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拂衣打断了他:“我今日前来,不是听你絮叨家常的,你我同门情谊早在五年前一刀两断,更不必再跟我套近乎。那天被冯虚子搅和了一通,今日你我狭路相逢,合该做个了断。”
顾影空忽道:“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跟我做生意,管你只赚不亏。”
谢拂衣讥笑道:“是跟你做生意,还是跟你的主子做生意?”
顾影空皱了皱眉头,道:“师弟,我好歹也是你师兄,你可不要这么没大没小,免得叫旁人说我们华山弟子不讲礼数。”
“兄不友,则弟不恭,何况你跟魔教的人来往,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华山弟子?”
顾影空道:“为兄的却不知道了,这话又从何说起?”
谢拂衣道:“八大剑派管辖别业护卫,一路上关卡重重,却偏偏放了魔教头子进来,这样不可思议的疏漏,你是想怪属下办事不力,还是想把黑锅甩给其他剑派的头上?”
顾影空恍然大悟:“你是认为我跟魔教金乌他们有勾结?”
谢拂衣冷冷道:“难道不是么?”
“师弟,这你可就错怪我了。”顾影空道,“我一心想要拿下金乌,又怎么会和他们沆瀣一气?”
谢拂衣道:“你想要擒拿金乌不假,想要以此为契机,行借刀杀人之事,也不假。”
“借刀杀人?”顾影空似乎很是惊讶,“杀谁?”
谢拂衣道:“青冥剑主。”
顾影空不解道:“我跟青冥剑主无冤无仇,又为何要杀他?”
“子午盟动摇了你在西北的威信,贺青冥早已变作你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恨不能光明正大地拔除,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而且你记恨他庇护过我,你心中记恨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放过。”
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好!说得好!”
谢拂衣道:“你承认了?”
顾影空道:“师弟讲的这般精彩,我又如何能不赞叹呢?不过啊,师弟,你跟师姐他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那就是你们都以为我做的这些事,只是我一个人想做的。不错,我是想除掉贺青冥,可是这也是八大剑派那群老古董的意思。”
谢拂衣道:“所以你就和魔教串通勾结?”
顾影空摇头,道:“我早说了,我跟魔教没什么关系,顶多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跟魔教有关系的,是天枢阁,是南宫玉衡,他才是中间人。至于贺青冥,他只怕早知道魔教要杀他,也知道魔教和南宫玉衡有联系,但他还是来了,为了报仇,他以自己作为赌注,无论赌输赌赢,都是一本万利,可惜他运气太好,碰上了你和上官飞鸾,又多留了一会性命。”
谢拂衣道:“所以你们心知肚明?”
顾影空道:“有些事,即便心知肚明,也是要做的,这一点,不用我来教你。”
谢拂衣又道:“你说要做个顺水人情……这个人情的代价是什么?”
顾影空道:“自然是浮屠珠。”
谢拂衣道:“除了浮屠珠呢?”
顾影空道:“八大剑派从此不再过问河西的事。”
谢拂衣不敢置信道:“你把河西拱手让给他们?师姐好不容易才夺回来!”
顾影空道:“师姐可以夺回来,我也可以!”
谢拂衣喝道:“顾影空,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我丧心病狂?”顾影空笑了,“师弟,你在外流浪的时候,华山可都是我在打理,你以为打理一个门派是那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魔教不是好东西,可其他剑派又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一个个恨不得趁机瓜分华山!师弟啊,我这个华山掌门的位子,可当的不安生啊!”
谢拂衣冷笑道:“你这个掌门为什么当的不安生,难道你自己不是心知肚明?若换了师姐,华山又岂会这般不安生?”
顾影空眼皮底下翻滚着一道阴狠的光。他道:“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觉得我这个掌门当的不如师姐!”
“难道不是么?”谢拂衣道,“师姐为人光明磊落,深受爱戴,可你呢?这五年来你都干了什么?你在打压异己!挑起门派纷争,你想要八大剑派永远变作你的一家之言!”
“我想要华山独尊有什么错!”顾影空道,“华山本来就是八大剑派之首,他们本来就该俯首称臣!”
“那师姐呢!”谢拂衣怒道,“师姐她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害她!”
“她哪里对不起我?”顾影空呵呵笑了,“是啊,她哪里都对得起我,可是我永远都是老二!还有上官飞鸿,有他一天,师姐永远不会多看我一眼!他们那么般配,那么恩爱,我又算什么?”
