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逢舟一时半会也不知怎么说清,只觉玄之又玄。
“陛下确实明显感觉到心悸之症,可又无任何外因导致,臣翻看病册,思索可是上次生心病后留下的隐疾,但时间又间隔太久,不合要求。”
他也在寻找原因,只隐隐有种感觉,有点像后遗症。
就比如曾受过很大的冲击,导致一些场景重现或者想到与之关联的事,就容易出现这种状况。
只是又有一点说不通,从陛下出生到如今的病册,并没这类似情况,江逢舟想着是不是在宫外造成。
想到摄政王应该更清楚陛下过去在宫外的状况,便问了句:“王爷,过去陛下心脏的位置可有受到过外部创击?”
顾弄潮面色一滞,似乎想到什么,微微皱起眉,但回答的却是:“没有。”
江逢舟见他神色有异,追问了句:“若王爷想起什么,务必告诉臣。”
“不会是那种情况。”顾弄潮深黑的眸瞳直视江逢舟,眉宇锋芒毕露,江逢舟被这股凌冽如寒冬的气势震慑地在原地哑然片刻。
回到暖阁,看到歪倒软塌上睡着的天子,顾弄潮将掉落胸腹下的毛毯往上拉了拉,坐在旁边静静看着那张与记忆中越来越像的脸,生出前所未有的焦虑与恐慌。
经历过失去后,他再容不得任何脱离掌控的状况出现,做他的权臣将他困在羽翼下时刻注视,他无法想象,若是再度失去一次,自己会不会发疯。
偏偏他又有着一个无法诉之于口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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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上最近传出一些有关摄政王跟皇帝的风声,却也不见摄政王阻止,照旧遇见什么好的就会送往承明宫,陛下偷懒不上早朝也纵容着,甚至还有多嘴的内侍说,近些日子摄政王常留宿宫中。
而陛下不上早朝时的前一晚,往往摄政王就凑巧地宿在宫里。
朝上众臣们的议论带回府里,在被夫人照拂得精神松懈时,当趣事提了下,紧随着就在权贵夫人们的聚会间流传,一来二往,连久处深宫的太后都惊动了。
原本太后还在帮顾弄潮物色王妃,这下招进宫里相看的小姐们从最开始的一脸羞涩,变成了一脸羞涩。
虽都是一脸羞涩,但太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恰好皇帝过来请安,太后压下心间的异样,叫他帮忙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王妃人选。言霁扫了眼庭院里身着各色的莺莺燕燕,她们全都以一双亮晶晶的眼盯着他看。
言霁许久没被别人这样直视过圣颜了,收回视线转向太后道:“皇叔知道母后私自给他选妃吗?”
“哀家身为他长姐,还没有资格做主么。”太后露出不悦,眉宇间闪过一抹心虚,言霁了然于心,没再多言。
太后有意试探:“皇帝最近跟沛之似乎走得挺近?”
“对啊,皇叔对朕颇有照顾,朕很感激他。”言霁嘴角翘起笑,但太后不知为何看着这笑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一如既往灿烂明艳,带着少年人的朝气。
“母后不是在选王妃吗,朕也看看。”言霁拾起梨木桌上的人像画,对照着庭院花树下的女子一一相看过去,每当他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会连忙闪躲地把眼移开,过了会儿又偷偷瞧他。
画像上写着她们的出身、年龄、擅长等信息,言霁一张张点评:
“不好。”
“不可。”
“身世太低。”
“所擅不合。”
“身段不行。”
到后面一摞迭画卷已快见底,太后颤抖地按住他翻页的手:“可以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言霁惋惜:“可还有几人......”
“天色已晚,众位小姐也该回去了。”太后深吸一口气,将最后几张人像画从言霁手底下解救了出来。
被赶走前,言霁微笑道:“若还有下次,母后记得传人通报朕一声。”
长寿宫柱廊浓荫的庭院逐渐寥落,小顺子在太后耳边道:“依太后看,那些传言可真有其事?”
想起刚刚皇帝一反常态的态度,顾涟漪眸子沉了沉:“八九不离十。”
不过她倒认为,沛之不过是玩玩而已,对于顾弄潮的性格,谁能有她这个当姐姐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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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街的一座酒楼内,言霁坐在视野宽阔的二楼窗口旁,低眸呡了口清茶,听到楼下的动静时,眼尾一暼,看向街上一驾快速驶过的马车。
与此同时,摊贩、往来买东西的行人,都不动声色地朝那辆马车看去。
三、二、一......
