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上车。”
坐在车里,梅无香才解释道:“上次在飞鹤楼抓的活口,终于在今晚松了口,王爷说理当让陛下去审问。”
言霁抿了下唇,没再说话。
早知道他就说已经睡下,不出来了。顾弄潮审问犯人的手段早在前几年他就见识过,那些跟顾弄潮作对的人,一个个锒铛入狱,只要跟镇国王叛乱一事有牵扯,无论他们爬上了多高的位置,顾弄潮都让其落马。
没有人能在顾弄潮的审问下死不松口,而顾弄潮依然清风霁月,握着带血的长鞭,神色倦怠。只要一回想,就遍体身寒,惧意一股股往上冒。
到天牢后,言霁看着那道熟悉的大门,深呼一口气,问起:“皇叔最近身体怎么样?”
梅无香规规矩矩地答:“王爷一切尚可。”
言霁其实并不想听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但他又没有立场多问。
穿过很长一条甬道,是狱头们的监看室,到这里已经能听到很明晰的惨叫声,一声声仿佛要刺破耳膜,狱头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当是贵人被带进更里面的审讯室。
铁门一打开,惨叫声顿时大了许多分贝,加上一句凄厉的:“顾弄潮你不得好死。”
多日不见,顾弄潮坐在满室血腥中,乌亮的黑发下面容俊美阴郁,一袭玄衣风姿卓绝,披了件厚重毛绒大氅,狭长的眼尾泛着冷意。
言霁草草看了眼架在邢台上的人,如预料那般浑身浴血,根本看不出人形。
顾弄潮见言霁进来,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认认,是不是那艘船上的人。”
言霁不得不再次将视线挪过去,有人捏着罪犯的下巴将他的头抬起,纵然间撞进那双满含恶意的眼睛。
“是。”言霁认出是落水前看到站在船头上的人。
之前他就觉得这人很眼熟,就近一看,才发现以前在穆王府见过他。
司狱官认出言霁的身份,讨好地禀报这几日的审讯结果:“此人名叫管晖,是穆王府残党,且是个死忠,死也要拖着人下葬,大概是受到谁人的诱导,才做出绑架陛下的罪事。”
言霁问他:“你是四皇兄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管晖恶狠狠瞪着言霁,躬着身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喉头耸动,在言霁还没反应过来时,一股力道拉着他往旁边一扯,混杂血沫的痰液擦脸而过。
言霁余惊未散地躲进顾弄潮怀里,紧接着响起皮鞭破空打在血肉上的声音:“狗娘养的,太岁头上动土,嫌命长是吧!”
司狱官一改在言霁面前时诚惶诚恐的姿态,面容狰狞地挥着鞭子鞭挞,难听的话一句接一句,盐水泼下,又是阵阵惨叫声。
言霁再次移动目光看了眼那人,湿漉漉地滴着血,架空的脚下已汇成很大片血泊,一双眼睛暴起红丝,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为什么偏偏是四皇兄的人......
一只手覆在他眼前,为他挡住这番地狱之景,而这个看似温柔细致的人,却分明是制造此番血腥的始作俑者。
顾弄潮将言霁揽在怀里,轻声道:“不想看就别看。”
作者有话要说:
顾弄潮以为的温声安慰。
言霁眼中的恶魔低语。
第17章
顾弄潮轻笑道:“看来你也没办法做到拿烙铁亲自逼他招出指使他的人。”
言霁咬了咬唇。
“算了,在你来之前他已经招了,走吧。”
听到这话,言霁松了口气,温暖的怀抱撤开,鼻尖萦绕的药香也被血腥味代替,顾弄潮率先离开审讯室,言霁骤然空落落的,生出想要顾弄潮再多抱自己一会儿的想法。
他忙摇了摇头。
惊悚!
快止脑!
从天牢出来后,被冷风一吹,胃里止不住地翻腾。言霁搀着石墙缓了缓,比起他第一次看到顾弄潮审讯的人时,又吐又哭,这次已经体面很多。
至今他对那次刑讯还记忆犹新,那人原是镇国王府的副将,关键战役判主求功,导致边疆沦陷,三十万大军断粮半个月魂葬盘安关,而他退守二线,因守住了其后八百里江河,兼之揭发镇国王叛乱的证据,一度功名赫赫。
就是这样的人,被顾弄潮一步步打压,落到牢狱,剔骨剜肉,人不人鬼不鬼,他的惨叫在天牢底下回荡整整一月。
那时在言霁的印象里,审犯人无非是用鞭子打一打,特别严重才会动用拶刑、烙具等,但当推开铁门时所看到的那幕,完全超出了言霁的想象。
顾弄潮回过身看向他,眼中闪过一抹错愕,但言霁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扶着墙一阵呕吐,直到只能吐出胃里的酸水,才停下。
顾弄潮带着一身血气站在不远处,等他停下来后,温柔地替他掖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水,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哭了?”
