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巨力将言霁拉下马,言霁目中一凌,滚进草丛后反手将袖下刀刺去,手腕被截住的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低声道:“主人,是属下。”
是影五。
影五的头发全被打湿了,脸上纵横雨水,一袭黑衣湿漉漉地紧贴在身上,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后,用气音快速道:“这些是启王的人,约有百人,分散成很多支也在搜寻陛下,且都是精悍善武的好手,耳聪目明,陛下莫要出声。”
言霁点点手,收回手中的刺刀。
他无法像影五一样用这么小的声音将话说清楚,便露出疑惑的目光询问,影五看出后,回道:“是声东击西。”
言霁听懂了,手指缩紧握住刀柄,心底一声嘲,果然春狩是谋逆造反的好时机。
那些簌簌的声音从远即近,影五耳朵动了下,判断出来人的数目后,简短且迅速道:“属下已发出信号通知影一与其他弟兄,陛下务必护好自己,等着他们来,就算有人以皇城军的名义四唤寻找陛下,陛下也千万别露面。”
一般只有在连影五也护不住他时,才会发出信号召集其他无影卫过来,这证明情况十分棘手,而他后一句话,莫非皇城军中也藏有叛贼?
“属下去引开他们。”
纷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影五站起身,跨上言霁骑坐的那匹御马,在滂沱的暴雨下,回头目光复杂地说道:“目前林中能救陛下的只有金吾卫,若是看到他们,陛下也可......”
看着影五骑马驰疾向另一条崎岖小径,紧接着一群带着斗笠的黑衣人辨认着泥地上的马蹄印出现在他们逗留的地方,言霁连忙捂着嘴掩住鼻息藏在深草里,见那群黑衣人互相打了个手势,便提着寒光森然的弯刀飞快朝影五离开的地方追去。
等四下再无任何动静,言霁才起身往另一边离开,蹲得太久,站起身时双腿麻木地差点摔倒,言霁扶着树干缓了下,雨水从额发间流进眼中,又积满了落下,言霁缓缓眨了眨眼,心底也跟腿一样麻木。
寻求金吾卫的帮助?
只怕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一路上,言霁小心避免留下痕迹,雨水将他浑身都淋湿了,也不敢脱。夜里视物不清,加之雾霭深重,往哪个方位走全凭直觉。
他遇到了皇城军的人,他们在雨中举着明明灭灭的火把,大声叫唤着“陛下”,因影五的话,言霁躲着没有出去,直到这行人走远,他才收回视线,就看到一只兔子窝在自己脚边正在啃草。
两年前的兔子,与这只兔子渐渐重迭。
鬼使神差的,言霁抬起手掌给这只同样被淋得湿漉漉的兔子遮雨,兔子像是看了言霁言霁一眼,又接着啃草,但在言霁想要去抓它时,一蹦跑出了很远,言霁便折了脚边碧绿的脆草诱惑它,迟疑片刻,兔子磨磨蹭蹭又跳到了他脚边,抬起前肢吃言霁手中的草。
等喂完兔子,言霁才想起,他还在逃亡中。
这片林子里不知藏了多少能人,或许也有跟影五一样极好用耳的人,言霁没敢出声,走的时候动作很轻,回头看了眼那只兔子,不知为什么,言霁很想将它也带走。
不过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但没想到,兔子居然跟了上来。
言霁想,它真蠢,随处都能摘的一根草就收买了,若自己也是馋它一身兔肉的猎人呢。
这么蠢,就带上吧。
言霁抱起满身污泥的兔子,嘴角翘起一点笑,往更深的灌木丛里走。
走走停停,东躲西藏,言霁已分不清东南西北,这个雨夜漫长得仿佛永远也不会天明,走了不知多久,好像很久也没遇到追杀他的人了,言霁这才放慢了脚程,坐在树根上休息。
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冷得皮肤都感觉不到疼痛了,手臂被边缘锋利的斜草划得都是伤,他居然一点也没察觉。