一根贯穿街边的银线骤然绷紧,在阳光下闪过冷冽的寒芒,疾驰的马蹄被割断连着鲜血四下飞溅,嘶吼的马鸣声中,车厢被带动得轰然倒塌,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那些神色异常的行人摊贩皆由金吾卫所扮,此时纷纷包围上前,警惕破裂车厢下的动静。
今日这番行动,是因金吾卫得来了卧底去运盐的同僚,九死一生传回的消息,寅时三刻,康乐郡主将从南北街而过,这是逮住她的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过去几月谁都没料到,康乐郡主竟一直躲在天子眼皮子底下。
直到上次言霁遭袭,城门严守,调查下才逐渐发现康乐郡主藏身处的蛛丝马迹,这是一次极为重要的机会,错过这次,下次就不知得再等多久。
如今两军交战,这个隐患必须尽早剔除。
破裂的车厢微微颤动,其中一名金吾卫上前用长戟挑开上面覆盖的破烂木板,一道黑影猝然从里面窜出,众人举兵相迎,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长毛黑狗!
倒地的车厢里再无一人。
而原本驾车的马夫,在马失足蹄后连着一同摔滚在地上,很快就被缚住,之后并没有人分出精力去看管他,此时再转头一看,马夫已然自戕而亡。
言霁放下茶盏,嘴角勾起一道笑。
果然如此,康乐一向警觉,在没有必胜的把握前从不暴露行踪,从最开始找到康乐的踪迹时,言霁就觉得有诈,顾弄潮也顺势将探子安插了进去,抛完饵,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假消息,这会儿,顾弄潮那边应该也在收网了。
康乐放出假消息之时,就是她声东击西的行动时间。
国公府,紧闭的大门蓦地被撞开,铁甲银盔的士兵瞬间将国公府团团包围,顾弄潮身着战袍率先跨进门坎,凤目一扫庭院,里面空无一人,连个打扫的仆役也没。
若有若无的血腥从内院拂风飘荡而来,顾弄潮一挥手,士兵蜂拥而入,袍甲震响如雷,寒兵森然。
一声惨叫响彻国公府上空,内院中,国公府上下大大小小,包括国公本人全被捆绑成粽子缚在房檐下,惨叫声正是从一名女婢口中传出,不过没多久,她就已双目圆瞪地倒在了地上,泊泊鲜血至身下流出。
国公府众人瑟瑟发抖,极力缩成一团,降低存在感。
内院中站了上百名黑衣人,将试图逃走的女婢杀鸡儆猴后,举着火把打算直接用最快的速度将这里焚烧殆尽。
太师椅上,一名紫衣女子一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细瘦的手指撑着下颌,看完这番众生挣扎之景,懒懒一笑道:“别耽搁了,还赶着去下一个地方呢。”
留给他们的时间可不多。
“是。”黑衣人将搭在屋边的稻草木柴浇上桐油,在扔出火把时,一支利箭疾射而来,倏忽间贯穿他的手腕,火把脱手掉在地上,火苗卷上倒桐油时粘在身上的那些,瞬间将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黑衣人连忙滚在地上妄图扑灭,而这时一支支箭无缝般,射向那些同样手里拿着火把的黑衣人。
众人忙挥剑避挡,康乐在手下人的掩护下回头看去,对上那双极冷的眼。
“呵。”来得真快。
看来障眼法用过一次,就失效了。
“郡主,主上吩咐不可正面交锋,先走!”黑衣像去拽康乐,但手伸在半空,想起什么面色一变,忙收回手。
康乐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怕什么,拼的是我的命,又不是他的。”
那一身寒光凛然的战袍,她护了半辈子为此甘愿自堕的弟弟,就是死在这位位高权重的摄政王手上!
“杀出去!”
康乐抑制不住美目中滔天恨意,全然忘了走到这一步是他们自食恶果,她那张娇艳柔媚的脸变得扭曲狰狞,带着失去了一切的人,无所畏惧的疯狂。
黑衣人还想劝,但见无果,只能硬着头皮提刀冒着纷至沓来的箭雨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京中各大官员的府邸都遭到了袭击,一时间血雨腥风,但好在很快,就被巡城的皇城军救下,早已坐镇各方的十六卫观察局势,一层层传报,报给屠恭里一句:“皇城军并未发现异状。”
直到如今,他们都没拿到皇城军确切的把柄。
屠恭里拧紧眉,刚毅锋锐的面容这般沉下来,久战沙场的气势压得底下的人良久沉默,才听他道:“陛下那边可安全?”