那模样跟前不久审讯犯人时的冷血阎罗天差地别。
那是第一次言霁对顾弄潮产生除却依赖以外的情绪——恐惧。
他害怕哪一天,顾弄潮也会这样对他。
但天命书里,却是他对顾弄潮动用了车裂,虽然分的是个替身,可他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也是无形中受到了影响。
梅无香站在言霁旁边,见他缓和下来,才问:“还能走吗?”
言霁勉强笑了笑:“能。”
梅无香便没再多说,两人朝马车走去时,突然听梅无香说道:“陛下是不是觉得王爷很残忍?”
言霁垂着眼睫没回。
梅无香的目光虚浮,看着前方浓黑夜色:“很多刑法,都是王爷曾亲身经历过的。”
所以才会这么懂怎么刑讯效率最高。
言霁紧了紧手掌,指甲陷入肉里时,一股疼痛感弥漫心尖。
上车前,言霁道:“现下宫门下钥了,今夜就去摄政王府歇下吧。”
梅无香说道:“我去问过王爷。”
“好。”
过了会儿,马车启程,是朝着摄政王府的方向去的。
言霁确实很久没来过这座府邸,从太子意外死亡,父皇一病不起,龙子夺嫡拉开号角,言霁就再没去太学院,自然也没理由住在镇国王府。
那时候每天都心惊胆战,哪怕不想争,也没人肯放过他。
表面上兄友弟恭,私底下刀剑相向。
当初只有待在顾弄潮身边他才是安全的,所以哪怕直到如今,顾弄潮随时会杀了他,他也随时提防着顾弄潮,但顾弄潮依然是他的安全感。
看似很矛盾。
吴老一早就接到陛下要来过夜的消息,将府内里里外外整理了遍,所有仆人跪在府门外迎驾。言霁跳下车,看到吴老后,一直积郁的情绪终于松快了些。
他扬起笑,软软地喊了声:“吴伯。”
吴老并不仅仅是管家,他还是顾弄潮政务上的一把手,当年镇国王府仅存下来的老人,他看着顾弄潮长大,也看着言霁长大,对这两个孩子实打实地上心。
吴老问道:“饿了没,饿了给吴伯说,厨房的火一直给你烧着的。”
言霁揉了揉肚子,皱了下鼻子道:“是饿了,想吃王府的阳春面。”
吴老笑道:“宫里的面条能做出一百多种花样,难为殿下......陛下还记得府里这一碗阳春面。”
言霁腼腆地抿了下唇:“始终没有自家王府的好吃。”
过去他长身体的时候,夜里老是饿,仆人时常都会煮碗面条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面、一个煎蛋、几根青菜,便是镇国王府的味道。
见顾弄潮已经进了门,跪在地上的下人们也都少了拘谨,起来后热热闹闹地跟言霁打招呼,言霁一一看过去,每个他都能叫得出名字来。
镇国王府因小皇帝的到来,难得热闹了起来。
言霁原本的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去洗了个澡出来,厨娘就端着面条过来了,不过端来了两碗。
厨娘道:“从今早王爷就一直未进食,劳烦陛下帮忙端过去给王爷,奴婢端的话,王爷肯定不会吃。”
言霁想说自己端过去顾弄潮也不一定领情,但他还是笑着应下了。
踌躇了会儿,言霁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到顾弄潮的房门前,扬声喊道:“皇叔,你睡下了吗?”
里面一直没有响应,但灯亮着。外面的风有点大,言霁以为顾弄潮没听到,又喊了一遍,才听到清清冷冷的一声:“何事?”
汤的热度从碗沿传递到手指,言霁快要拿不住了,声音也不由染上几分焦急:“快开门,皇叔。”
下一刻,房门从里面被打开,顾弄潮站在门口,身上披着一件外袍,脸上有瞬间的凌乱,很快恢复如常,继而看向言霁手里的面条,微微皱起眉头。
言霁迈步往里面走,将两碗面条放在桌上后,连忙拿滚烫的手指捏了捏耳朵降温,回头看去时,顾弄潮倚着房门,没有别的动作。
“厨娘说你今天一直没吃过东西,就叫我也给你端一碗来。”
房里的冷空气随着言霁的到来一扫而空,面香升腾,言霁摆好筷子,转头招呼道:“快来吃啊。”
顾弄潮看了眼外面攒动的树影,将门关上,坐了过去。
言霁吃面一直有个习惯,他总爱先把汤喝掉一半,再开始吃掉青菜,而后才吃面和鸡蛋,他吃面的样子很赏心悦目,慢条斯理得像只猫。
顾弄潮撑着头,不知不觉从头看到尾。
言霁吃完一碗,舔了舔唇角,刚想要搁筷,一双筷子夹着煎蛋放在他碗里,顾弄潮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碗里的面分了大半给他。
言霁愣愣道:“你不吃吗?”
