸膛裸露出来,刻在心口处的血线落在陈辞指下。这处昭示着两人之间唯一牵绊的痕迹,在裂隙渐生的这段时间里,因着陈星的刻意逃避,淡得已经快要看不见。
出自陈辞之手的陶俑无数,除去那具沉睡在血玉棺中未得灵魂的躯壳,此刻躺在他手畔的陈星无疑是他最成功的作品。
在那些死物中,陈星是唯一注入了他精血的一个。
陈星的诞生是出于对程见微的缅怀,所以才有着近乎复刻一样的容貌。而真正的陈星本身,不过是在战乱年代顺手救下的一缕幽魂。
但长时间的相处下来,这张脸之后的灵魂反而变得更加鲜活。
或许给了他那张脸,是打造这个完美作品唯一的缺憾。
尖锐的刀尖抵在腕间,割破皮肤之前,陈辞那只握刀的手被陈星拉住。
“我不要。”
陈星虚虚地按住他的手,微微颤抖的睫毛上残留着一些未散的温暖水汽,唯有半掩着的眼睛透出漠然的冰冷。
陈辞停下动作,皱眉看向陈星。
陈星靠在沙发上,虚弱的手指点上闪着寒光的刀尖,他的指腹按进刃面,却没有流出血来。
“我在来这里的列车上看了一本书,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陈星将刀从陈辞的手中拿出来,丢掷在一边,“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
“我有一些困了,让我先睡一觉吧。”
没等到陈辞说话,陈星就卷着沙发上的毛毯蜷缩着躺了下去,
缓缓沉入的梦中,没有太阳,夜与雪仍在。
梦里有着进入酒店前他在街角处遇到的那个穿着破烂戏服的小丑。
反反复复扮演着滑稽把戏的小丑发出刺耳的尖笑声,它摘下面具,面具之下是融化模糊的油彩。
陈星没有看清小丑真实的脸,一如他已经遗忘自己原本的脸。
*“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出自《傻瓜的一生》
*本文标题出自《价值公道》:“要照亮伦勃朗深沉而厚实夜色中唯一刺眼光亮所在,就非莱布尼茨不可,他和他的微积分共同诞生在代尔夫特城,那里也是维梅尔的太阳出生的地方。就如显微镜发明者列文虎克在那里出生,透过显微镜光线足以穿透盲之世界的层层影子与深渊。”
# 卷五鳞鸿难应疏钟
第54章
雨声连绵不断,巨大的圆月投射在窗帘半掩的窗上。
疾雨与满月不会同时出现,一定是又开始做梦了。
身后的温暖令嘈杂的雨声也变得宁静,印在脊背上的是另一人的心跳声。有力,平缓。
程危泠不想醒来,但他到底还是强迫着自己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幼年时的躯体,此时他正穿着一套棕黄色的、印满可爱小熊的睡衣,被人圈在怀里躺在床上。
虚揽住他肩膀的手臂不像现实中那样苍白消瘦,光洁的皮肤上也还未留下那些可怖的疤痕,只在手腕处缠着一段纱布。
程危泠尽量放轻动作,慢慢地翻了个身,转向揽着他沉睡的人。
整个卧室在夜色中陷入昏暗,仅剩床头柜上的小夜灯还亮着,柔和的暖色灯光洒在静静睡着的伏钟脸上,在他完全放松的眉眼留下浅浅淡淡的阴影。
这个时候的伏钟还维持着外貌的伪装,平凡的容貌让他足以泯然众人,但程危泠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依然感到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乱跳起来。
程危泠窝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中回忆了一会儿,在记忆中翻出了与梦境相对应的片断。
他在幼年时的确有过这样一段经历,被侵入的邪物激发出了嗜血的本能,失控之中咬伤了伏钟的手腕。
小时候的他以为是做了一个噩梦,现在想来这事应该是真实发生过。
在遭遇这事后,程危泠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敢独自一个人入睡,一向纵容他的伏钟被缠得没办法,只能陪着他入睡。
正当程危泠陷入回忆中时,寂静的夜里响起一阵敲门声。这敲门声他并不陌生,临近的数次他迷失于诡异的梦里,总能在异像出现之前听见敲门声。
他小心翼翼地从伏钟怀里挣脱出来,跳下床,穿上毛茸茸的小拖鞋,在走出卧室前,十分眷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景象。
没有觉察到他离开的伏钟安静睡着,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
除了卧室之外的房间都没有开灯,程危泠凭着记忆穿过漆黑,来到玄关处的大门前。
这一次他没有等敲门声停下,径直踮起脚打开了门。
楼道里昏暗的灯光照进黑暗,也照亮了站在门外的孩子的脸。
程危泠愕然地看着另一个自己站在离他不过数尺的距离,那张脸是他小时候在镜中见过无数次的模样。
“程危泠,你看见我妈妈了吗?”