顾影空兀自激动,谢拂衣却道:“好了,我帮你问完了。”
“原来如此。”
顾影空听见这个声音,登时僵住了。他木然地转过头去,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上官飞鸿。
“原来……竟是如此。”上官飞鸿道,“枉我一直把你当兄弟,阿云不在了,我一直把你当弟弟看待,结果你才是害她的罪魁祸首。可笑,真是太可笑了。”他一面摇头,似是不断否定自己,一面眼眶却已红了,“可叹阿云她……她竟信了你,她的好师弟,竟夺走了她的一切。”
“她的一切?”顾影空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她的一切本应是我的一切!若没有她,我就是师父的大弟子,我就是华山掌门!她不过是一个贫苦孤女,来历不明,又如何比得上我?可是啊……”他忽而又哀伤,又无奈,“可是若没有她,也不会有我,不会有我的从前,我的今天……她既夺走了我的东西,就该把它们还给我,把她自己补偿给我。”
上官飞鸿喝道:“你简直混账!阿云她不欠你的,更谈不上什么补偿!”
“你当然这样说——你当然这样说!”顾影空道,“你是藏剑山庄的庄主,又是她的未婚夫!你有我想要的一切!连谢拂衣——这个臭小子,也背着我跟你串通好了,要来套我的话——要知道我才是他的师兄!不过谢拂衣——呵呵!”他忽而笑了,“师弟,你以为,你能活得了多久?告诉你,我已命人将消息传给了天枢阁,再过不久,所有人都会来找你,所有人都会问你、怪你,甚至想要杀你!”
上官飞鸿震惊不已,他道:“拂衣,他说的是什么?”
谢拂衣只低着头,没有说话,沉默得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顾影空又笑了:“阿兄,我知道,他不忍心告诉你,可是没有关系,反正我没有良心,我告诉你吧——浮屠珠,就在他的手上,他就是那个李飞白失落江湖已久的儿子!”
顾影空这话,却似一记响鼓闷锤,重重敲打下来,却不见任何伤痕。真正的伤痕都不在腠理,而在骨髓。病入膏肓的时候,任你是再世华佗也回天无力。
谢拂衣脸上仍旧没什么波澜,只道:“我死不死,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不到浮屠珠,你和他们并没有不同。”
顾影空青筋直跳,忽而却又笑了:“没有浮屠珠也没什么,你死了,我也算消了一口气。”
他目下精光闪烁,已起了击杀谢拂衣的心思!
顾影空一剑出手,谢拂衣躲闪不及,被剑气扫到,剑尖离他胸膛半寸的时候,却是上官飞鸿眼疾手快,拦住了顾影空,教他再不能动弹分毫。上官飞鸿道:“他是你师弟!”
顾影空冷笑一声:“我连师姐都敢动,又何况是他!”
“阿云还活着。”上官飞鸿道,“你不可能杀她,她在哪里?”
顾影空目光一沉:“谢拂衣连这个也跟你说了?”
上官飞鸿道:“我猜的。”
顾影空已都明白了:“你早就在怀疑我,你借着寻找陨铁的由头暗中查访,暗地里庇护谢拂衣。”
上官飞鸿道:“我只是觉得阿云还没有死,我收到你给我的浮生剑,你说它是阿云和拂衣打斗的时候被拂衣弄断的,可是阿鸾说,浮生剑是被人用内力催动折断的,这世上能用内力折断浮生剑的人寥寥无几,折断它的不是拂衣,而是阿云。你说了谎。”
顾影空笑道:“说的不错,真不错……可惜啊,你既然知道浮生剑的秘密,又怎么还要把它一直佩戴身边呢?”
上官飞鸿不明所以,他动了动体内真气,才惊觉竟有凝滞枯竭之象,道:“你,你什么时候——?”
顾影空定定道:“你那么爱她,也爱她的剑,却不知道她会害死你。”
“这不可能,阿鸾——”
“上官飞鸾是相剑师,她跟你说的,浮生剑没有问题是吧?”顾影空道,“剑没有问题,问题是在剑鞘啊。一天两天没有妨碍,也无法察觉,可是你和它朝夕相处……阿兄,我就知道,你爱师姐。你越爱她,就死的越快啊。”
上官飞鸿道:“你今日一反常态——你是故意退避,让我和青冥剑主缠斗,好激起我体内蛰伏的毒性?”
顾影空抚掌而笑:“不错,不错……本来我也没这么快打算让你死的,毕竟你和她一样,都待我好……可是你已知道了我的事情,也已知道了她还活着,我又怎么能让你活着见到她呢?”
