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情有可原。
可是,他发现阿月对待雀雀可好了,慢声细语,劳逸结合,从不强求。
对他态度却从不松懈,甚至严苛。
时不时矫正他坐姿,时不时掰正他写字方式,时不时要求他多练上半个时辰。
这些楼枫秀能够理解,毕竟他的时间散碎,也有心用功,自觉补上差距。
可怪的是,楼枫秀自认与雀雀写字本来就在一个起跑线上,却不知雀雀何时脱离生疏,笔迹流畅,早他半刻之前写完。
“雀雀,你写的很好,本书中文字已经通熟,晚些,我为你买新书来。”
“太好啦!谢谢阿月哥!”
听阿月夸奖雀雀,楼枫秀在案前闷头奋笔疾书,半刻后,终于写完,信心十足拿到阿月跟前。
半天,没等来阿月夸奖,却见他抽出新纸,道“这帖重写。”
楼枫秀木讷半天,接过纸,坐回案前,提笔重写。
写着写着,反应过来,忽然犯恼。
他将笔一扔,喊了一声雀雀,拿过她刚写完的那篇,非要看看哪里不对。
这一对比,高下立见。
雀雀文字雏形已显,虽受阿月所教,但自成一派,蕴含孩童自由笔体,小巧却也可爱。
反观楼枫秀,字字勉强能看明白,但很难用意境评价,最后几行赶的着急,几乎还有飞天之势。
总之,不如雀雀写的一半好看。
阿月将笔捡起,洗了笔尖递回。
雀雀默默抽纸,叠了起来,塞向火腔。
楼枫秀着实难堪,不肯接笔,眼疾手快,伸手从雀雀手里抓过即将填进火膛的宣纸,抻平,气道“谁让你烧的?去拿给你娘看看。”
雀雀惭愧不已道“哥,你别生气。”
“谁跟你说我生气了?”
“那你,你怎么不接阿月哥的笔。”
楼枫秀将她往外推“没看见。去,找你娘去。”
“那好吧。”雀雀拿着纸,慢吞吞走过去找李大娘了。
“再写一帖。”阿月道。
“不写,写来写去就这样,少费墨。”
“没有浪费。”
“你闭嘴,别来哄我。”
开了眼了,楼枫秀还能有意识到总被阿月哄的那一天。
阿月笑“真的,已经好了很多。”
怕他不信,阿月便从摊位抽屉里藏的盐罐子底下,拿出自最初,到至今,他每张练笔的纸张。
原来他与雀雀写过的字,阿月全部收起来了。
他不必看落款,就能将他写过的纸张,一篇一篇拿出,为他证明。
那些文字似乎,似乎真的,逐渐生出了变化。
“那又怎么,我只能写成这样,再练也没用。”
“没关系,你只管写完这一帖。”阿月提笔,沾饱墨汁,刮去余墨,递到眼前,望着他道“只一帖。”
楼枫秀满脸写着烦躁,揉了揉后脖颈,坐回位置,没好气的接过那只笔。
“好吧,就一帖。”
第28章
常有来客请阿月代笔或读信, 雀雀见人羞怯,阿月便将读信的差事交给楼枫秀。
楼枫秀虽然看着吊儿郎当,却出奇认真, 读信从不应付了事, 不认识的字从不乱说。
原本他会挑着时段来, 不敢多待,可最近一旦给人读起信来,常常遗漏时间, 几乎一整天都在。
却偶然发现,粘糕摊上生意,反而比往常好了许多。
受过阿月免费代书润笔的恩惠, 来往者多会送些吃的表达感谢。
更离奇的,竟然还有人专门来给楼枫秀送吃的。
按照往常来说, 他但凡坐到摊位上,大多时候都没人敢来买粘糕。
可现在有熟客经过,都会跟他打招呼了。
身为地痞,恐怕没人享受过这种发自肺腑的热情待遇。
包括地痞自己也有点难以适应。
老杜跟二撂子到南五里街串趟找楼枫秀玩,到摊前, 先问李大娘要了一份红豆粘糕。
此前光见楼枫秀吃独食,不见他舍得给兄弟们分分, 老杜近来攒了点钱, 一心要来尝尝。
李大娘包了满登登一份,径直递给了二撂子, 却怎么也不肯收银钱。
二撂子兴高采烈拿上粘糕, 便看到楼枫秀在帮一个老叟读信。
他坐的端正,读的像模像样。
老叟闭目静听,有的时候听不清, 还会睁眼,要求他多读两遍。
楼枫秀字认的不全,顺畅时候不多,常常一字一字往外蹦,双方却都不着急,瞧着耐心十足。
二撂子揉了揉眼,怀疑此秀爷非彼秀爷。
老杜更觉惊讶,调侃道“秀儿,不去找事干,还真在这给人读信,以后是要考功名啊?”
