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危泠刚到C国时年纪尚小,再加上身在他乡,更是习惯了独来独往。直到某次去唐人街吃饭被偷了包,正巧遇上在饭店打工做服务生的拉维帮忙追回了财物,才有了异国的第一个朋友。
到后来上了大学,为了省房租,两个人干脆在郊区的另一个校区宿舍申请了一间,平时蹭个校车上学,也还算方便。
“你今天有课吗?”为了打理起来方便,程危泠的头发修剪得极短,用毛巾随便擦了擦便已半干。
“没有,今天是打工日。”拉维抱着被子有气无力地回答,“刚忙完期中论文,就要去干活,我快被榨干了……”
“我今天得去实验室泡一整天,搞定之后顺道去唐人街买点东西,等你下班一起回来?”
程危泠将湿掉的毛巾搭在脖子上,走到衣柜前随手拎出一件灰色的T恤套在身上。拉维坐在床上撑着下巴看了半晌,末了颇为惋惜地感叹道,“程危泠,你怎么跟个中年已婚男人一样不修边幅。”
“有吗?”程危泠又翻了条短裤出来换上,这才回头有些不解地看向拉维。
“体恤短裤配拖鞋,从头到脚这一身全靠脸撑,难怪你单身到现在。”
“老哥,我是去实验室搬砖,到了地方衣服一换,谁管你什么搭配不搭配。”
将湿漉漉的毛巾扔回浴室的烘干架上,程危泠摸起书桌上的眼镜往脸上一架,又把背包往背上一甩,“我先去食堂吃饭了,你别又不吃早饭就去打工。”
“知道了知道了。”拉维摆摆手。
暑夏的炎热也到达不了的山涧深处,嶙峋高耸的岩石遮去了大半日色,古朴的木阁坐落在临水的苇草中,门前半盏残灯,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木阁的内里陈设古朴却并不简陋,内室的门前有半扇屏风,泛黄的丝绢上,一支断梅横卧其上。
候在屏风前的女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听见寂静许久的床榻传来一声低喘,立刻走上前去。
梧桐木雕成的床榻上,沉睡数年的人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长发随着起身的动作从肩上垂落下来,散在柔软的白色衣料上。眼前人如同古画上的一捧残雪,寥落地将要化去。
直到眼前人抬眼看向她的眼瞳同样是一片混浊的灰白色,女孩忍不住惊呼出口,“殿君!”
视野中好似蒙上一片散不去的浓雾,伏钟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却只能看见些许微弱的光亮。
“……我睡了多久?”
第5章
与这座城市的其他地区相比,唐人街的夜晚总是更加热闹,灯火通明的老旧建筑和熟悉的乡音总让程危泠想起故乡。
程危泠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天色将暗未暗,黑色的飞鸟发出悠长的鸣叫,从道旁的椴树间起飞,追逐着薄红的暮色而去。
他踏着陈旧的石砖路向前走去,莫名地发现今天路上的行人少了很多。
色彩斑斓的霓虹灯灯牌依然如旧,平常在此时仍然营业的店铺纷纷打烊。寂静中的灯火透出一丝莫名的凄凉。
拉维打工的小饭店在唐人街背侧的后街上,要去到那里得穿过一栋老旧的居民楼。
老式的建筑从设计上来说并不太顾及住客的隐私,狭窄的廊道形成回字形,从楼底抬头向上望去,就像是置身于幽深的井底。
程危泠甫一踏进楼道,便被一股酸涩的腥味冲得眉头一皱——这股味道是如此的熟悉,数个小时前于梦中,闻见的正是这个味道。
声控灯被脚步声唤亮,程危泠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通向二楼的阶梯。
视线所及的二楼尽头,明黄色的封条封住了长廊尽处的房门。
夜风顺着空旷的甬道缓缓流动,愈发浓郁的腥臭冲得程危泠几欲反胃,他不想多作任何停留,正要继续抬步尽快离开时,脚尖却踢到了一个小小的物件。
程危泠蹲下身,只见地上是一个木质的化妆镜。
雕刻精细的木料泛着细腻的光泽,看上去颇有年代感的样子,镜面裂开了一小半,一掌大小的玻璃反射着昏沉的灯光。程危泠猜想这大概是楼里住户的遗失物,说不定过一会儿失主便会前来寻找,于是拾起镜子,放在了一侧的信箱顶上之后,才继续快步离开。
接到拉维的时候,时间已近晚上八点。程危泠记得自己下车的时候不过才快到七点,往常一刻钟的路程,这次好像走得格外久。
因为附近的百货店都已经歇业,本想采购一点日用品的程危泠只好作罢,和拉维一起在打工的小饭店凑合了一顿简单的晚饭。
拉维的前女友是一个华裔,但显然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里,她并没有教会拉维如何使用筷子。
程危泠看着拉维抓着筷子一下一下生硬地铲着米饭往嘴里送,硬生生把他给看乐了,“你干嘛不用勺子?”