上官飞鸿怒喝一声,拔剑而起,顾影空却握住浮生剑,一剑挥去——夫妻剑相撞,缘生剑断,浮生斩断缘生,又刺入了上官飞鸿的胸膛。
这一世姻缘,从此尽灭。
顾影空走了,他最后一句话却还回荡着,像是一句诅咒:“我知道,不管我做什么,师姐都不会在意,我伤她的,她也不会入心,但杀了你,一切就不一样了。她会永远记得我,记得我……”
上官飞鸾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影空已消失了。谢拂衣受了伤,勉强把他们找来,但一切为时已晚。
上官飞鸿靠在一棵树边,他本来穿着一袭浅金色的衣服,但他的血已将衣裳染红,又染红了一片土地。上官飞鸾张着眼、张着嘴,却似已变作了瞎子、聋子,她如坠冰窖,已似变作了一个活死人,只有她忍不住颤栗的身体证明了她还活着。
上官飞鸾往前一步,却已忘了自己双腿残疾,根本走不到他身边。她呜咽一声,从轮椅上扑倒,纵声大哭:“哥哥!”
她不能走,便只能爬——她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她活了二十多年,却从未有一日如今日一般痛恨自己无用的双腿。
谢拂衣心中不忍,俯身抱起来她,又把她抱到上官飞鸿身边。上官飞鸾扒着他的衣服,抵住他的掌心,哭着道:“哥哥,哥哥,你醒醒,别不要阿鸾……”
上官飞鸿终于睁开眼,却已奄奄一息,他虚弱地笑了一笑,似是要安抚妹妹。他道:“不要再为我耗费内力了……阿鸾,阿云还在,可惜我见不到了……我,我死后,先不要出殡,我要等,等她来,她说好了的,会来找我,她不能食,食言……”
气息骤绝。
上官飞鸿却还睁着眼,似乎还在等一个人。
等的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
他的心上人啊,却还没有回来。
第141章
人的一生里, 实在有太多等待。
有的时候,是在等着一个人,有的时候, 是在等着一个时间。有时候等待是为了走, 有时候是为了留, 为了别离又团聚,为了毁灭又重生。
等待着,为了下一次等待。于是每一年从春天等到秋天, 每一天从白天等到晚上,又等来下一个白天。
新月又悬挂在天边。
今夜的月, 似乎格外孤冷。今夜她不再被浓雾蒙蔽双眼, 不再被掩盖在重重的阴影之后,但她醒来的时候, 身边已没了星星作伴。偌大的夜空里, 只有这么一轮冷清清的月亮。
月亮照着长长的街巷, 今夜的街巷也空空荡荡。飞花胡乱地飘了过来,飘到东西南北, 飘得晕头转向。等到她折腾不动了的时候, 再泊在月亮撒下来的雪里,留下来淡淡的香气。
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车轮滚过一地香雪的时候,没有留下半点辙印。一只纤纤玉手掀开车帘, 露出来一张半遮半掩、欲语还羞的脸庞。这却是守关的弟子们都相熟的一张脸,她便是飞花馆馆主云纤纤。
云纤纤命人停下马车,趁着守卫检查车厢的功夫,与他们寒暄:“怎么这两日关口的人多了起来?”
守卫道:“听说别业有贼人闯入,窃取财物之后又逃之夭夭, 最近正查着呢。”
“原来如此。”云纤纤心下思量,又笑道,“你们辛苦了,改日我请你们喝酒赏花。”
她要请人赏花,可她自己便是最夺目的一枝花。几人已被这如花的笑靥迷了心眼,晃了心神,不由自主地应承下来。
车轮又滚动了,滚过城门,又滚上山岗,滚来明月照下的泛着微光的小溪,在溪边停了下来。
云纤纤给了车夫二两银子,命他买些酒肉吃喝,车夫乐呵呵谢过,解下斗笠,而后便知趣地退到看不见她的地方。他没有多想,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女人,在这样一个浪漫而多情的晚上,来郊外找她的情人幽会,是一件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云纤纤仰头望着月亮,望了好一会,一个消失了的男人又重新出现了。顾影空环顾四周,道:“你一路过来,可有不干净的尾巴吗?”
云纤纤摇了摇头,又莞尔一笑道:“果然……他们找的那个贼人是你。”
顾影空不置可否,云纤纤又道:“你今夜留下记号找我过来,是又要我做什么?”
顾影空目光微微闪动,轻轻笑道:“我要带你见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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