攥着门把手不由自主地用力,程危泠迟疑地回答,“没有……”
“那你和我一起去找她吧!”
站在门外的孩子突然伸手抓住程危泠的另一只手,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出门去,大到无法反抗的力度,根本不像是一个小孩子能够使出来的。
程危泠被拽得一个趔趄,被迫跟上了孩子的步伐,被他拉着踏入楼道,顺着湿漉漉的台阶一路向上跑去。
从未到过的顶楼铁门被人打开,萧瑟的寒风顺着狭窄的通道口灌入,吹落的雨水自最上一级台阶漫下,是极度不祥的黑色。
程危泠被拽着来到顶楼,冰冷的雨坠落在他的身上。
从天而降的黑雨连绵不绝,将暴露在雨中的所有事物淋到面目全非。
紧紧拉着他手的小孩在来到顶楼的一瞬间放开了他的手,程危泠就这样看着这个如同他倒影一般的身影像雾气一般消散在风雨中。
黑雨下得太大,身后楼道的光太微弱,不足以穿透前方的黑暗。
但程危泠本能地觉得,有人正在大雨中等待着他。
他想要往前一步迈入雨中,脚下坚硬的地面突然变得柔软,他猛地朝下跌去。
青石板上长满滑腻的青苔,在暴雨的不断冲刷下,于清澈的浅水中摇摇晃晃。
伏钟撑着伞,站在阔别已久的老城巷口,无人的巷中,属于往日的一切正随着他的灵力一寸一寸漫开而重现。
阴日阴时,红白撞煞。
被白布覆盖的灵柩,身着大红婚服的新嫁娘,哀乐与喜乐在大雨中纷乱交织。
一红一白两行队伍在狭窄的巷道中相逢,又分离。
深陷丧妻之痛的陈伯,在扶棺与红衣新娘错身而过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女子掩藏在大红婚服之下的小腹隆起。
画面一转——
依然是下着雨的黄昏时分,黯淡的天光让整个旧城沦入昏惑。
一身红衣的女人淋着雨走在巷中,雨水朦胧了她的面容,而被雨水打湿的裙摆下,裸露出来的一段小腿呈现出一种瘀血半散的诡异紫色。
她的衣裙被雨浸湿,紧紧贴在身上。
伏钟的目光落在她的腰腹,那隆起的弧度已然不见。
再后来——
伏钟在飞速流逝的回溯中看见了自己。
旧书店门前的风铃在雨中发出轻响,他站在屋檐下,收了伞,迎向从门里匆匆走出的老人。
后来发生的事情,无需再回忆,伏钟都深深记得每一个细节。
那一天午夜,他被一具不会说话的女尸托付了她在死后娩出的孩子。
融合了人和僵尸特征的婴儿,无法像普通孩子一样被普通人收养抚育,伏钟出于同情心,想着养大一个孩子的十几年对于永生不死的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于是答应了女尸的嘱托,收留了尚是婴儿的程危泠。
那时候他不知道这孩子就是程见微的转世。
也不知道两人的重逢虽姗姗来迟,但早已注定。
摇晃的水声响起,像有一颗石子落入,击碎了这长久的寂静。
梦境破碎,涟漪托着碎片逐渐散开,在碰到坚固的绝壁时消失不见。
程危泠模模糊糊地睁眼,他好像正躺在一片水下,不断晃动的水纹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依稀看到一个女人的脸出现在水面之上,低头看向他。
透过层层水液,程危泠看不清女人的具体长相,只觉得那依稀的轮廓和某个人很像。
“归泱……”
他张开嘴,发出微弱的声音,又苦又咸的水液随着他的动作灌入他口中。
腥涩如海水。
看到程危泠醒来,女人似乎非常不悦,她转头对着身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一根闪着寒光的长针从水面降下,猛然刺入程危泠裸露的左胸。
突入起来的刺痛让程危泠下意识地想要挣扎,尾部连接着透明管道的长针却先一步从他的心脏中迅速抽出大量血液。
再又一次陷入昏迷之前,程危泠听见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从水面上传来。
“在到达目的地之前,光是海水压制他还不够,要把血都抽干。”
“可他的再生能力很强……”
“那就一直抽。”
久久无人居住的堂屋落满灰尘,伏钟走进来,环视四周,这里依旧保留着当初婚嫁时的布置。
只是这场婚事从头到尾都没有新郎出现,而仅有的那位新娘此时正在悬于梁上的那具槐木棺中。