“啊?我筷子用得不对吗?”埋头干饭的拉维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程危泠。
“……用得挺好的。”拉维穿着的白T胸口已经被热汗浸透,拿着筷子的手指上,还贴着几个创可贴,有些溃烂的水泡从创可贴边缘露出来,因为长时间洗碗在水里浸泡,伤口已经发白。程危泠看着他这副狼狈的样子,调笑的话也说不出口,干脆换了个话题,“今天唐人街是怎么了?我走过来的时候,看见沿路的商店都已经关门了。”
“我在后厨忙了一整天,没来得及出去看。但是听一起打工的人说,貌似是附近那栋老楼里有个女人被他丈夫分shi了,听说死得特别惨,血溅了满屋,明明血腥味那么重,过了一个星期才被邻居报警发现。前几天警察和法医在她屋子里收拾了好久才把尸块都收拾出来运走。”拉维端起盘子,一边将剩下的宫保鸡丁刨进碗里,一边说道,“你今天从哪条路过来的?该不会是从那栋楼穿过来的吧?”
“嗯。”程危泠点点头,“难怪那么大味。”
“天哪……你胆子真够大的,那栋楼这几天可没什么外人敢去,就连住在那里的住户都是胆战心惊的。”正在一边打扫卫生的女服务生被两人的谈话吸引,停下手中活,忍不住搭腔,“那楼本来就破,都是些没什么钱的人才将就着住在那里,本来人就不多,白天也冷冷清清的。这下子出了这事,听说楼里的住户正在筹钱,想要请大师来做场法事。”
“法事是什么?”突然冒出个新名词,拉维有些好奇。
“类似于神父拿着十字架在棺材前念圣经。”程危泠挑了个直白的说法解释,由于表达过于清奇,惹得一旁的女服务生笑了起来。
“哦哦,原来是这样。”拉维表示理解地点头,然后继续问,“那凶手抓到了吗?”
“还没有,你们也知道,唐人街这边,就主道上安了几个摄像头监控,要是人从其他路溜走,根本捕捉不到。”女服务生回答,“不过嫌疑人倒是锁定了,是那女人的邻居提供的线索,说是事发前几日,女人的老公刚从国外到这边来看她,结果待了没多久,两人就起了争执,几乎每晚都能听见争吵砸东西的声音。”
“当时邻居没有报警吗?”
“没有。因为……那女人的职业有些不正当,她家里一直有各种各样的人出没,邻居也怕惹上事,躲还来不及。再说,这样的事过去发生得不少,丈夫倾尽家当把妻子送出国,自己留在国内继续挣钱,却没想到即使拼命工作汇给妻子的钱也不够维持生计。流落异国加上语言不通,妻子只好出卖身体换取生活的费用。这样的事被终于来探亲的丈夫发现,免不了悲剧收场。好一点的情况就是两人分开老死不相往来,坏一点的情况,就是家毁人亡。”
“……”这一大段话简直刷新了拉维的世界观,他算得上感情不顺,但也完全无法想象一段亲密关系能崩坏惨烈到如此地步。
一通谈话搞得两人都没有了用餐的心情,潦草结束一顿饭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次程危泠和拉维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换了一条路,拉维是完全被凶案震惊到接受不了,而程危泠则是不想再走一遍那楼道——令人作呕的腥味有如附骨之蛆,让他莫名地感到排斥。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上方坠落,车窗玻璃中,映出一双朦胧不清的眼睛。
末班车上除了司机,便只有程危泠和拉维两人。
唐人街距离宿舍有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忙碌了一天的拉维上车后不久便靠在座椅上睡了过去,而程危泠则听着客车引擎低沉的轰鸣声,抗拒着堕入睡眠。
他仿佛有一种莫名地预感,只要一旦睡去,便又会回到那逼仄阴郁的噩梦中。
在梦里他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但与现实不一样的是,伏钟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一次将他从浑噩恐惧中拯救出来。他的梦中从始自终只有他一个人面对所有。
背包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程危泠掏出手机,发现收到了一条发件人未知的信息。
“把镜子还给我。”
信息里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程危泠乍一看有些莫名,但突然想起今天早些时候去接拉维的路上,曾在楼道地上见到一个化妆镜。
——可是他不是把那个镜子放到楼道的信箱上了吗?还有这信息是失主发来的?失主怎么会知道他的电话?
