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热得言霁鬓发汗湿,脚下似灌了铅般越来越沉重,云端已经被踩在脚下,可距离圜丘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没有人敢问言霁要不要歇一歇,因为怕被参一句阻碍天子祭天,这顶帽子没人敢被扣上。
正在言霁快要一头栽地上瘫着时,他抬头看到前方石阶上站着的人,在云蒸霞蔚间,一袭暗红绛纱袍让水墨山青霎然失色。
山顶的风很大,吹动层迭衣袍猎猎翻飞,顾弄潮走下石阶,朝言霁伸手,任由言霁松懈力道,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卸在他臂弯间。
有外袍挡着视线,顾弄潮揽着言霁的腰身,几乎半抱着带他继续往上走,而在后方众人看来,两人仅仅只是靠得近些。
言霁轻松多了,有了力气开口调侃:“皇叔都不会出汗的吗?”
他很少见顾弄潮出过汗,除了那事兴起时,顾弄潮似乎一直都清爽干净,跟个仙人似的,不沾五俗,唯一有一点不好的是,没人能看清顾弄潮的情绪,他总是阴晴不定,没有一点规律可言。
顾弄潮斜睨了言霁一眼,轻声道:“若实在撑不住,我背你上去。”
言霁眼中似有薄光闪了下,又很快暗了下去:“朝中那些大人们会苛责我。”
“那便随他们苛责,陛下不必理会这些俗言。”顾弄潮一向无视别人对他的评价,当即就勾着言霁的腿弯将人打横抱起,言霁没止住惊呼了一声,快速瞄了眼后面跟着的文武百官,脸色绯红地去推顾弄潮的肩。
“放我下来,还不至于需要你抱上去。”片刻又道,“况且祭天需要诚心,这样上去万一天公见了觉我不诚,降罪大崇......”
顾弄潮似笑非笑地打断:“陛下怎么信这些了?”
言霁愕然,他原本是不信的,可是柔然巫师那次会面,以及对未来的预知,让他潜移默化相信了或许确实有一些人力无法解释的事。
“皇叔信么?信不信世间发生的事冥冥中自有定数。”
顾弄潮将他在怀里颠了下,吓得言霁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正要发怒,就听顾弄潮说道:“不信,事在人为。”
短短几个字,落音铿锵有力。
到圜丘前,顾弄潮总算放下言霁,出乎意外的是,朝臣们都未置喙此事,他们忌惮着摄政王,顾弄潮在言霁身边时,没有一人敢靠近,更遑论跟顾弄潮叫板。
言霁抬头望向九十九重石阶堆砌的高台,下端云雾缭绕,偶尔从云絮间睹见下方的景象小得方圆百里都不过咫尺间。
文武百官在两端站好,留出一条通向圜丘的长道,礼官拖长声音开始念诵祝词,空灵夐古的编钟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伴随着群臣跪下的动作,圜丘上燃起一道青烟飏上九天,通达天意。
德喜躬身迎皇帝上圜丘,在上去时,言霁看了眼站进队伍中的顾弄潮,压下心头复杂的百般滋味,挪动金靴,踩上台阶。
风声猎猎,吹动言霁一身繁复尊贵的黑红冕服如蝶翅般震动飞展,墨黑发丝拂过那张白皙精致的面容,羽睫垂落时,剔透的水眸闪过一道冷冽的光,稍纵即逝。
德喜说昆山的守卫由摄政王亲自负责,可德喜不知道的是,如果是皇帝故意插手留下空当,就算是摄政王踩点了每一处,也都防范不了。