伏钟弹出一片青羽,削断将棺木吊起来的绳索,托着它平稳地落到地面。
拔出当初由他亲手打下的封棺钉,伏钟掀开棺盖,躺在棺中的女人依然是一身大红嫁衣,露在衣袍外的手背上尸僵已褪,呈现出一种栩栩如生的白皙。
伏钟拨开女尸胸口处的衣襟,取出几滴她的心头血来,用毛笔蘸取,在事先备好的写着程危泠生辰八字的两张符纸上落下符咒。
他在女尸的身上感应不到任何女妭的气息,但不论如何,她仍是这一世程危泠的生母。
母亲和孩子有着天然的联系,也是孩子的天然守护者,不论生前,还是死后
混合着血和朱砂的符纸亮起一点微光,伏钟心知此事已成,待字迹干透后,将其中一张符纸叠好,塞入一个锦囊,放到棺中女尸的手中让她握住。
合上棺盖后,伏钟将棺木重新悬于房梁上,又施下几道禁咒,以免有人误入此处,这才重新拿起置于一旁的另一张符纸。
符纸上的红色痕迹像是活过来一样,不断变换着。
伏钟感到纸背透出一阵湿润,他翻过符纸来,在上面看到一行鲜红的字,指明了程危泠此时所在的方位。
第55章
几枚火星掉落在地上,转瞬熄灭。
肢体僵硬的陶俑无声地靠近,抬着一具被白布和令符包裹着的人形物在陈星脚边放下,又机械地转过身躯,退入火光未能照亮的黑暗中。
看守水棺的鱼人双眼被剜去,身上还贴着定身符,倒伏在石室门前的地上动弹不得。
陈星用剑柄顶开水棺的棺盖,将火把靠近泛着粼粼光晕的水面。
一张和他几乎算得上一模一样的脸,在水纹漾动的水下若隐若现,给了他一种凝视着自己倒影的深渊的既视感。
眼前的已不是初见时程危泠的脸,那张俊美的脸此时恶相尽显,彻底的尸化抹灭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凡人的特征。
本该隐藏在薄薄皮肤下的血管,因为血液被抽干而浮现在青白色的皮肤上,显露出诡异的脉络。
陈星一手探入水中,轻轻拨开程危泠紧闭的左眼,血丝遍布的眼白上能够窥见一点眼瞳。那样冶烈的猩红,即使是再鲜艳的血液也无法媲美。
松开手,那眼睛再次闭合,若非那尖锐的獠牙已深深抵入程危泠的下唇,陈星会以为他此刻不过是安然沉睡。
唤了一个静候的陶俑上前接过火把,陈星从摆放在地上的人形包裹物上揭下一张符纸,就着火把点燃,将符纸燃尽后的纸灰收起,走到水棺另一侧仍在工作的吸泵边,关掉开关,拆下管道,等把纸灰注入泵芯后,重新装上管道,在控制面板上摁下了与抽取相反的按钮。
被储存在透明容器中的深红液体随着吸泵的再次启动,在等候被抽出的血液重新注入期间,陈星的目光移向那具被白布重重包裹的物体。
令符被一一除下,用以掩盖人形物本来面貌的白布散开,一具赤裸的人体呈现在散乱的布料上。
当这具无生命的躯体摆放在程危泠身边时,这种凝视着孪生子一样的怪异感觉让陈星的动作下意识地滞缓。他想到自己的脸,仿佛置身沼泽之中的窒息感愈加浓郁。
陈星扶着那具躯体使它保持坐立的姿态,一手抽出七星剑,将这把他曾只用来降妖除魔的剑刃刺入面前这光裸的苍白脊背。
利器破开皮肤和肌理,但没有血液流出,暴露在外的脊骨完全透明,像是一种晶莹剔透的晶石,在与剑锋相撞时会出现短暂的白色钙化。
剑刃深入躯干,顺着脊骨一路下剖,终于在某一寸地方停止。
那一截骨节不再是透明的形态,陈腐的淡淡黑斑侵蚀了原本乳白的表面,昭示出它经历的漫长岁月。
陈星将那段骨节取出,原本栩栩如生的躯体顿时像是丧尽了全部生机,变得如石块一般愚钝而僵硬。他带着骨节重新来到水棺边,将它沉入水中,只见原本带着腐朽之意的残骨在接触到程危泠时,发出一阵血淋淋似的红光。
持续运作的吸泵将所剩无几的血液注回程危泠体内,响起指令终止的短暂鸣音。
陈星站在棺边垂目注视,水中倒映出来他的那张赝品的脸,慢慢爬上丑陋的裂纹,已有破碎的迹象。
他背着陈辞,将重重看守下的血玉棺中的躯壳盗出,在被发现之前运到这里,剔出其中属于程见微的一段遗骨,与被他下咒的程危泠强行融合,这样的做法足够踩中所有令陈辞暴怒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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