兔子在他怀里睡得很熟,他全身,就只有胸口这一块因抱着兔子而被偎得暖和,可渐渐的,头也开始发烫,思绪变得昏沉,看四周都是模糊的。
言霁依然不敢在一个地方呆太久,坐了没一会,就又撑着沉重的身体往前走,大概是他真的太过疲累,没看清脚下的路,绊到草丛里尖锐突出的石头,脚腕一阵钻心的疼,摔在地上时人都是懵的,想爬起来,泥土湿滑得让他又摔了下去。
这一摔就顺着泥坡一直滚,一阵头晕目眩后,他掉进冰冷的河水里,湍急的河流卷着他往暗流沉,想浮上去又无处借力,挣得手脚绵软,刚喘一口气又被拍来的浪花打进水中,气没闭严呛了一口水。
迷迷糊糊时,他的头撞到一块暗礁上,顿时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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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顺天府,十六卫驻军整顿,归属武卫一支的皇城军都排在稍后,十六卫大将军如今已成了屠恭里,凭他赫赫战功,调回京城后升任十六卫大将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如今,因一件事,让这个素来稳重庄肃的将军,紧皱着眉,步履匆匆,路遇府尹直接目不斜视,错身而过,弄得府尹好一阵尴尬,在心里骂了声后,腆着笑脸急忙跟上去。
忍着心中瑟缩,府尹试探地问:“屠将军,能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个回事么,王爷一直杵这儿,我心里实在没个底。”
战靴一停,屠恭里转过身,面如寒铁,目似炽星,怒视着府尹:“顺天府的人你是如何管控的,机构之内养出奸细竟也无知无觉,还问我怎么回事!”
其汹汹气焰将府尹震在原地,只见屠恭里一指他身后高悬的匾额,上书“政肃畿甸”四大字,咄咄质问道:“你可有半分做到,别说京畿,连京中藏贼寇,都毫无知觉,如今王爷计划被提前泄露,陛下遇险,曷可追责!”
府尹腿一软,被吼得差点跪在地上,前段时间他老婆生孩子,才多久没看着,就生了这么大的事,顿时急得狂流汗,追着屠恭里的脚,慌乱地问:“是为着叛贼启王那事吗,可之前盯着启王的人不是回禀他逃出京城了吗?”
“逃出去就不能回来?”屠恭里以眼刀刮了府尹一眼。
此事要是追责,常驻顺天府的皇城军必首当其冲,城门失守,巡逻松懈,当是危及国安的重罪!
眼看屠恭里走到一扇门前,推门进去,府尹再不敢跟,他停步在不远处,看着被推开的门,知道里面坐着的是谁。
但没等他跑,里面就传来一道清冷庄肃的声音,如漱冰濯雪,把人的灵魂都洗涤了便,府尹止不住地发颤,硬着头皮跨门坎进去,也不敢抬头,自觉跪在地上。
没有意料中的震怒与呵责,摄政王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了他最近顺天府的情况,并让他去取近两年内新进的士兵名册。
府尹一路快跑着将名册拿来,递上去时,他偷眼瞧了下顾弄潮,哪怕这等杌陧关头,这位王爷也依然彝鼎圭璋,处之绰然,长发披落仍不损棣棣威仪。
单是端坐在那,就好像一剂定心丸,让下面站着的所有人都沉住了。
屠恭里拧着眉的始终没得舒展,禀复道:“郊外藏着的叛军已经往围场去了,还不清楚启王在没在里面,京城这边交给本将,陛下现在需要王爷您带金吾卫去救驾。”
翻着士兵名册的手在听到后一句时,微微停顿了下,继续将册子翻完,顾弄潮合上书,眼底冷芒暗藏,说道:“先得理清楚,避免落入陷阱。皇城军此番露出异样,早在启王动身前,看起来,反倒是两拨人。”
屠恭里:“王爷是说......皇城军并没有启王的人?”