“你还在长身体,多吃点。”
言霁不让顾弄潮再分给自己,顾弄潮这才夹了一筷面含在嘴里,落下的眼睫遮掩住了眼中所有情绪,之前那句话完全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
低头吃面时,言霁眼眶酸酸的,他希望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点,最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不行。
快住脑!
顾弄潮都能连父兄算计至死,自己更应该专注事业,不能被暂时的温情迷了眼!
想到事业线,言霁问道:“管晖招了些什么?”
顾弄潮慢慢将嘴里的东西咽下:“跟康乐郡主有关。”
说起来,穆王通敌跟康乐郡主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以致旁系的录事家连带牵连,而康乐郡主因与太后交好,只被禁足三月。
言霁所知的剧情里,康乐郡主却也因此跟太后生了嫌隙,再过不了多久将彻底闹翻,发动一次不大不小的叛乱。
她想扶持自己的亲弟当皇帝。
而这位搅弄风云的奇女子,还是他未来皇后的闺中密友。
这一场叛乱虽虎头蛇尾,但却是未来的一大转折。
顾弄潮将轻易平定这场判断,却被言霁意识到顾弄潮究竟有多权势滔天,怀疑的种子落下后再难剔除,最终走上了与保皇党密谋,铲除顾弄潮的道路。
最后故事大反转,他被钉死在龙椅上。
“你在想什么?”
风吹得窗户哐地撞到墙上,一道声音突然打破言霁发散的思绪。葳蕤暗光下,顾弄潮神情莫明,狭长的眼尾微微眯起,仿佛要窥探进人的内心。
“我......”言霁抛开纷乱思绪,回道:“我在想后日宫宴的事。”
言霁借着收拾碗筷的动作,掩饰去眼底的情绪:“皇叔,你也、想让我纳后吗?”
室内的烛火在寒风中一颤一颤,顾弄潮的声音没有多余起伏:“为皇室开枝散叶,本就是陛下的职责。”
“可朕......”噗地一声轻响,烛火尽数被风吹灭,一室浓墨,连带着言霁未完之语也戛然而止,一同泯入无尽的寂然。
黑暗,谁也看不清谁的神色,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顾弄潮反问道:“可你又待如何?”
轰隆隆的雷声响起。
言霁瘪了下嘴,一瞬间已经想好要选个门第高的,最好能让顾弄潮忌惮不敢轻易对他出手!
收拾好碗筷,端着摸索到门边,闷闷道:“皇叔,朕先回去了。”
始终也没等到顾弄潮的回答,言霁转头望去,忽亮的闪电中勉强能勾勒出一个人的身形,光是轮廓也风华绝代。
言霁刚迈出门坎,外面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春日夜里的雨水冷得渗进骨子里,眨眼间就密集得看不清前路,言霁端着碗无措地站在屋檐下,看着连成珠的雨线,进退维谷。
这次他出宫急,除了几个侍卫就没带旁人,这么晚了,自然是不会有人送伞。
正在踟蹰间,顾弄潮在屋内说道:“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言霁:未来皇后一定要门第高。
顾弄潮:王府的门第如果不算高,只能夺了皇位......
言霁:???
第18章
面上勉强和不安,但却悄悄将翘起的嘴角压下,才转身回去:“我睡座榻上就行。”
颤巍巍的烛光再次被点燃,顾弄潮拢着火,暖光照在那张清冷绝艳的脸上,平白散了冷意,多了几分缱绻。
言霁见状,去关了窗,烛光不颤了。
顾弄潮道:“没有多余的被子。”
言霁愣了下,低头有些沮丧:“那......我不盖被子也行。”
“会受寒。”
“不会。”言霁没过脑地反驳,反应过来后解释道:“受寒了喝几服药就是。”
其实,因为他后背受的伤,龙榻都垫了好几层毯子,就算这样也睡不舒服,他都做好睡榻上第二天起来的后果了,受寒只能算小事。
比起冒雨回去来说。
言霁怕顾弄潮赶他走,如果他在路上出了事,顾弄潮就做到兵不血刃地除掉自己,简直是一件天降的美事,而且还怪罪不到顾弄潮头上,顾弄潮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持朝政,甚至登上皇位也未尝不可。
正提心吊胆忧虑命运走向,顾弄潮却已经褪了外袍躺在床上,言霁拿不准顾弄潮是什么意思,叫自己回来又说没被子给自己盖,是想把他晾一晚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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