因季节转冬而枯黄的深草在山顶的大风下簌簌摇动,隐藏在深草根下的一双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圜丘的方向。言霁登上高处,细瘦的手指接过德喜递来的三支香,扶着袖子借着祭坛中燃烧的烟火点燃。
明明灭灭的光映在那张昳丽无双的脸上,更显容华灼艳,在言霁即将把香插进祭坛里时,一道震轹天地的嘶吼声乍然响起。
“杀——”
顾弄潮愕然回头,脸上一点点镀上寒意,围圈在台阶下的金吾卫同样始料未及,在副统领的部署下以最快的速度应对这次突发袭击,群臣纷乱,只有圜丘上的皇帝陛下没有任何反应,动作娴雅地稳稳将香插得中规中矩,在厮杀声的震荡中,静默地看着一截香灰颤落飞散。
只有成为皇帝才知道,圜丘下有一条密道通往圜丘中空下的石室,这样的建筑结构本是为了敌国入侵中枢后,能有个藏身之所,这条密道从圜丘建成之初就已存在,里面的石室要躲个几百上千人根本不存问题。
这件事言霁本应该提前告诉顾弄潮,当他做好检查,但如若只是如此,又怎么能让康乐尽快落网。
而且,他还想借康乐之手,走最后一步棋。
言霁转身看向下方混乱骚动的景象,群臣像是失了方向的蚊蚁跌跌撞撞。灰色烟雾被风吹得散开,丝丝缕缕缭绕在言霁身后,那一瞬他的视线落下纷乱中那袭朱红衣袍上,对上那双如覆冰霜的眼。
皇叔......
你会怎么选择呢?
哪怕金吾卫拼力堵住通向圜丘的石阶,但依然有不少漏网之鱼飞身往言霁所站的地方杀来,在离言霁还剩十几个台阶,杀意扑面时,一袭红衣旋身落地,利刃一闪,快得只能看到一抹寒光,下一刻鲜血四溅,黑衣人齐齐僵硬住,身体后仰倒下,从高台的石阶上滚了下去。
顾弄潮转身看向言霁,那张凌霜傲雪的脸上溅着几滴血水,妖冶诡艳,散发出压迫感极强的煞气。
两人间针锋相对的视线被再次冲上来的黑衣人打断,顾弄潮回身迎战,余光睹见下方被黑衣人护在包围圈的紫衣女子。
飞溅的鲜血将天地都染成猩红,康乐裙衫鼓动,笑盈盈地仰望石阶之上,哪怕身处乱杀,她依然仪容整洁,一头流光璀璨的珠钗玉钿,神似秋水,蛾眉蝉鬓。
此处的动静引起守在山阶上的金吾卫快速赶来,黑衣人逐渐处于弱势,朝臣们被金吾卫副统领庇护在远离这一方的位置,面对这番处境,康乐任不慌不忙,在黑衣人跟金吾卫相互僵持时,轻笑着说道:“最后决战一次,无论输赢,我都认了。”
哪怕用脂粉遮掩着,也能看出她神态上的疲倦与寡淡,之前那道伤那般严重,又迟迟未得处理,恐怕现下已是强弩之末苦苦支撑,否则也不会明知这是道陷阱,任然闯进来。
当康乐一声落下,黑衣人再度挥刀冲了出去,虽以少敌多,但这群黑衣人甚至比金吾卫还凶猛,靠着一股不怕死的劲一直往前冲。
康乐仰头望着沉甸甸的天空,似有风雨欲来之状,滚滚乌云近乎压至头顶,她及腰长发丝丝缕缕飘飞在空中,言霁顺着康乐的视线望去,乌云密集中飞来一只只极其熟悉的蛊虫。
那些蛊虫从四面八方飞来,聚集在康乐周身,如同一个以飞虫组成的球,而中间的紫衣女子轻轻一笑,隐有癫狂之色,她高举匕首,狠狠划过自己的手腕,随着鲜血迸溅,蛊虫兴奋地翅膀震动加快,吸了血发狂般不分敌我地攻击在场的每一个人。
久处深宫内的德喜公公从没见过这般灭世之景,吓得软坐在地上,身体不停发抖,连滚带爬地过去拉住言霁衣摆,喉头一滚艰涩地发出惊恐交加声音:“陛下,快......快离开昆山,郡主她、她疯了!”