“滚。”楼枫秀念到其中一段,正巧有个字,被老杜一打岔,一时想不起怎么读,凑到一旁,在写字的阿月跟前问“这个字,怎么念?”
老杜看了眼阿月,刚要说什么,却抿抿嘴,调侃的话没说出口,自己摸了个板凳,跟二撂子坐到一旁,老实等楼枫秀读完。
听他读了半天,听出来,来信的还是个执政的官员。
信一读完,老杜便开口问“老爷子,你儿子在京师当官啊?你怎么不去京师享福?”
老叟睁开眼,慢悠悠道“小子,只闻,那能是什么好地方?不去。”说罢,老叟摸道拐杖,颤巍巍站起来,道“行,小子,你这回读的,比上回顺畅不少,只错了仨字。”
楼枫秀被表以认可,有点不好意思,片刻后,反应过来,陡然来了气“你,糟老头子耍我?既然认字还要我读?”
老叟闻言,不由分说,抽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中气十足,跟年纪分毫不符。
给楼枫秀打蒙了。
“你老子我年纪多大啦,眼花成什么了?兔崽子,嘴里干净点!”说着,从他手里抽走信,掖巴掖巴塞怀里。
楼枫秀挨了巴掌,竟不发火,老杜细瞧,却见雀雀刚打街上走回来。
原来怕吓到孩子。
雀雀拿着一包软酥酪走回来,乖顺道“祈爷爷,我娘让给您带的酥酪,比粘糕好嚼,您肯定吃的动。”
“谁说老子牙口不行。”老叟不输老,哼了一声拎在手里,拿出两本书递给雀雀“好女子,爷爷借你看的,跟小后生好好学。”
“谢谢祈爷爷!”雀雀欢欢喜喜接过书本。
老叟便冲阿月道“小后生,走了。”
阿月从字帖中抬头,回道“祈爷爷,慢走。”
楼枫秀怒不可遏,阿月是小后生,雀雀是好女子,偏偏他是兔崽子!岂有此理!
二撂子还没见有人这么欺负秀爷,笑的捂肚子,楼枫秀更气了,朝他后脑勺还了一巴掌。
“嘿,你打撂子干什么!”老杜瞪眼道。
“不疼不疼,秀爷没使劲!”二撂子揉着脑袋嘿嘿乐。
“废话,使劲你还能站着?”老杜瞪了一眼楼枫秀“秀儿,你再打撂子,我跟你没完!”
楼枫秀啧了一声,朝他准确抡了一脚扫堂腿,老杜没躲过,站起来慢悠悠拍土“行,打我可以。”
“那个爷爷是谁啊?”二撂子问。
“祈为良啊,这老爷子挺有威望的,我见好多街上的百姓都很尊重他。”老杜说。
“因为什么?因为脸臭吗?”楼枫秀没好气道。
“那谁知道。可能因为京师里当官的儿子呗。”
雀雀送完了酥酪,捧着书坐到楼枫秀身旁,提笔沾墨,对着祈为良借来的书册,提前预熟抄写。
她最近写字很慢,而且越来越慢。
楼枫秀闲下来,便旁观了会。
忽然发现,她似乎有意顿笔,拉长字形,捣乱似得,远不如此前好看。
楼枫秀几乎立刻意识到她的小心思,他往常对她从不大声,此刻绷起嘴角,略带训斥道“你好好写,再敢胡来,我打断你腿。”
雀雀下笔一抖,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了,哥。”
“对待雀雀小姑娘怎么可以这么凶呢,来,杜哥哥给你买糖葫芦吃。”
雀雀连忙摇摇头。
她知道他们是哥哥朋友,但雀雀对老杜还是有点隔阂。
南五里街偏僻,穷苦百姓居多,没什么帮派来这捞油水。
当年老杜就在粘糕摊前收过保护费。
他那时死了爷爷没一年,意外摔断胳膊,浑身摸不来半个铜板。
戏班班主好心,替他收葬爷爷,也愿留下教他演武,可是哪能病灾全包。
只十五六的年纪,忽断了谋生路,一时生了歹心。
整条街虽都不大富裕,但老杜一眼叨中最好欺负的孤儿寡母。
雀雀印象深刻,当时便被吓哭了。
幸而是楼枫秀路过,无意撞上这幕,把人撂翻,上前就揍。
别看楼枫秀比老杜还要小二三岁,却生猛的厉害,老杜胳膊半残,根本招架不住,轻易就被打服了。
他满头包满脸鼻血,捂着胳膊缩在角落里血泪横流,路过的小乞儿可怜他,捡回几片新鲜叶子,替他擦了擦脸,还给了他半个烧饼。
后来,老杜开始常日出入街巷,想要入帮,又没人要,人小志大,还妄想自己成立帮派。
第一个收了小乞儿,第二个找到楼枫秀。
后来,后来帮主没当成,毕竟起势也得要本钱。
不过他们却成为了朋友。
当时雀雀年纪小,幼年场景难以磨灭,对老杜还有点芥蒂,见到他就不怎么说得出话。
老杜总想着弥补,毕竟,甭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单看楼枫秀样子,那再亲也没了。
这会正好走街串巷卖卖糖葫芦的路过,老杜见机,就去买了串糖葫芦回来贿赂小姑娘。
雀雀矜持,推脱不要,但眼睛倒很诚实的黏在果子上。
楼枫秀从老杜手里夺走递给雀雀“吃,哥给的。”
雀雀犹豫了一下,这才收下,接着小声对老杜道“谢谢,杜哥。”
小丫头声音软软甜甜的,听的老杜心里一软,欸了一声。
二撂子虽然刚吃完红豆粘糕,看到糖葫芦也想要,缠着老杜给买。
老杜被磨的没办法,掏了一文钱,让他自个去买。
二撂子买了来,抓着红果子递到老杜跟前“杜爷给你,第一个你吃!”
