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影空眨了眨眼,似乎也怔住了。
他低下头,看见那三支贯穿了自己胸膛的碧霄飞花箭。
他的独门暗器,而今却射中了他自己。
顾影空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似是惊诧,似是疑惑,又似是迷茫。
然后他竟忽的笑了一声。
他慢慢地侧过头,慢慢地道:“……师姐。”
众人大惊!
电光火石之间,他们忽然想起来,方才顾影空与谢拂衣在此对战,有机会出手截下碧霄飞花箭的,只有离他们最近的季云亭。
可是季云亭不是已经痴傻了吗?
顾影空望着季云亭,眼里竟浮现出一丝怀念:“好一招……‘流云飞袖’。”
他只道要对付谢拂衣,却忘了防备季云亭。
因为季云亭已经失去了神智,因为她身上并没有任何武器。
但他忘了,季云亭的成名绝技正是“流云飞袖”,而“流云飞袖”这一招是不需要武器的。
五年来,他夺走了她的地位,囚禁了她的自由,残害了她的心智,蹂躏了她的身体,摧毁了她的健康,在日复一日的侮辱、支配、征服与掠夺里,他已逐渐忘记了她曾是他最强大的对手。
顾影空目光闪动,笑道:“师姐真是……真是好手段,也不知师姐您是什么时候恢复的,怎么也不知会师弟我一声?”
他心肺已然伤重,碧霄飞花箭上的毒素迅速地蔓延开来,浸透他的四肢百骸。他每说一句话,便要剧烈地咳上一阵,又吐出一口鲜血,不消片刻,他原本白皙隽秀的脸庞便已变成青灰,而溢出的鲜血也已被更多的乌血代替。
他却只是不甚在意的擦去了那些乌血,他看着季云亭的目光便似地狱里的修罗恶鬼,一般的疯魔,一般的病态。
季云亭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顾影空的脸色愈发灰败,但这一瞬间,原本灰败的脸色又徒添一抹兴奋和激动,使得他整张脸看上去越发诡异了。
他的神经不住剧烈跳动,已似对疼痛感到麻木,他甚至还往前挪了一步,笑着道:“师姐,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你我做过五年的夫妻……”
“住口!”
谢拂衣的剑已经横在顾影空身前,他恨恨道:“你敢再多说一个字,再多走一步……”
“那又如何?”顾影空竟笑了起来,“反正……反正我也要死了。”
他断断续续地呕血,双目赤红,脸上青筋迸出,活像一张五彩斑斓的蛛网,已变得十分可怖。
“哈哈哈,师姐,你知道吗,这五年来,我过得实在是快活极了,你的掌门之位是我的,你最心爱的华山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他的眼睛便似一条毒蛇,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地缠住季云亭的脚踝,又顺着她的双腿爬上去,再缠住她的腰身,她的脖子。
“抱歉”
季云亭在谢拂衣的护送下离开,经过他的时候,只微微侧身,道:“我不认得你。”
顾影空登时愣住了。
他看见季云亭的眼睛,双目澄澈如雨洗青空,这样的眼睛,绝对不可能做假。
这怎么可能!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不曾想到,季云亭已经忘记了他。
季云亭根本没有恢复神智,她并不记得任何人任何事!
这“任何人”里边,自然也包括顾影空。
哪怕他是她的二师弟,哪怕她教了他门派武功,和他一起长大。
哪怕他夺走了她的一切,也几乎摧毁了她的一切。
但她已经不认得他了,既不会怨,也不会恨。
他对季云亭来说,什么也不是!
“师姐!”
顾影空突然嘶喊道:“你不记得我,难道你也不记得他么!”
“——上官飞鸿!”
晴空霹雳一般,他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季云亭终于顿了顿,脸上似乎有一点疑惑。
顾影空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似乎想要爬过去,却已没了力气,只好尽力大声道:“他是藏剑山庄的庄主,是你的未婚夫,你一生中最爱的人!”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不得不用上官飞鸿的名字,来挽留季云亭。
他又哭又笑,已是面目狰狞,满面泪流。
“可是……”他顿了顿,眼里忽又闪过一点恶毒的光,“可是他已经死啦哈哈哈!是我杀的他,我杀的他!”