言霁淡淡应了声“嗯”,再度看向康乐时,她已脱力地跪倒在地,脑袋耸拉着,额发投落的阴影挡住那双眼睛,只能看到阴影下的嘴角尖尖,越咧越大,蛊虫的嗡鸣声盖去了她胸腔发出的闷笑。
就算是死,康乐也要用自己的方法,去报复那些给予过她不公之人。
虽然回答了德喜,但言霁明显没有离开的打算,顾弄潮形状姣好的唇紧抿着,明显没有跟言霁沟通的意图,紧紧牵住言霁的手带他往下走,却被言霁挣开了。
那只皓白的手腕被压着深陷在床铺里时也挣过,被握着强逼着在奏书上落字时也挣过,但没有哪一次有这么大的力道,能从顾弄潮手中挣脱。
顾弄潮回头,撞进那双清亮剔透的眼睛,还未出口,就已经知道策划下这一切的言霁,想做什么。
他们相识的时间太长太长,彼此算计堤防过,相爱相杀过,将对方教养带大过,教对方治国为君过,也欺凌过、昼夜颠倒过,顾弄潮了解言霁的每一个眼神和欲言又止的话,胜过于了解自己。
“皇叔,到此为止吧。”当顾弄潮再度伸手时,言霁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越过正在朝他们飞来的蛊虫,释然地说道:“这次比上次在十里亭更好皇叔下手,我若是死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死在康乐手中,皇叔可以很自然地接手大崇,去实现你的抱负,去为镇国王府报仇。”
“我虽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白华咒的解法,但若是皇叔的欲望消失了,是不是就能少受点折磨,会不会就能活到华发那天。”
顾弄潮紧咬着牙,眼眶赤红地看着言霁,袖下的手指像是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绪而颤动不止。
续而,言霁又道:“当然,跟皇叔不单只是为了我而转走白华咒一样,我也不单是为了皇叔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就当是还了皇叔的恩情,从此一别两宽,皇叔也不必有任何负担。”
反正,顾弄潮真正喜欢的人,也并不是他,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会太难过。
“言霁!”顾弄潮向来都是冷静自持的,这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么强烈的反应,顾弄潮快步走过去想要拉住言霁的手,可当他迈步的那一刻,脚步骤然停在原地。
他听见言霁道:“我一直不明白皇叔的欲望为什么会是这个,但一定有很重要的原因,我或许只会无私这一次,如果皇叔不抓住这个机会,再没有下一次了。”
顾弄潮的身体僵直,双眼变得空洞深黑,以一种隔离在世界之外的冰冷感直愣愣看着言霁,神态浮现出明显的挣扎。
明知这样下去永远得不到圆满,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可为什么犹豫了耗费这么多时间也不下手。
现在就连他自己都同意了,只要抓住这个机会......