程危泠本想回复一句告知对方镜子就放在信箱顶上,打字打到一半却觉得事情莫名不对劲,思索片刻,还是选择删去了对话框里打了半行的字,将手机从新塞回背包里。
这一伸手,程危泠的指腹蓦然触碰上一阵浸骨的冰凉。
他拉开背包拉链,包里除了笔记本电脑之外,一柄木质的化妆镜正躺在包底。
——这镜子怎么会在这里?
第6章
繁重的课业让程危泠很快将那枚镜子的事抛之脑后,待他再次听到有关的消息时,已是一个月后的某天,他路过学校的书店,看见柜台上的最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报道,便顺手买了一份报纸。
回到家中,程危泠仔细阅读了报纸上的内容。一个月的时间并没有推进多少调查进度,唐人街遇害的女人死因确定为窒息死亡,在死后才被分shi;分shi后,凶手没有选择对shi块作进一步的处理,只是将残肢都堆放在浴室的浴缸中,用高浓度的消毒液浸泡起来。jing方通过涉an的材料购买记录,很快进一步锁定了重要嫌疑人便是死者的丈夫。但奇怪的是,自案发后,死者的丈夫便失去了踪迹。因此,报纸上才刊登了相关的报道,告知居民们如果有见到过疑似嫌犯的人,要尽快向jing方提供线索。
和之前听到的传闻对比起来,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实质性的进展基本没有。这大概就是社会边缘人的悲哀,哪怕是惨烈的死亡,也只能成为短暂的谈资,背后的真相却无人在意。
将报纸叠好收到抽屉里,程危泠打开电脑,正准备把没看完的资料看完,电脑桌面却弹出提醒框——“你关注的[▇▇▇]正在直播”。
怕不是拉维这小子用电脑关注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吧?
一开始程危泠不打算理会,想要关掉却发现提醒框怎么也关不掉,最后他不得不点开了链接。
有些出乎程危泠意料的是,直播中并没有第一时间出现主播的脸,反而是一个略微奇怪的角度:摄像头似乎是摆在接近地面的高度,整个画面里,在近处最高只能够看见人的腰部,而直播的收音也很差,除了滋滋的电流声,几乎听不见别的声音。
观看直播的仅有寥寥几人,偶尔几条询问的留言划过,也无人应答。
程危泠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大概是一个普通的生活直播,直播的人不想露脸,便以这样的角度向观众展示自己的生活日常。
——直到镜头一转,镜头中的女人的裙子滑落,一双光裸的小腿出现,整个画面陡然变味。
出于性向原因,这样的画面对程危泠来说毫无吸引度,他正准备再次试着关掉直播将链接拉进黑名单,屏幕上女人突然开始剧烈抽搐的双腿使他停下了正要点击关闭按钮的动作。
女人挣扎的动作异样的激烈,原本整齐的床单上被蹬出几大道深深的痕迹,徒劳地抵抗着画面之外未知的施暴。
反抗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女人的双腿便软软滑落在床铺上,不再动弹。
接下来画面开始了一阵抖动,有人将摄像头移动到了另一个角度。从这个角度里,可以看见的空间更广了一些。
这次,视频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方才挣扎的女人头垂在另一侧床沿,仰头的角度只能看见细长的脖颈在昏暗的画面中呈现一个诡异的角度,一条粗糙的绳索深深嵌入惨白的皮肤中。
男人将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子吊起,然后不断在床和画面外的区域来回。先是在床上铺上了防水布,接着自己换上了雨衣。
摆在床边的塑料桶被一块又一块血肉装满,男子好几次提着满掉的塑料桶走出画面,过一阵再回来继续操作。
看到最后,摄像头被男人拎了起来,摇晃的视野中,那具血淋淋的半残骨架已经全然看不出是人的模样,仿佛只是屠宰场里动物的尸骸。
一张血迹斑斑的脸凑在摄像头前方,缓慢地口型道出程危泠收到信息中的那句话。
“把镜子还给我。”
这下程危泠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电源键,硬生生终止了愈发诡异的电脑画面,终于明确地意识到究竟遇上了什么。
直至今日,程危泠还依稀记得童年里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自己总是被各种各样的冤魂厉鬼缠上。随着年纪的增长,程危泠不再遇到这样的怪事,也记不清幼年的自己具体是怎样化险为夷,但记忆中伏钟温暖的怀抱总让他感到安心,安心到足以忘却所有的悲惨与恐惧。
“说好的长大就好了,都是骗我的吧……”
望着漆黑的电脑屏幕,程危泠喃喃道。
这天夜里,程危泠再次回到了熟悉的梦境中。
他仍被困在原地,被门外一声又一声呼唤问着同一个问题。
幼小的孩子,在阴暗的楼道中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自己的母亲。
只是这一次,梦的结尾有了不同。他从大门上的探视窗里窥见,孩子的背后站着一个女人。
似是知道他就在门后,女人对着探视窗弯下腰来,将下半张脸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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