“皇城军的主力......全都守在陛下周边。”
可屠恭里并未派遣皇城军保护皇帝这项任务。
第88章
安南侯府、丞相府、京兆府全被黑衣人造访, 好在被灭门前,大崇军队及时出现,这事让整个京城惶惶不安, 毕竟是天子脚下, 多年来都没发生过这么大的恐怖袭击。
而且还都是发生在上层官员的府邸。
国公府的这把火还是燃了起来,被困在屋内的大大小小凄声大叫, 康乐收回扔出火把的手,在凄厉的叫声中放声大笑。
这些事她想做了很久。
初至京城,这些自认清高的大人们如何落井下石、踩低捧高, 她全都记着,受缚于身份, 不愿为父王抹黑, 她就连嫉恨,也只能暗暗地, 表面得压抑着黑暗的内心,对他们阿谀奉承。
在丢掉这条命前,至少得放肆地活一通。
黑衣人一一为护康乐被砍倒在地, 康乐站在守护圈内, 在席卷得要将漫天云彩都焚烧的火光中, 桀桀笑道:“摄政王,我一小小郡主都能放纵快意一番,而你呢......”她面露怜悯, “众生苦, 你集七苦于一身,拿天下换来这场重活, 好受吗?”
“那个世界的人, 不知在如何挣扎着呢。”
顾弄潮闭了闭眼, 冷然下令:“杀了她。”
箭头纷纷一转,直指康乐,在密集的箭雨中,黑衣人以肉身为康乐挡开一条路,嘶吼着喊道:“郡主,快走!”
康乐是个聪明人,在能走掉的时候,她不会白白丢掉命。
在那身紫衣在众人掩护下快要消失在视野时,顾弄潮接过手下手里的弓箭,摆出姿势瞬间拉圆弓弦,一支利箭以势无可挡之势唆地向康乐射去。
“郡主!”黑衣人猛地将康乐一推,堪堪错开了要害处,箭头深深刺进了腰腹间。
一声闷哼,康乐踉跄地吐出一口血,脸色肉眼可见地衰败了下去,却又忍着痛意嘴角勾起朝顾弄潮看了眼,在顾弄潮将第二支箭搭上弓弦时,紫衣一闪,彻底消失在回廊拐角。
金吾卫用最快的速度灭火救人,在子夜时,才终于平息国公府炽烈燃烧的巨火,清点一番,府上人员也无太大死伤。
姜国公被人搀扶着四下寻找摄政王所在,这次国公府能脱离危险,还是因摄政王率兵及时赶到,必须得好好感谢。
但在问过金吾卫统领后,才得到消息,摄政王早已离开了。
姜国公只能派人去从库房里取了凤凰血玛瑙、和田玉原石料子以及一套双龙罗纹的文房四宝,因提前探知过摄政王喜书画,还专程挑了些名家典藏,将东西打包好时,姜国公的心在滴血。
这些可是他珍藏已久,一直舍不得动的,时而要去摸一摸,看一看的珍宝。
但比起国公府上下一百多人口......姜国公眼一闭,一手捂着胸口,挥手让小厮送到摄政王府。
一辆马车停在摄政王府门前,皇帝陛下从上面下来,问前来开门的门役:“皇叔在吗?”
“王爷尚未回府。”门役刚回完,吴老就已闻讯赶着前来,说道:“陛下,王爷刚传人递了消息回来,说是去别院了。”
言霁眸子一动:“皇叔不是几天前才发作过一次么。”思及此,言霁眉头微蹙,没等吴老再说,转身重新上了马车,对车夫道,“去别院。”
鲜血泼墨般溅在木质地板上,如点点寒梅,一直延申到黑暗深处。
粗重如困兽的喘息声沉闷响起,一道轮廓模糊的人影坐倚在角落,嘴角残留一抹艳红的血迹,一直蜿蜒流至领口下。
房门外,众医师急得额头冒汗,梅无香抱着剑鞘靠在门扇旁,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位侍卫,极少叹过气。
步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往常都得隔一至两个月,这还是第一次这块又复发,是发生什么了吗?”
这话问的是梅无香。
梅无香仔细思考了下,并没觉得今日的形成有什么异常,所以摇了摇头。
其他太医神色黯然,他们被召集在别院的医庄,主要研究的其实并非白华咒,只是顺便寻找压制白华咒的办法,而他们主要研究的那件事,在半年前就已经被摄政王叫停。
谁都知道,白华咒无解。
只是全都瞒着皇帝陛下,毕竟朝堂纷纭,谁知道把这事泄露出去,会引起怎样的动荡。
“你们怎么都站在外面。”言霁从月拱门进来,婢女走在他旁边提着一盏灯引路,刚刚众人都在急头上,一时没发觉皇帝来了,此时一听声音,连忙跪地行礼。
言霁抬手让他们起来,上了石阶进到廊下,目光从一双双躲闪的眼睛扫过,最后落在坦然看着他的梅无香身上。
“梅侍卫,皇叔可在屋内?”
“在,但劝陛下不要进去。”
言霁没听劝,直接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
房中没有点灯,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连月光都泄落不进这间房中。
像是有感应般,言霁一进去,视线沿着地面的鲜血,落在了某个角落。
月光照亮咫尺之地,感觉到喘息声因光亮而加重,他反身将门关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走了过去。
世界黑得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那一道道明晰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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