这是唯一的通关密码。
如同噩魔在耳边不断低吟,蛊惑着内心深处像野草疯狂滋生的欲望,顾弄潮右手紧握剑柄,剑身因颤动太快而发出一阵阵轻鸣,他朝言霁走过去,这次言霁没再退了,他站在圜丘边上,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已经退无可退。
没有理会握着剑靠近的摄政王,言霁侧身看向滚滚涌动的乌云,风夹着细细的雨丝吹拂在脸上,带来冰冷的凉意。
当姜棠清告诫他不要登高处时,言霁实则是期待的,期待登高可能会发生的事,甚至害怕不会发生,他暗中推动了一把。
在剑尖刺来时,言霁闭上眼,在心生快意时,同时又生无边的悲寂,矛盾的情绪裹挟着他,预料中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中途不知为何顾弄潮松了剑,换了左手将他推出圜丘。
吓傻的德喜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失重坠落时,言霁悠悠睁开眼,只匆匆睹见一袭烈烈绛袍被狂风撕扯着飞扬,他坠入层层云絮中,坠往深谷绿野内。心觉奇怪,顾弄潮为何突然换手,但是被刺死还是坠崖死,似乎都没有差别。
总归都是要死的。
第90章
水声潺潺,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的说话声,声音有些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光线透过眼皮格外刺眼, 浑身疲惫得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迷迷糊糊中他好像被拍着背呛了口水, 那个扶着他起来的人十分欣喜,声音抖得每个字都不在一个调上。
再后来他的身体好像一直颠簸,周围很安静, 也很黑,他好像睡了很久, 意识没清醒几息, 便又再次昏沉地睡了过去。
昏迷前一瞬方才产生疑惑,他是被黑白无常抓去了地狱, 还是被人救回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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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墙红瓦的房子一排排鳞次栉比地整齐排列,屋檐高低错落延展至薄暮昏黄喁稀団。的天际线,四通八达的宽敞街道上, 车马骈阗, 穿着棉绒袄衣的行人毂击肩摩, 整个城池充斥着富庶繁华之象。
视线拉远,只见崇墉百雉的城门上写着“邶州”二字。
一头长鬃浓黑的高头大马飞速驰入城门,激起浓浓一团尘土, 守城门的卫兵急急后退避开, 站稳后朝马上扬鞭那人笑骂道:“你这王八肚子上插鸡毛呢!”
那人挥着鞭子就当打完招呼了,一道清朗的声音远远传回来:“改明儿请你吃酒。”
守城兵收回视线, 将进城路人的过所检查完还回去, 才得空问道:“段爷这些天怎么心情很好的样子?”
领队嗤笑道:“他哪天不这样整天乐呵。”
“可这些天感觉不一样。”守城兵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就被一拍脑袋,领队竖着粗眉呵了声:“管好你自个儿的,后面都排多长队了!”
骊马一路惊得行人四下避让,最后急剎一脚,停在一处摊贩前,段书白拍了拍马头握着马鞭跳下马,脸上的笑再压不住,霎时眉眼弯得比盛夏的烈日还耀眼。
“你还没回啊?”
“今日还剩一串没卖出去。”这是个卖糖葫芦的摊子,要说旁人卖个糖葫芦,直接扛着草耙扎上糖串,走街串巷一整日下来定能卖得满盆满钵,但邶州新来的这位糖串师傅偏不一样。
模样跟老翁老妪不同,生得唇红齿白、俏生生的,年纪也不大,估计都还没及冠,一头墨亮的黑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
不一样的还在于,他卖糖葫芦还得摆个摊子,摊子后面放个摇椅,卖一日就在摇椅里躺着晒一日太阳,看着纯粹就是高门大户家的公子出来摆着玩。
摇椅里的人仰躺着,似醉玉颓山,一时看不见面容,只有丝丝缕缕垂落下的长发随着摇椅晃动,在夕阳中一晃一晃,单单只看发丝,都觉绚烂糜丽得过分。
段书白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摊上,道:“我买了,可以回去了。”
摇椅停下摇晃,躺着的人轻笑一声:“不卖。”
说罢,这才见他探出一截细白的手指,撑着扶手坐起身。
那是一张华美艳逸的脸,陷在洁白的毛领里,皮肤白得与毛绒同色,身披一件青黛色狐裘,发甫垂肩,气质矜贵,让人见之难忘。
但其性格却与容颜不符,极其恶劣。
得亏他长成这般,上面又有人罩着,干了那些事才没被人打。
初来邶州时,因受了寒气养了两个多月身体,身体养得差不多后,言霁便开始琢磨起生计问题,这可难倒了不知油米贵的皇帝陛下,苦思冥想十几天,终于想到了个“好办法”。
——卖糖串。
俨然决然拒绝了被段书白供养着的提议,雇下了邶州所有做糖葫芦的人,垄断市场的下一步就是太高售价,整整一天内,糖串的价格便翻了两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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