老杜满脸嫌弃的推开“自个吃去,我都这么大人了,早不爱吃这个了。”
“那好吧,秀爷吃!”
“你秀爷能是小孩?”老杜道。
楼枫秀看了老杜两眼。
其中一眼看的是红果子。
他偏开头,没说话。
“哦,那阿月......”
“少凑上去招人烦,没看见人写字呢?坐那学学雀雀,闭嘴吃,别吭气。”
“哦。”
一大一小俩孩子,坐在一块吃冰糖葫芦,时不时发出两声感叹“好好吃,好甜呀!雀雀尝尝!”
“撂子哥,我的也很甜,你也尝尝!”
“真的诶!”
入秋渐寒,墨块耗尽,那日阿月代书,楼枫秀便代为动身,到文人街书斋买墨。
他知道书斋老伯不待见自己,偏偏非要来此买墨,以彰显,哪怕自己是个无赖,也没有埋没阿月才华。
他按价格高低,挑半天,最后,只挑出一锭松散墨块来。
拿墨结账,老伯见是他,起身站起,往他身后瞧去,随口道“那孩子没来?”
“没有。”
“你挑的墨,是买给他的?”
“对。”楼枫秀说起来,带上了几分骄傲。
老伯叹息道“此墨太劣,不衬妙笔。”
或许真的不衬,还没研开,楼枫秀已经能闻到臭烘烘的味道。
可是,那些天价好墨,看起来不敢靠近,唯恐粗手粗脚,不小心碰坏了。
老伯退回楼枫秀的散碎银钱,继而取下一只束之高阁的锦盒。
里面是一块描金墨锭,细细包裹着防潮丝帛,没有标价。
他将锦盒交给楼枫秀,喟叹道“烦请小兄弟传达,斋阁乌金,随时恭候小先生,前来赏尊。”
这样东西,论谁看都能看出价值不菲,显得他挑出的墨锭淤泥不如。
可老伯并不是送给他的,他不能替阿月做主拒绝。
所以他阴沉着神色,收了锦盒,仍旧放下银钱,拿走最初挑来的那块墨锭。
回到摊子前,阿月跟雀雀铺了纸张,正在等他买墨回来。
他将锦盒放下,对阿月道“书斋那老头子让给你的。”
阿月闻言,抬头望向他“我跟伯伯不再往来,不受功禄,你可否代我送还回绝?”
“你不看看是什么?”
“既然不留,自然不必知道。”
楼枫秀拿起锦盒,踟蹰片刻,将此放到阿月眼前,打开锦盒道“还是看一眼吧。”
雀雀好奇探头,只瞧见墨身漆黑润泽,鎏金压线,丰肌腻理,在此衬托下,仿佛之前用过的都不过是块火炭块子。
“好漂亮啊!”雀雀惊叹道。
阿月看过,点头道“看到了。”
“要还?”
“要还。”
“哦。”
“枫秀,你买回的墨呢?”
楼枫秀磨磨蹭蹭,掏出纸张裹起的墨锭。
这块墨锭,实在太好,太昂贵,以至于,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拿出那锭买来的劣墨。
阿月接去,拆开薄纸,臭烘烘的墨,沾脏他的指尖,他在瓷碗中沾水,研磨出一点点墨汁,而后,又妥善包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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