他似乎希望惹季云亭生气,但季云亭并没有留下来,甚至也没有回头。
她就这样不回头地和谢拂衣走下了山。
顾影空望着她的影子,影子已然消失,而他也骤然气绝。
无边飞花落叶铺天盖地地飞舞,很快便盖住了他的尸体。
再过一阵子,连他的尸体也会随着花叶一道腐朽。
身名俱灭,一切转瞬成空。
第143章
风拂花, 花拂阶,半空惟有一弦月。
谢拂衣扶着季云亭走下山阶,每下一步, 风月总要相随。这一夜的风月不离不弃, 亦步亦趋, 仿佛要伴着她走向终老。
走到白头,走到她入了棺材,走入每一天日落, 每一夜月沉,走入一年年春灭夏烬、秋收冬藏。走到美人迟暮, 一世英雄走向末路, 变作地下黄泉,冢中枯骨。
少女笑着说:“到那个时候, 你还在我身边吗?”
少年道:“自然。”
季云亭猛地看向谢拂衣, 又转了一圈, 看向明黛、上官飞鸾……不是,不是!都不是!
他们都不是他!
他是谁?谁是他!
季云亭脑子里混沌不堪, 一道霹雳刺穿!
“——上官飞鸿!”
她记得他。
小的时候, 她爬上山墙,偷偷看华山弟子们练武,却没有留神身后走来一个少年。那少年奇道:“你在做什么?”
她吓了一跳,没踩稳砖墙, 脚下一滑摔了下来。少年慌慌张张地跑来抱住她,道:“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看见他头戴玉冠,身披锦缎,浑然一个翩翩公子, 看样子也不知道是哪门哪派的亲传弟子。她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上又满是烧火扑出来的柴灰。
她心想:还好还好,脸脏了,他想跟人告状也没辙。
少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发现自己抱着的好像是个姑娘家,蓦然脸红,又慌慌张张地把她放下来,又揖了一礼,道:“在下藏剑山庄上官飞鸿,敢问姑娘芳名?”
她随口胡编道:“阿云。”
“阿云。”上官飞鸿笑道,“好,我记住了。”
她心里直打鼓,只想:他不会真要找人告状吧?
她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上官飞鸿倒又跑了几趟华山,每一回都借着探望长辈的名义,每一回探望了华山掌门,又都不急着走,而是找到她,和她一块待一会,一来二去,两人已然做了朋友。
她会笑着从墙头跳到他怀里,跟他说自己近日又学了什么武功,他们会一块切磋,一块聊天,彼此交流武学心得,又一块畅想将来。
她道:“要是我也能做华山弟子就好了。”
上官飞鸿道:“你那么聪明,又那么有武学天赋,一定可以的。”
她奇道:“别人都说我痴心妄想,说我只是个烧火丫头。”
上官飞鸿哼道:“你明明是天才!”
她笑了,道:“那我就承你吉言啦!”
一年后,她因天资出众,勤奋用功,被老掌门破格收为入室弟子。她是在华山山脚松林云亭被人发现收养的,那时候正值季冬,于是她为自己正式取名“季云亭”。
三年后的秋天,枫叶转红的时候,上官飞鸿为了公干上门拜访,却碰了一鼻子灰,刚从老掌门那里出来,忽听得一人喝道:“来者何人?”
上官飞鸿定睛一看,只见季云亭一袭白袍,脚踏山石,浑身衣袂翻飞,恍如仙人。他笑道:“在下——”他还没有说完,季云亭仗剑飞来,二人一路打到崖壁,一日之际,天光变幻,剑光缭乱,漫山红叶飞舞,飘来刀削斧凿一般险峻的山崖,飘来他们身畔,又飘飞过万丈红尘,大千世界。
二人收剑而立,总算打得痛快。季云亭抱拳笑道:“上官兄,承让。”
上官飞鸿道:“听说你已达成心愿,做了华山入室弟子,恭喜。”
季云亭轻快地跃下来,挑眉笑道:“那么可有贺礼?”
上官飞鸿无奈摇头,道:“哪里有人像你这样子伸手讨要礼物的?”
季云亭道:“我只问你,你给不给我?”
上官飞鸿道:“你都问我要了,我能不给吗?不然你又要想法子折腾我,跟我胡闹。”
季云亭哼道:“我从不胡闹!”
“好好好,那你要什么?”
季云亭笑道:“你这么爽快?若我要天上的星星月亮,你也能为我摘来吗?”
上官飞鸿道:“能不能是一回事,尽不尽力又是另一回事。”
“那好,这次公干,我跟你一块去。”
上官飞鸿一顿,季云亭道:“怎么?不愿意?还是看不起我?”