“皇城军是国之重兵,向来都是最忠诚护主的,且极难安插人进去,入选皇城军第一条就是祖上三代为大崇清白人士,以康乐和启王的手段,没有可能在皇城军中安插人还不引起注意,能在皇城军动手脚的,只有皇室的人。”
康乐虽也是皇室,但这里的皇室,指的是嫡亲一脉。
府尹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心惊,要知道如今京中唯一的皇室嫡亲,只有皇帝,而小皇帝不可能自己害自己,那就是说,京中除言霁以外,还有第二个承自崇玄宗的嫡亲子嗣。
藏在暗处,把控着皇城军这支大崇命门,不知是敌是友。
断清局势后,顾弄潮站起身,一连吩咐着接下来的部署,在场众人领命后立即离开去落实,剩下屠恭里时,顾弄潮道:“启王很有可能还在京中,并没去围场,他的目标在启王府旧址,你看住那里,任何接近的可疑人都不得放过。”
“是!”屠恭里一拱手,脚下生风离开了偏房。
最后屋内只留了府尹,府尹早吓得面无血色,战战兢兢侯在一旁,等候处决,顾弄潮离开座位,走到他面前,说道:“治畿甸者,上必政肃风清,下当使四方观化,为人需刚正廉明,不可簠簋不饬,不可卖官鬻爵,不可收受贿赂,不可懈怠懒惰。”
顾弄潮问他:“你做到了几样?”
哪怕语气没有一点责难之态,但每一字每一句仍叫人两股战战,冷汗直流。府尹跪在地上直磕头,面对不怒自威的摄政王,素来油嘴滑舌的人也一时什么借口都说不出。
正在这时,廊中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梅无香行至门外喊道:“王爷,金吾卫已整军完毕,不能再耽搁了,刚刚围场那边递来消息,陛下失联了!”
落在府尹身上凌冽的视线收回,顾弄潮没再说什么,跟着来通报的侍卫一同走了。
等外面彻底没了声,府尹才直起身,长舒了一口气,宛如死里逃生般庆幸。
摄政王真是太可怕了。
特别是独处时,给人的威仪犹如身上笼罩了一座大山,大山随时会倾倒砸下的那种危悚感。
府尹起身时才发现,不知何时的事,他的下裆竟已尿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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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围场,众人正急得团团转,几乎将所有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找到言霁,金吾卫出动后,围场的守卫难免有了纰漏,破口处一队数百人的骑兵势不可挡地冲了进来,如冲进羊窝的恶狼一般,挥着弯刀放肆杀戮。
防卫破口越来越大,冲进来的骑兵乌压压得看不到头,围场中的世族贵胄们惊恐尖叫着四散奔逃,绵绵细雨不绝,阴霾压天,金吾卫听到动静不得不撤出林子,连手皇城军与反贼厮杀。
鏖战不休。
夤夜其长,雨转急,几乎将所有人都淋得湿透,毡帐被血泼染,一人骑大马大笑着洒下桐油,溶溶夜色突被一支松明火把点燃蚕食,沿着地上的桐油越燃越烈,最终火舌卷上了围场树林,似要将天地都焚毁殆尽般,焮天铄地,连暴雨也无法熄灭。
火星飞溅,混乱的哭声掩盖在厮杀声下,在所有人都觉无望时,金吾卫大军赶来,领头之人面寒似冰,一身银甲狮首腰饰束身,护臂轻铠,墨黑长发以冠高高绑起,白银扣腕,黑面长靴一踩马蹬飞身下马,长剑铮地一声长鸣,挡住反贼朝一位文臣挥下的弯刀。
是摄政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同沦篇了TAT,接下来我要在我的存稿箱里疯狂修文,争取能发出来。
“畿甸首善之区,必政肃风清,乃可使四方观化。非刚正廉明者,曷可胜任。”——雍正。
第62章
玉骨肌莹的少年躺在水岸边, 碧浪拍卷他的衣袍,浮力一下下将他往岸上推,少年呛咳了声, 湿漉的眼睫掀开, 继而那双秀长的眉宇皱成一团,俯身吐出大口水。
意识缓缓归拢时, 言霁第一个想法是,这都还没死?
就好像阎王不愿收他,都敲响了地府大门, 还能将他赶回阳间。
自己挖苦了一番自己后,言霁这才抬头看向所处的地方, 前方是一片茫茫大海, 水天连成一线,身后群山绵延, 高得几乎将朝出旭阳都遮挡了。
言霁背过京畿舆图,记忆中并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 他很可能是被水冲出京城边界了。
言霁再次大为震撼, 他命可真硬。
随后站起身, 才发现好像不是他命硬,而是他被人救了,他的身上盖着一件陌生的衣服, 额头也凉凉的, 一摸,被撞破的地方敷着一层捣碎的草药。
起初, 他以为是影一, 但影一或者其他熟知的无影卫都不可能将他一个人抛在岸边, 至少也会拖他到浪花拍打不到的地方去。
摇摇晃晃地站稳,言霁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件衣服,在旭光下辨认上面的针脚面料,看到绣在衣服内里肩颈边的暗纹,一个“二”字,言霁隐约知道是谁救的他了。
那也无怪救完就将他随地抛下。
揉着高烧未褪的额头往树林走了几步,遽然瞧见一只雪白的绒团正在不远处啃树根,言霁惊讶地睁大了眼,睫羽扑闪了下,俄而笑了起来,小跑过去抱起那只兔子。
言霁觉得好笑,没想到救自己就算了,还把这只兔子也一同带过来了。
无影卫的人都这么榆木脑袋的吗?
抱着暖烘烘的兔子,心底也有了丝安慰,言霁再没困于险境的委顿,寻思起应该怎么联系外面。
细想后,又觉不知联系到的是人是鬼,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等无影卫来找他。
走了没多久,言霁在山脚下看到一间草屋,茅椽蓬牖,但是个住处,不知有没有人。推开篱笆门进到里面,言霁唤了声,迟迟也未有人应,他这才进屋四下打量,屋子没门,窗户破了很大的口子,木具上都罩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角落还结了蛛丝。
心中有些疑惑,结了蛛丝网的地方,应该有很厚一层灰才对。
但没等言霁想太久,怀里的兔子挣着跳了下去,四处耸动着鼻子嗅闻,刚看到它都在啃树根了,估计是饿得狠了,这么一想,自己的肚子也叫了起来。
幸好陶罐里还有一些米,只是光有米,没有任何菜,哦,除了另一个封口围着一圈水的罐子,那罐子里的萝卜辣椒豇豆全泡在黄橙橙的水里,一掀开酸气扑鼻,言霁连忙掩着鼻子将盖子盖了回去。
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了,都发酸了,定是吃不得的。
之后,言霁对着那罐米发愁,他将生米放到兔子面前,兔子都不肯吃。
可言霁又不会煮饭,他虽然知道生米和水煨在一起就会成为香喷喷的白米饭,但前提是得生火,这项技能,言霁没点。
他生下来就是皇子,之后连努力都没又当了皇帝,琐碎杂务素来无需他沾手,有众多侍仆挣着做,他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已经处理好,伸手即得的。
此时道尽途穷,才惊觉,自己竟然没一点独身生存的本领。
如果抱着米罐饿死,被人找到后定然会成为史书上的千古一耻吧。
言霁只得先出去找柴火,但走了没多久他就因高烧晕倒了,醒来后天已经黑了,四周草木榛榛,虎狼嚎啸,没敢在外逗留,言霁撑起身回到那间草屋,脱了湿衣在通风的地方晾着,抱着兔子卷缩在湿冷发潮的床上,在没门的屋子睡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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