“我哪里敢看不起你?”上官飞鸿道,“只是江湖门派各自为战,河西那边又有魔教威胁,谁也不愿意一块管,遑论帮藏剑山庄出人出力,去找回那批丢失的兵器了。”
季云亭道:“他们不去,我去。”
上官飞鸿又惊又喜:“阿云?”
季云亭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也知道你和我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飞鸿,你信我,有朝一日,河西会回来的,八大剑派也绝不会还是今天这个样子。”
他一直都信她。
他们一同行侠游历,一同奔波游走。后来上官飞鸿的姑姑死了,上官飞鸿初任庄主,无人可用,庄内老人也不听他的。季云亭来藏剑山庄祭拜,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撩袍下跪,俯身叩首:“姑姑,一路好走。”
一众皆惊。
这个时候,季云亭已是华山将来的掌门,如今的话事人。他们都知道,两派曾经有意结为鸳盟,但又因上官玉之死耽搁下来。季云亭今日亲自登门,又当众喊她做“姑姑”,岂非已认下来这桩婚约,将来要嫁给上官飞鸿做妻子?
上官飞鸿找到她,道:“我知道两家结盟的事,也知道你关心我,怕我困难,可是你没有必要为了别的委屈自己,我——作为朋友,我只希望你幸福。”
季云亭却道:“我不是为了盟约,也不是为了别的,我只为你、为我。”
上官飞鸿一怔,季云亭笑着凑近他,把信物放到他手里,道:“飞鸿哥哥,你愿意吗?”
上官飞鸿红着脸道:“愿意。”
他们已是朋友,从今而后,又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然而华山事情太多,她也太忙了。婚约一而再再而三推迟,等到老掌门去世那天,上官飞鸿前来华山凭吊,临别的时候,季云亭面带哀戚,又无不愧疚道:“只怕这次……又要让你等了。”
上官飞鸿却道:“没关系,我等着你,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了,来做我的妻子。”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还有将来。
谁知道这一次告别,竟成永别。
二十年了。二十年来,上官飞鸿不只是季云亭的未婚夫,还是她的同盟,她的同袍,她的同路人,她的挚友,她的挚爱。他们曾经朝夕相处,也曾生死与共,他们不曾朝朝暮暮,却已天长地久。
她不该忘了他的。
季云亭突然头痛不已,她抱着头不断吼叫。谢拂衣又惊又忧,道:“师姐?”
“飞鸿——!”季云亭仰天长啸,声震九霄,响遏行云,喝断流水。被困在深渊里的潜龙终于咬断锁链,挣脱桎梏,飞出重重迷障,跃于九州之野,腾于四海之上。
季云亭内力陡然炸开,在场众人都被她逼退数步,不得近身。山下许多人听见这声长啸,纷纷举起火把,星星点点的火光汇聚成一段从天上奔涌而来的黄河。
飞花迷狂地舞动着,舞成一团巨大的风暴漩涡,远远望之,竟好像平地风云相生,龙虎相争。
一刹那,方圆数十里刀剑交鸣,谢拂衣等人的佩剑已似不住挣动!
众人不止惊异,更忍不住赞叹,胆子较小的,竟已畏惧不敢前进!谢拂衣见了,却几乎瞬时潸然泪下,哭道:“师姐!”
这就是季云亭。
这才是季云亭——八大剑派之首!
今日他见到季云亭的时候,已不住劝说自己:这样也很好,只要师姐活着,什么都好。哪怕她一辈子也记不起来,哪怕她一辈子痴痴呆呆,只要活着,只要她活着。
可是他到底不甘心。
又有谁能甘心!
季云亭若不是季云亭,活着已很不错了。可她偏偏是季云亭,季云亭若只是活着,对于她而言,不啻于死去。世上总有一种人,生来就不可能只为活着而活着,他们总有一身天赋要去兑现,一腔抱负要去实现,他们的生命里,总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人生于世,若做烈火,该当烧尽一个旧世界,若做江河,该当浇灌一个新世界。
至于他们自己,无不可弃,无不可牺牲。骨头打碎了要再拼起来,撞的头破血流要再爬起来,痛心疾首、痛彻心扉,要再振作起来,死了也要再活过来!
季云亭已死过一回,而今该活过来了。
可惜她活过来的时候,那个曾经陪伴她、鼓励她、理解她、支持她、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人世。
天下谁人不识君?所有人都认识她,都听过她的名字,可只有上官飞鸿,在她还籍籍无名的时候,就已经陪着她,已经那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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